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小孩子要早睡,结帐的时候还不到九点钟。Lyle开了他的车子过来,安全坐椅放在后备箱里,他拆拆装装已经很熟练,后排右边座位的米色皮套上面也已经留下不少划痕。
“你记不记得从前,”他固定好坐椅,问我,“我们买了那个手提篮回来,没办法装上去,只好找来店员帮忙?”
我有点意外我们差不多同时想起一样的事情。那个时候,孩子还没出生,我还在幸福当中,而他在欺骗我。我看着他点头,回答说:“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怀疑过沃尔沃的安全带比标准的要短。”有段时间,我一听到“心理学家”、“精神病医生”或者“谈话治疗师”之类的词,就会一下子紧张起来,甚至是“Psy”开头的词也不行。但是,几乎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开始可以坦然地回忆过去。可以公平地说一句,我付出过,他也付出过,我改变,同时他也变了。毕竟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人会相信,他会结婚,会有一个女儿,会在彼克曼街的意大利餐馆门口往汽车后排位子上装安全座椅。
三大一小四个人上车,他先送我回家,然后再带着Caresse、还有Sandra往上城方向去。小朋友上车不久就睡着了,嘴边还留着一点点通心粉的酱汁,我拿了张纸巾沾上点口水帮她轻轻擦掉,打扰了她的美梦。她皱了皱鼻子。我不出声的笑起来,抬起头,在反光镜里遇到他的目光。
车子开到我住的地方楼下,我下车跟车上的人道别,对Sandra说:“很高兴见到你。”对Lyle说:“今天过得很愉快。你的提议不错。”
“我们有时间可以再约一次。”他说。
“当然,这样很不错。”我回答。
结果就是过了一个礼拜,我们真的又约了一次。这一次Sandra另外有事,参与的人换成了Nick、Lyle、Caresse和我。起因是我跟Nick常去的健身房开了一个亲子瑜伽的课程,我预约了一节课想带Caresse去试听。作为共同监护权人,我征求了Lyle的意见,他同意让Caresse参加,还说想跟我们一起去健身房。我有点意外他居然会有这样的兴趣,而且还有Nick在场。
那天下午,我跟Caresse上瑜伽课的四十五分钟里面,两个曾经打过官司的男人打了两局壁球。我们上完课出来只看到第二局最后的一点点,Nick占一些上风,但不确定输赢。等他们结束之后,我们在俱乐部的休息室喝东西,Nick告诉Lyle,他握拍的方式不对。他“唔”了一声,没说话。
我在心里扮了个鬼脸,对自己说:有人不高兴咯。看了一眼Nick,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特别的表情,嘴上继续对Lyle说:“动作不对容易引起运动伤害,我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Lyle回答。
三天之后是Lyle的生日,根据协议上的安排,Caresse那天归他。我们事先约好,他中午到我那里接走孩子。
晚上快到十点的时候,我又接到他的电话,接起来就听到Caresse扯着嗓子大哭的声音,Lyle在旁边说:“不要哭了,我们给妈咪打电话,听妈咪在跟Care讲话了。”
我着实紧张了一阵,以为Caresse又生病了,直到Lyle告诉我,小姑娘在客厅的台阶上磕了一下,不重,哭了一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想妈妈了,不要他也不要Sandy,随便怎么哄,隔一会儿就会想起来要找我,到处都找不到就跑到门口踮起脚攀着门把手,凄凄凉凉地喊“妈咪妈咪”。
“我现在带她过来行吗?”他问我。
我说当然可以,想了一下又说:“太晚了,外面冷,她路上要是睡着了,容易着凉的。还是我到你那里去好了。”
“那样最好,”他回答,又对Caresse说,“Care听到没有?妈妈马上来了。”
挂掉电话,我随便穿了点衣服出门,在楼下拦下一辆出租车。到了Lyle那里,门卫和电梯间的侍者都还是原来的人,他们还认识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含含糊糊地点头叫我“女士”,我也含含糊糊地点头答应了。电梯到了,女佣已经开了门在等了,里面却没像我想象的那样传出来小孩子呼天抢地的哭声。我走进去,在婴儿室里找到他们。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Caresse换了睡衣躺在小床上面,Lyle坐在床边的地上,听到我进来,回头跟我打了个招呼,继续讲他的故事。Caresse听故事入了迷,朝我挥挥手笑了一下,目光又回到她爸爸身上去了。我在扶手椅上坐下来,觉得自己这趟来得有点多余,但是在这个房间里,似乎又没有哪个人真的是多余的,没有龃龉,没有尴尬,只有床头灯温暖柔和的光晕,小孩子身上特别的奶香味,和一千零一夜里面阿里巴巴的故事。
唯一遗憾的是那个讲故事的人比较业余了一点,很多“所以”很多“然后”,说到一半又问我,故事里聪明的女佣叫什么名字。“Marjana.”我告诉他。
等到四十个强盗全部杀完,Caresse揉揉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灯光闭上眼睛,吸吸奶嘴很快睡着了。Lyle转过身,食指放在嘴唇上对我说“嘘”,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起居室,他笑着轻声问我:“你说为什么她要听这么血腥的故事?她真的听得懂吗?”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给她讲这个?”
