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谁没有发疯的时候呢
左颖到家时正好是晚饭时间,一推门,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厨房里传出抽油烟机工作的鼓风声,客厅的投影用极小的音量播放着综艺,空调嗡嗡细细地工作着,门口陈爸爸新买的干花散出淡淡的玫瑰香,往常这杂乱拼凑一起的味道和声音对左颖来说是一首欢迎回家的快乐协奏曲,可今天是个例外。
换鞋的功夫,系着围裙的陈爸爸从厨房探出头来:“是小颖回来了吗?”
左颖努力堆起笑容,冲里面答应:“是的爸,我回来了,好香啊,让我猜猜今天晚上陈大厨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左颖调皮地嗅嗅鼻子:“捞饭,煎蟹,爸你是不是还炸了什么呀,是不是过年我们吃的那种菜盒!”
答案已经满满登登摆在了餐桌上,捞饭是用黄酒腌了一天的鸭肉熬的,煎蟹红艳艳的摆了满满一大盘,菜盒是陈爸爸独创的配方,主要用的菜干笋干,不过这次专门加了北方人爱吃的韭菜,除此之外还有个凉拌秋葵。
左颖雀跃地赶紧拿手机各种角度拍照片,想到什么,笑盈盈冲厨房说:“爸,陈南鹤出差还没回来呢,这么多菜咱们两个人哪里吃得完啊。”
“不管他,都是给你做的。”陈爸爸在厨房回。
左颖脸上的笑容忽然像风干的水泥般僵住,用最后一丝力气笑着谢了谢陈爸爸,说换件衣服再过来帮他。一回到主卧,风干的水泥稀里哗啦落下来,露出一张筋疲力尽又心事重重的脸。
在楼下左颖曾试图联系过陈南鹤,依旧联系不上,她又给陈伟浩发信息问了问,陈伟浩只回了两个字:【放心】,她这才敢跟陈爸爸撒谎陈南鹤仍在出差。可不知为何,心里仍然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她本想好歹先熬过这顿饭再说,再去解决扰得她不得安宁的那个难题,可刚坐到餐桌前,左颖就明白这顿饭不是那么容易挨过去的,因为陈爸爸拿出来他自酿的坛子酒。
坛子酒也是他从厦门带过来的,就一小桶,但为了这点酒陈爸爸在机场闹了个笑话。
他不知道白酒不能带上飞机,安检时被拦了下来,但老人家以为没时间再去办托运了,在安检口急的快哭了,最后意外地遇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女同学。女同学是个飒爽的急性子,三两下帮陈爸爸用最快的方式重新办了托运。
陈爸爸聊起这件事时脸红到了脖子根,陈南鹤立马识破肯定是他那个学跳高出身的初恋女友,当即要想办法联系那个阿姨来撮合一段黄昏恋,左颖也从中添油加醋要帮忙,臊的陈爸爸放下杯中酒回到客房躲了起来。
那天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一次齐刷刷坐下来喝酒,喝的自然是那桶坛子酒,最后剩的不多了,陈爸爸说下次特别重要的场合再拿出来。
而今天,此刻,在左颖刚刚撕破她丈夫疑雾重重的身世一角、他的病症,以及与他吵了婚后最激烈的一架后,她的公公拿出家里最隆重的礼仪郑重地招待她一个人,不用想,也知道为了什么。
她看过去,果然看到对面的陈爸爸绷着后背,紧张又小心,眼神在桌子上扫来扫去就是不敢放在左颖身上,原本有些天真的娃娃脸上写满了惭愧和为难,像是一个要提分手的人去履行最后的责任。
而遇到这种场合,左颖一贯是那个爽利的人,从不拖泥带水。
她干脆主动拿起剩下的坛子酒,给陈爸爸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而后坐下来,举起杯,说爸您今天辛苦了,我敬您,说完自己先喝掉。
不等陈爸爸喝完,她又自己倒了一杯,再次举起,大概是酒倒的太满了,顺着白瓷酒杯淌下来,她仓促用食指抿了下才准备开口,可陈爸爸伸手拦住了她,说先听我说几句。
左颖放下酒杯,擡眼看向对面还没开始说话就已然红了眼圈的陈爸爸,一阵恍惚。
恍惚中,她听见陈爸爸用他软糯的发音不标准的普通话一气呵成说出一番虽然已经知晓,然听起来仍然蚀人心肺的真相。
