后来回想起来,丁之童跟冯晟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没有明确地追求,也没有明确地回应,他们之间忽然就有了一种默契,不再避讳两个人独处。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和她一起吃饭,陪她加班,跟她说他找工作的情况,也听她讲公司里遇到的事情。
那一阵,M行同样风雨飘摇。
经历了九月和十月的两次崩盘之后,股价掉到20刀以下,市面惨淡,看不到丝毫好转的迹象,而且还要还财政部的TARP不良资产救助计划借款。
至于合并转型,还在继续磋商。但跟C行的并购显然没谈成,那支中国团队已经撤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还是单纯嫌弃IBD太辛苦,管文苑也辞了职,连正式入职之前的两个月培训都没走完。如今这世道,也只有真正的VIP才能这么潇洒。
剩下的人都在猜下一步挨刀的会是哪个部门,从技术到运营,下至分析师,上至董事总经理,每个人都随时有可能拿大信封。还有个冷笑话传出来,说现在各大投行里最忙的除了HR就是行政部,HR准备裁人的名单,行政部连夜加班改门禁权限。以至于丁之童每天上班路上都在担心,过大堂闸机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发现自己门卡已经失效了。
至于奖金,就不要想了。裁员,减薪,像两把悬在头上的利剑,没有人是安全的。
其实,就像那笔提前分掉的“年中奖”一样,一切都早有踪迹,上面的人早就料到会发生什么。回过头来再看,从07年下半年到现在,已经悄咪|咪地裁掉了10%的雇员,主要就集中在与次级债密切相关的抵押和固定收益部门。也许没想到会有现在这么大的场面,但那一片隐藏在繁荣之下的败絮,他们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
在这种情势之下,冯晟的工作自然找得很不顺利,哪怕是不领薪水的实习也竞争激烈。他每天上求职网站,看自己的简历被浏览了几次,给所有沾得上一点边的招聘岗位都发了申请。
100封邮件加100通电话之后,得到的面试机会只有一两次。
他去过一家基金公司,应聘分析师的职位,但跑到那里一看,办公室空空荡荡,连前台都没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秘书,先是告诉他部门负责人出差,后来又说那个职位早就被冻结了。再隔了几天,发现那家基金的名字出现在新闻里,已经收摊倒闭。
后来又去过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面一个数据分析师的职位。CEO是个话痨,一聊就是一个半小时,看样子好像很喜欢他。他以为成了,但隔了几天没有消息,不甘心再打电话过去,发现那个人自己也已经离职,给他们做B轮融资的VC接管了那家公司,正准备打包出售。
还有的明知道不合适,比如保险行业分析师,人家写明了优先考虑精算专业出身。但他过了初筛,接到电话通知,还是决定去看看吧。结果到了那里,写essay,excel里的估值建模,财务数据分析,技术测试一做就是三五个小时。
丁之童替他不值,说:“他们是没人干活儿,叫你去免费打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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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晟笑起来,答:“坐我旁边的是一个斯坦福的本硕,免费打工大概也轮不到我。”
更有甚者,比如一家贷款公司的风险评估岗,聊下来发现他们放出去的都是利率接近40%的借款,怎么看都有点犯法的嫌疑。还有个面试官问了他很多个人问题,每一句话都要带着刻板印象品评一番,冯晟说要是搁在从前,他肯定转身就走了,外加投诉这人种族歧视,但现在却还是忍到了最后。
丁之童帮不上忙,只能看着他穿上西装打好领带,满怀希望地出去,再沉默地回来。有时甚至要开几小时的车去另一个城市,就为了一场99%没有结果的coffeechat。
除此之外,冯晟还申请了好几所学校的MBA,但都是09年秋季入学,这时候校方尚在收材料的阶段,暂时还没有回音。
六十天的失业宽限期转瞬即逝,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冯晟似乎存心不去考虑那个期限,但丁之童还是知道他已经开始看回国了机票了,后来又听到他跟家里打网络电话。
他妈妈说:“你现在这样回来,叫他们看笑话了……”
而冯晟只是沉默,许久才反问:“那你叫我怎么办呢?”