“因为想不起别的。”他说,“本来以为是个蛮合适的睡前故事,直到讲到强盗砍掉Kasim的头,我想换一个,但Caresse不肯。”看起来他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以后她要是再哭,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我笑着告诉他,“要是她摔跤了,先让她指给你看哪里撞疼了,亲一下那里,她就不会再哭了。”
“那我这里也需要一个吻。”他解开袖口给我看他的手腕,腕骨内侧有一点淤青。
“真的扭伤了?”我嘲笑他,“你们男人打球就是容易当真。”
“哦,这可不是打球这么简单。”他扣好袖扣回答,又问我,“你跟Nick,你们是在约会吗?”
“我们是一起去健身房的朋友。”我说。
“他很不错。”
“真心话?”
“当然不是,”他笑着摇头,“有句话要提醒你,越是好的运动员,越是坏的情人。”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跟他讨论这样的问题有点怪怪的。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去婴儿室门口看了一眼,Caresse已经睡熟,我走进去拿掉她嘴里的奶嘴。人们总是把睡梦里的孩子比作天使,说他或者她睡得像个天使,话说的如此温情脉脉,但的确是真的。每当那种时刻,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合上清澈的眼睛,眼帘小而柔软,细长的睫毛盖在粉红色的脸颊上面,嘴巴里吐出清甜的气息,如果当真有天使,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退出来。
Lyle在门口看着我们,对我说:“我们的Caresse是最好最好的孩子不是吗?”
“所有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我回答,心里却被那个“我们”烫了一下。
“至少对我来说她就是最好的。”他继续说下去,“你们两个,是我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我想提醒他,我已经不是他的了,Caresse他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监护权而已,嘴里却只是回答:“很晚了,我回去了,Caresse睡了,你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了。”说完就朝门口走过去。
他站在原地,没有说拜拜,反而对我说:“的确不是因为需要,是我想要你留下来。”
我宁愿自己听错了,也真的当是听错了,没有回头,继续朝门口走。他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说:“很晚了,我送你。”
我说不用,但他坚持要送。上了车子,我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Caresse的事情,她是个小坏蛋啦,做了什么什么淘气的事情啦。等可说的全都说完了,车子刚刚开过东三十四街,我不知道还要说什么,看着车窗外面,开始在心里默算有多长时间没坐在这个副驾驶位子上面了,没算出个所以,他先开口了:“我常常想起你,e。”
“想起”是个很一般化的词,我不确定他的意思,含含糊糊地反问:“真的吗?”
“真的。”他眼睛盯着前面的路,没有看我,继续说,“我常常想起你,一有事情发生,任何事情,哪怕是一点点小事,我都想要告诉你,想看到你抿嘴唇,撇撇嘴,或者是无所谓的一笑,想听你调侃这个调侃那个。”
“我不记得你来找过我,或是给我打过电话,只为了告诉我什么好玩的事情。”我打断他说,“大多数时候我是和你的律师还有保姆在接触。”
他笑了一下,没有辩解,反而问我:“你会不会有时候也想起我?”
我也笑着点头:“当然,我偶尔会上格林黛尔的网站看Socialevent的照片。”
“那上面都是名人照片,没有我。我们有严格的公关政策,所有发布的照片都经过授权和过滤。”
“行了吧你,还真当自己是曼哈顿的UrbanMyth?”我嘲笑他,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告诉他,“我看见过你,在MollySims和RachelZoe身后,一个背影;MilenaGovich的照片里也有你,站在黑暗里,唯一看得清的是你的白色衬衣的前襟。”
“你看得这么仔细,我受宠若惊。”他回答。
玩笑开过,车子里面又一片安静。没有人再没话找话讲,直到车子转进百老汇大街,停在我住的那栋楼楼下。
他似乎没有要告别的意思,突然对我说:“e,事实是,你离开之后,我没办法停止想念你。”
从“想起”到“想念”,隔了半个钟头,不过是换了一个词。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脱口而出,最后说出来的只是轻轻的一句:“你想念我?什么意思?”
“我爱你,e。”
“你一直都这么说,恐怕需要发明一个新词让你表达感情。”我想开门下车,他拉了我一下,我又转过身回头看着,不是因为他拉我,而是有些东西变了,让我可以跟他说个清楚明白,而不是像从前一样一逃了之。
“我搬走的那天,你比我走得更早。签离婚协议之前,你甚至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住院开刀。”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激动不要大喊大叫,“我搞不懂你了,Lyle,是你一直不想挽回的,现在又想干吗?”