他先是交代了一句:“小颖,你们在上海的事情我知道了。”
而后又说:“但你别误会,我今天准备这些不是要替陈南鹤说话,我就是觉得你叫了我这么久的爸,我心里有愧,有些事情我必须要跟你说一说。”
“你肯定也知道了的,我其实是陈南鹤的舅舅,他妈妈去世后的第二年,他就过继到我们家了。但他并不是主动要来我们家的,他是无处可去了。”
说到此陈爸爸低头喝了一口酒,皱紧了眉头,舒展后似乎才有勇气继续:“如果我不去接他,他们是打算把小鹤送去国外一家疗养院的,就是治疗精神类疾病的那种医院,他有遗传性躁郁症。”
陈爸爸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却刻意观察了左颖,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只是沉了沉,并没有露出太讶异的神情,明白这对她也不是秘密了。
陈爸爸义愤填膺了些:“他的病确实是遗传他妈妈,但远远没有他妈妈严重,这我是很清楚的,所以我不同意他们把他送到什么国外的精神病院,我把他接走,我说我证明给你们看他是个正常孩子。”
“但是在那种环境下,那些年两边拉拉扯扯的,加上他们对他也不好,小鹤就变得时好时坏的。后来也闹过事,惹过祸,吃过不少苦头,他……”
陈爸爸语气激动着还想再说什么,但突然就收住了,又沉默半晌,思虑一番后才继续。
“我之前问过你陈南鹤跟你发过脾气没有,你说没有,其实你在说谎对吧?”陈爸爸手肘放在桌子上,倾身看她,“你肯定是见过他不好的状态的,对吧?”
左颖眨了眨眼,默认。
“那他攻击过你吗?语言上,或者肢体也算?”
左颖没做声。
陈爸爸了然:“害怕过吗?”
左颖是想摇摇头的,但不知为何脑子不听使唤,像是衔了跟锈住的螺丝。
陈爸爸温柔看着她:“很难过吧,那时候。”
左颖终于重新掌控了身体,急促喘口气,而后说:“爸,你想跟我说什么?”
陈爸爸挣扎了片刻,艰难说:“小颖,我很喜欢你这个儿媳,也看到你带给小鹤的改变,说句自私的话,我希望你陪他一辈子才好呢,但这对你未必是公平的。”
“你要想清楚,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辛苦的。”
“可能他们在外人看来只是性格不好,有点不好相处,但只有家人知道每天要面对什么。”
左颖突然觉得头痛的很,觑起眼睛,视线也跟着模糊了。
模糊中,听见陈爸爸又说:“你们才结婚一年,可能还没遇到太极端的情况,但你必须要理智思考。”
“思考什么?”
陈爸爸突然看了眼客房的方向,一咬牙:“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爸都站在你这边。”
左颖不知为何一瞬间耳聪目明起来,她听到投影里综艺节目玩猜谜游戏的笑声,听到头顶上中央空调弱弱的风声,听到窗外三环路上无数个奔波回家的步履声,甚至听到隔着两面墙的熟悉的喘息声,最后还有体内最深处震荡出来的回声。
那回声席卷着陈爸爸所谓的金玉良言,把左颖逼到了绝境,让她无从选择,只能全盘托出。
于是,她凝视着陈爸爸的眼睛,一脸无畏和决绝,噼里啪啦回应他。
“爸,你跟我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陈南鹤疯起来有多可怕,跟他生活在一起会多悲惨吗?”
“可是爸,谁没有发疯的时候呢?”
“您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左颖自嘲笑笑,靠着椅背,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啊,我偷了我室友的相亲对象,骗他我是个留学海归,可其实我高中都没念完,我跟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同居,同居不到半个月的人结婚,结婚一年发现他也是个骗子,说出去都没人信吧?都会觉得我是编的,或者我疯了吧?”
“对了,真疯起来的时候,我连我亲爸都敢砍。”
“我们有什么区别呢爸?”