那边也不说话了。
电话挂断,他又装作没事的样子,还是跟她一起吃难吃的中餐外卖,陪她加班。丁之童便也装作没听到,但却一直忘不掉那段对话。她心里想,那个“他们”,指的大概就是凤阳路老洋房里的那些亲戚吧。
其中的逻辑她是可以理解的,美国的就业形势已经坏到这个地步,香港、上海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冯晟这个时候回去,要么改行低就,要么就是待业了。像他那个四十七岁单身的叔叔一样住在那幢房子里。
最后,是她先说出了那句话。
在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法拉盛一家很小的中餐馆里,她记得自己面前放着一盘子有些焦糊了的滑蛋牛肉饭,冯晟吃的是双拼套餐。
她毫无食欲,放下筷子,开口对他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冯晟的情况拖不得,而且就是这么巧,她的H1B正好已经生效了。
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是宋明媚。
那天夜里很冷,还下着雨,但宋明媚还是从曼岛过来找她了,就像那次她大半夜跑去格林威治村骂人一样。
两人相对坐在床上,宋明媚难得的严肃,看着她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但丁之童却答非所问,说:“你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的话吗?人的灵魂有很多侧面,每一面都有一个不一样的soulmate。”
那个时候,她真的是这样想的,曾经没法跟甘扬的说的事,在冯晟这里却没有障碍。显然,她灵魂里现实的那一部分与冯晟更加契合。
宋明媚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
“你最近怎么样啊?”丁之童存心岔开话题。
“还能怎么样?”宋明媚反问,“上面预测错了走势,现在每天要回无数客户邮件,还有直接给我们发律师信的。我老板都不敢算究竟亏了多少钱,估计撑不了多久,整个纽约office都要被端掉了。”
“这么严重?”丁之童便顺着她关切下去。
宋明媚苦笑,说:“我的顶头上司的上司已经被辞退了,要是按职级来的,估计还有几天才能轮到我。领大信封还要排队,你听说过这种事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丁之童伸手捏捏她的肩膀。
“还能怎么办?”宋明媚看着她,说,“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结婚吧?”
丁之童失笑,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你真想好了吗?”果然,宋明媚把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你要是真想结婚,我替你高兴。但如果这里面还有别的原因,我觉得你这么做,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冯晟,都不公平。”
丁之童听着,静了许久,点头说:“我想好了,我是真的想跟冯晟结婚。”
“为什么?你告诉我理由。”宋明媚非要她详细阐述。
丁之童还真有理由:“我很早就特别想要一个自己的家,冯晟也一样。还有上次生病,要不是他,大概死在房间里都没人知道,我以后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了。”
“你要是跟我结婚,我也可以送你去医院啊。”宋明媚反驳。
丁之童听得笑出来,简直分不清她是胡搅蛮缠还是认真的,只得提醒:“纽约州同性婚姻还没合法呢,而且你还有邓总。”
“他说要来接我回去的时候,我是很感动的,”宋明媚也笑,“可看到他人……”
“怎么了?”丁之童反问。
“还是觉得像丁丁历险记里的丁丁……”宋明媚长叹一声倒在床上。
“那不挺可爱的么?”丁之童摸着她漂亮的头发。
沉默良久,宋明媚翻身过来,看着她说:“可能你是对的,人有的时候就是想要的太多了,什么绝对的确定无疑的爱,其实根本不存在。就像塞内加说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遇到真爱,最终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死去而随便找个人互相饲养。”
丁之童不置一词,只是在心里想:也许,真的是这样,谁又敢说自己是那幸运的一小部分呢?
“得了,”宋明媚突然爽快起来,“你结婚,我给你做伴娘,你没叫别人吧?”
“没有,我在这儿才认识几个人啊。”丁之童忽然想笑又想哭。
其实,她刚才忘了说一个细节,就在她提出结婚的建议之后,冯晟的一句话让她很感动,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他当时怔了许久,才对她说:“童童,我跟你保证,我们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她实在太喜欢这种对未来的确定了,不记得成年之后有谁让她有过这样的感觉,她想把这句话当作另一个佐证告诉宋明媚。但与此同时,却又忽然意识到,那是冯晟第一次这么叫她,而这个称呼却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天夜里,宋明媚在她这里留宿,两个人挤一张单床。
关了灯睡下去,宋明媚还在感叹:“好不容易找到街上的工作,一次bonus都还没领呢,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啊?!”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对,“你都已经领过了,是我怎么这么倒霉!”
丁之童在另一头轻轻笑起来,说:“经济学老师早就说过了,这就是资本主义啊。”
这话是在安慰宋明媚,也是安慰她自己,至少外面发生的事比她身上的烂摊子严重得多。
入睡前的最后一句,宋明媚呢喃:“我还会回来的……”
听起来像是动画片里被打败的反派,但丁之童却能猜到她做了什么决定,轻声地说:“你一定可以的。”
第二天,丁之童去找律师咨询,发现结婚其实是一件很便当的事情,只需要两个人,两本护照,就能在市政厅拿到结婚证,签完字之后,便是合法夫妻了。
而后,她跟冯晟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双方父母。
冯晟的爸爸妈妈自然十分赞成,甚至松了口气。
丁言明觉得突然,在电话里半天没说出话来。而严爱华也前前后后问了丁之童好几遍:你到底有没有怀孕?