他打断我,却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离开的那一天,我没出去,我在客厅的洗手间里,我没办法看着你走。”
这不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我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嘲笑他:“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坐在厕所地板上哭。”
他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低头看着他的手和袖口,问他:“那医院的事情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开刀?”
我没有抬头,却感觉得到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回答:“因为我想知道一个人躺在医院里面是什么感觉。”
“所以你一个人跑去纽黑文做手术?”我眼睛湿了,“那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他像是在重复我的问题,又像是在反问我,“因为,你听起来那么好,冷静有条理,像你从前的样子,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完全不像跟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你听起来那么孤独,而我不断地做错事,说错话。”
我擦掉眼泪,努力深呼吸之后,抬起头看着他说:“你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所以离婚了,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女朋友。”
“Sandra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只是认识了,在约会。”
“如果是那样,何至于把刚刚认识的约会对象带来见前妻和女儿?”
“因为我想见你。”
“我真的不懂了,你这样算什么?为了让我嫉妒,让我重新爱上你?你这样算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跟她见面,其他人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其他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哦不,我更正一下,你的事情我不管,但是请你,拜托你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们互相留些面子,毕竟还有Caresse,免不了还要见面。我要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他回答,“我们需要谈谈。”
我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对他说:“现在再谈什么是不是太晚了?”
我这么说了,却没动地方,仍旧坐在副驾驶位子上面,让回忆继续:“有段时间,我很爱你,在那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和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结婚,在郊区买房子,每天上下班,花两个小时在路上,付贷款,生孩子,为柴米油盐的事情吵架,因为习惯和需要彼此绑在一起。如果我不想忍受这样的生活,我也可能选择一辈子独身。但是,我遇到了你,我不想说我愿意为你去死什么的,说老实话,我不会,而且也没那勇气,不过我的确愿意为你改变,为你放弃很多东西,我熟悉的珍视的东西,只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曾经以为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完了,但结果,我根本没有完蛋,我过得挺好的,就是一切全变了。我们从前有很多机会谈话,不用打电话,不用找机会、约时间。我们什么都没说。今天?真的太晚了。”
他眼睛看着前面,点头,说他都知道:“我们第一次上床,我就知道你不一样,没有人让我有过那样的感觉。所以我不舍得让你走,想要用我一贯的办法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我来不及了解你,也不愿意让你了解我。”
“为什么?”
“我害怕让你知道我实际上是什么样子,也不能确定一旦你知道了,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问他,心里还有一句话——可能我也害怕他知道我真实的样子,不确定一旦他知道了,会变成什么样。
“从前我一心想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后来我成天祈祷,千万不要让我变成那个样子。结果,我两样都不是。”他慢慢地说,停了一下,又告诉我,“e,我想让你知道,在你怀孕的时候,我的确有过几次,和几乎不认识的女人,但是那对我来说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我几乎立刻就问他:“为什么?”可能只是为了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时至今日,我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听他回忆那段经历。
他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我曾经不相信婚姻,不过我觉得我们会不一样,我让自己相信我们会最幸福,结果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那段时间我觉得被遗忘了,我失掉了爱你的激情,你好像也不那么爱我了。我总是不断地回想起结婚之前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你要离开美国。我开始怀疑你为什么会答应我跟我结婚,开始觉得你其实并不真的在乎我,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种契约——我保持忠诚,你为我生孩子,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没办法接受这样的陈词滥调,也无法习惯那些妻子们说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到哪里去了?’‘你干了什么?’”
他说到“Wives’talk”那个词的时候出现在脸上的短暂表情,似乎那是世界上最不能忍受的东西,那个表情留在我脑子里长时间挥之不去。我看着窗外,很久之后,才慢慢地问他:“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和别的女人上床,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是现在?还说有什么意义?”
他张张嘴似乎没办法回答。我笑了一下继续,就像他刚刚说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冷笑话:“那么,Sandra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他答非所问:“我明天会跟她解释。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辞掉工作,我们可以搬到康涅狄格去住,那里对Caresse更好,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至少不要为了我做,拜托。”我打断他说,“我明天还要上班,我走了,你回去吧,好吗?照顾好Caresse。”然后开门下车,没有回头,一个人搭电梯上楼,我以为我只想一个人,却在电梯门合上之后落下泪来。
接下来的一整夜,我都睡不着。寂静的夜色里面,我知道我们之间短暂的友好关系又被打破了。明天,明天会怎么样,我一无所知,唯一肯定的是,我还是要继续我的生活,去上班,照顾Caresse,同时照心理医生说的那样,不钻牛角尖,心怀希望,保持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