“不对,有区别。陈南鹤伤害别人后会道歉,会愧疚,会为了不再伤害别人去做伤害自己的事,但我不会。我从不后悔发的那些疯,一个也不。”她顿了顿,小声强调一句,“再来一遍我一样会砍我亲爸。”
说完,在陈爸爸震惊的目光中,左颖起身离席,只说今晚她去朋友家住了,拿起包就走,但在门口换鞋时,她突然停下,大声冲屋子里说了句极其冷静的话。
“如果想提离婚的话,让陈南鹤自己来跟我说。”
而后,她视线模糊着看了眼客房的方向,盯着那扇门停留了几秒钟,开门离开。
门被重重甩上,陈爸爸被震得抖了下,然后驼着背盯着餐桌上一口没动的丰盛晚餐沉默了两三分钟,起身,径直走向客房,大力敲了一下,不等里面的回应推开门。
门只开了一半,里面一片黑暗,他视线转了一圈,再低下,看到坐在地上的人。
走廊里也没开灯,客厅的光只能匀到这里一点点,勉强映出他一半的侧脸。
他紧贴着门口,虚虚抱着膝盖靠墙坐在地板上,头微微垂下,带着点驼峰的鼻子高耸着,下面是抿紧了的薄唇,眼睛斜斜下搭,睫毛投下一片薄薄阴影,看不出神情,却散着一股沉郁。
陈爸爸瞪了他一眼,像是看着极不争气的败家子一般痛心疾首说出三句话:“你满意了吧?”
“我真是作孽!”
“以后这种事不要让我……”
陈爸爸第三句话还没有说完,陈南鹤突然猛地站起来,冲出去,险些撞到还在数落他的老人家。
等陈爸爸回过神来,人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比刚才更响的关门声。
陈南鹤从没有觉得这栋楼里这么挤。
往常随叫随到的电梯今天居然从顶层慢悠悠停了三次还没下来,停到了22层后他发现妈的电梯里面居然只有一个小孩,更让人费解的是那小孩按的是5层。
他按了1层,祈祷着不要再有人上来,可中途陆陆续续几乎隔两层就停一下,上来的都是拖家带口的,不是牵狗就是带孩子,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晚上的外面是在赶集吗?
他想要不搬家算了,干脆搬到胡同里住平房,出入接地气,追个人也方便些。
当电梯又停下时,他已经咬着牙暗暗盘算住哪里的胡同了。
终于挨到了5层,那小孩下去后,门还没关,老远有人喊了句等一等然后招呼身后的孩子们快点上电梯,陈南鹤终于忍不了了,扒拉开前面的人,长腿迈出电梯,直接爬楼梯跑下去。
脚步声咚咚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在这宛如心跳般的钝重声里,陈南鹤刚才急躁的情绪渐渐平稳了些,脚步虽没有停,他却又患得患失起来。
他明明是想像个没种的懦夫一样藏起来的,甚至懦弱到让陈爸爸替自己去接受她的审判,毕竟再次那样对待她后,不知哪里来的脸和勇气去见她。
而她此刻会想见我吗?
我见了她要说什么呢?
她刚才那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吗,我可以往好的方向去理解吗?
算了,不重要,陈南鹤坚定告诫自己,再见到她后要大方一点,要直面他们之间的裂痕和撕伤,更要接受她所有选择。
就这样他跑到了单元门口,站在那里放眼望去,小区里确实好多人,可来来往往的并没有看到那抹让他辗转难平的身影。
“陈南鹤。”
正打算放弃时,他忽地听到那个熟悉的清脆声音。
循着声音回头,看到那个人居然就蹲在身后的台阶下面,可不知怎的,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跑。
“陈南鹤!”
她又喊了一声,他才稳住,隔着两步远的距离低头看过去。
陈南鹤看到她穿着件杏色无袖连衣裙蹲在那里,散着发,毛茸茸的小小一只,在他心尖的位置挠了一下,脸是素净的,只有闪着光的眼睛略显妩媚,甚至透着一丝无辜。
而左颖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短裤大T恤,趿拉着拖鞋的大高个站在眼前,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还算能看,却也有点呆。
左颖朝他伸出一只纤细胳膊,晃了晃:“过来一下。”
陈南鹤依旧愣在那,不知她是何用意,脑中盘算各种可能,七上八下,翻来覆去。
左颖叹口气,无奈:“拉我一下,我腿麻了。”
陈南鹤并没有马上过去,他别过头,假装看向别处,露出一个已经控制不住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