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要不我们结婚吧
等人的时候,左颖想起了去年初夏的一件小事。
她很清楚地记得,那是她和陈南鹤同居一周后的周三,前一天晚上一切都还很正常,他们一起去逛了趟超市囤货,结束后还吃了顿火锅,回家已经很晚了,因为陈南鹤第二天要去厦门,早早就休息了。
可第二天北京突然发布大风雷电预警,陈南鹤的航班被取消,他很焦虑,不停刷各种订票软件,又打了很多电话,非要在今天赶到厦门去。
左颖建议他跟公司请个假,航班都停了总不能开飞机去吧,陈南鹤烦躁地说我就是没有,有的话你以为我不敢开?
窗外电闪雷鸣,左颖洗了一盘车厘子坐在餐桌前,看着陈南鹤像被困住的野兽一样越来越暴躁,在屋子里大步走来走去,不停喝水,不停说话,他蛮不讲理地给好几个航空公司打电话要投诉他们,还真的去找相熟的律师咨询如何告航空公司。
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在很短时间内拟定了三个方案跟两家航空公司打官司,还借了左颖的手机,同时给不同律所打电话。左颖吃完了车厘子又泡了杯柠檬茶,就在旁边看着他同时跟两个律师深度交流,用极其专业的法律术语排兵布阵,电话那端的职业律师甚至都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这样折腾了到傍晚,陈南鹤嫌弃律师效率低,打开电脑自己去写诉状了。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左颖去开门,是楼上的邻居,一个温温和和的大厂程序员,因为楼上漏水左颖跟他打过交道。他站在门口,笑容腼腆,小心翼翼跟左颖说外面雷电交加担心她在家害怕,特意过来看看。
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一小盆精致的多肉植物,羞涩地递到左颖面前,说这是他自己养的,取名叫野莲,他觉得这朵野生莲花一般的可爱植物与左颖的气质很像。
“不对,左小姐你比它更独特。”见左颖面露难色,程序员连忙红着脸文绉绉补充。
左颖倒不是为他这蹩脚的比喻尴尬,而是在想怎么委婉得体地拒绝这个礼物,她暂时还不想招惹什么不必要的桃花。
她筹措着语言,正要开口时,只觉身后有团阴影笼罩过来,眼前那朵浅绿色的野莲被凭空夺走。
“让我看看谁更独特。”
原本在电脑前写诉状的陈南鹤突然过来,他蓬乱着头发,穿着套家居服,玩闹一般的把那小盆植物放在左颖脸旁边,拧着眉头换不同方位来回比较,似乎难以决断。
多肉尖锐的边缘划到了左颖的皮肤,划出一丝刺痛,皱眉躲了下,她知道今天陈南鹤情绪不对劲,想着赶紧结束这诡异的局面,可接下来程序员邻居的一句话彻底让他失控了。
程序员并没有介意植物被陌生男人拿走,反而笑笑,客气对左颖说:“你室友也在啊。”
陈南鹤瞥了眼门口,转头看着左颖:“他说谁是室友?”
左颖一时也有些心虚,胡乱解释:“就是,我随便说着玩……”
陈南鹤逼近左颖,周身冷峻:“真把我当室友了?”
左颖已经很不适了,她不敢擡头看陈南鹤,略带慌张地看了眼门口的邻居,想把他劝走,可陈南鹤忽然堵在她面前挡住了全部视线,低头质问:“你看他干什么?”
那位温和的程序员见这种状况也担心起来:“左小姐,你没事吧?”
陈南鹤转身把他推了出去,手里的多肉随手扔在楼道里,花盆应声而碎,他丝毫不在意,大力关上门:“别再让我看见你。”
左颖觉得他做的太过分了,径直绕过他,想出去跟那位邻居道个歉。
陈南鹤把她拦下,又试图把她往里面拽了拽,左颖脚下一滑,拖鞋甩掉了一只。她勉强扶着墙站稳,狼狈地擡头看向那个失控的人,发现他丝毫没有歉意,依旧问责一般紧紧盯着她,山一样压迫在眼前。
他又问:“把我当室友了?”