但突然归突然,老丁和严爱华仍旧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丁言明还是跟女朋友一起出去旅游了,严爱华要带团,说登记的那天才能来。
丁之童又一次地想起冯晟对她说的那句话,以及他说话时的表情,又一次地对自己说,我是真的想跟他结婚。只有他能给她那样确定的感觉,从最全的数理逻辑题库,到很好很好的将来。在那之后,他们都可以甩开从前的那些不愉快,一点一点筑起属于自己的家庭。
那个日子到来之前,宋明媚陪着她去买了一件195刀打七折的白色连衣裙,而冯晟去买了一枚戒指。
根据宋明媚专业眼光的估算,他大概把工作至今一大半的积蓄都花在这上面了。丁之童觉得这笔钱花得有点不划算,因为按照他们眼下的情况,还有许多地方需要用钱。冯晟短期之内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如果真的再去读MBA,那就还得再凑一笔不菲的学费。想着想着,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扫兴,竟然这个时候还在算钱。
冯晟把戒指送给她,重新向她求了婚,拉着她的手说:“等过了这一阵,我们再补一个婚礼。”
丁之童点点头,但却没当真,她发现自己对婚礼什么的实在没有多少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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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像是突然就来了,因为订单少,新区的很多工厂早早放了春节的大假,厂房和职工宿舍一下子空旷下来。恹恹的阳光之下,西北风吹起垃圾和塑料棚,让这个地方看起来像个廖无人烟的鬼城。
亏得要跳楼,本来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现在却真的会听说某人三舅妈娘家侄媳妇的大表哥亏得跳了楼。也有人的症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不停地打电话,说来说去只有一句,有没有订单?就算见到债主也还是这句话,订单呢?订单呢?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甘扬自觉比那些人经操一点,已经自动进入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阶段,最多玩笑说自己现在的身家是负两亿,街上讨饭的人都比他有钱。
这话被办公室的小助理听见,以为他是在委婉地暗示要欠她的薪水,憋了老半天来跟他说明家里的情况,弄得他再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总算还有曾俊杰安慰他,说:“从前有个人也说过这种话,他的名字叫做唐纳德·特朗普。”
“真的假的?”甘扬不信。
“当然真的,”胖子信誓旦旦,“他女儿在一个纪录片里说的。”
“算好兆头吗?”甘扬忽然迷信起来。
曾俊杰却又反过来嘲他,说:“我劝你还是别跟讨饭的比,人家在家乡至少两套房。”
甘扬差点怄到吐血。
回想起在美国的日子,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大学,赛艇,马拉松,他已经不太愿意再去想那些事,社交网站很久不看,也不敢去跟从前朋友聊天。本来还有王怡可以聊几句,自从那次电话上说了“不要你管”,王怡也就真的不管了,不声不响地把卖车的钱给他汇过来,连一句留言都没有。
直到春节之前的一天,他去拍卖行看破产拍卖。那是一家本地挺有名气的企业,全部资产打包,八折起拍,没有人举牌,再打八折,再流拍……
最后0.5折成交,买家是陈博士。这时候还有钱抄底的,好像也只有陈博士了。
回来之后,又跟律师开了一个长会,讨论甘坤亮的事情。甘总联合了几个股东逼宫,跟他要公司控制权,又一次带了一帮人来敲了保险箱,拿走公章,想要申请破产,说是及时止损。他也是听律师解释,也知道这种匪夷所思的做法竟然是家族企业争夺控制权的常用操作。
电话会议结束之后,夜也已经深了,甘扬突然很想念从前的一切,像是放纵自己似的,facebook,墨契一个个地看过来。其他人的生活都在继续,读书,工作,旅行。只有丁之童,从来就不太喜欢玩这些,除了头像和名字,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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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墨契”的收件箱里却有一条私信,来自宋明媚。
甘扬点开,看到上面写着:我今天陪丁之童去买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她要结婚了,跟冯晟。她不知道我发了这一条,我也不知道干嘛要告诉你,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信息的发送时间是十一月末,差不多两个月之前。
甘扬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抖着一双手打电话过去,她的号码没换。
“丁之童你是不是有病啊?”接通之后,他没头没脑地便是这么一句。
她在那边没说话,只听到呼吸的声音。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你要是真的喜欢上别人,我祝你幸福,但是你现在这样,我心痛死了你知不知道?!”
那边仍旧沉默着,许久才问:“你说完了?轮到我说了吗?”
他默认,等着。
她这才反问,一字一句地:“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真的喜欢他?是因为他没你有钱吗?”
甘扬语塞,只觉精疲力尽,想要把手机扔出去,但想到扔了还要再买,又忍住了。
“我以后不会再打给你了,恭喜发财!”这是他在2009年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便挂断,删掉了她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