左颖去把拖鞋穿上,低头闷闷说:“没有。”
“那咱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当时左颖是真的说不清楚他们的关系。陈南鹤从没有正经表过白,按道理相亲认识的算是情侣,但他没带左颖去见过任何朋友,更没有在任何场合承认她的身份,两人走到现在都是她一步步费尽心思推动的。
“你不知道你住到我家里来?”陈南鹤眯着眼睛,故意狠毒,“我是不是得跟你要房租?”
以往遇到他心情不好,左颖都会或撒娇或装傻扯过去,可此刻她完全没心情应付,只想赶紧离开。
外面雷声滚滚,大雨簌簌拍打落地窗,左颖仰头看着他,只说:“等雨停了,我就走。”
他却更生气了,咄咄逼人,口不择言:“去哪里?去找楼上那个码农?你是担心在我这行不通,提前找好下家了吗?”
左颖猛地擡头与他对视,看到他眼睛里泛着血丝,五官因情绪激动微微颤抖,整个人有一种病态的乖张。可她来不及想他为何这样,只觉得他陌生,偏执,甚至有些卑鄙。
“滚开。”左颖用力推他,直接回主卧收拾东西,“我找谁跟你没关系。”
当时左颖是真的打算雨停就搬走的,反正颠沛流离对于她早就是常态了,倒是这段日子的希望才是妄念。
她抽身后不经意瞥了眼陈南鹤,看到他用一种古怪的姿势还站在门口,像一张紧绷着的弓,很久才似回过神来。
不过他没再继续写诉状,也不再执拗地要去厦门了。
左颖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放在门口,在打车软件上排队约车。每逢恶劣天气约车堪比世界末日上诺亚方舟,左颖排在一百多号,等了半小时也就向前挪了十号,夜深后,不知不觉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还没有亮,她一睁眼,看到陈南鹤坐在地板上,下巴搭在沙发上,在很近的距离内看着她,左颖吓了一跳。
陈南鹤似乎一夜没睡,眼睛里的血丝更浓了些,眼下泛着青色,长了些细小胡茬。他看到左颖醒了,露出一瞬害怕的神情,向后退了退。
见左颖看了眼窗外要坐起来,陈南鹤又凑上前,长胳膊把她圈住,锁在沙发和自己怀抱里。
他低声说:“对不起。”
左颖没理,仍要起来:“雨是不是停了?”
“没停。”
说着,陈南鹤用头蹭着左颖身子,紧紧环着她的腰,一寸一寸向上,身体也落在沙发上,躺在外侧,把左颖拥在里面,蓬乱的脑袋埋在她锁骨里,大口大口急促又郑重的呼吸,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
左颖感觉到他身子非常沉,像是浸透了水的海绵,虽然身体是干爽的,却给人一种湿漉漉黏糊糊的错觉,不免担心问:“你怎么了?”
他还在大口呼吸,很久才稳定了些,下巴抵着她肩膀,突然对着她耳朵喃喃说:“左颖,要不我们结婚吧。”
“你说什么?”
“我说,”灼热的气息贴着她的皮肤,像是挑逗,也似诱惑,“跟我结婚。”
“滚。”左颖想挣脱他,手脚并用,“别拿我开心。”
陈南鹤稍微用了点力气,把她手脚控制住,躺着凝视她,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之间几乎只隔着一掌的距离,左颖仔细看着他眼睛,看到那泛着红的眼底渐渐流露出暖意,湿润而温和了些,随着他弯起嘴角浅笑,又似乎闪着光。左颖恍然明白了,他是认真的,他是在求婚。
她心下一抖,毫无准备:“为什么?”
陈南鹤又抿出一个笑来:“爱你呗。”
见左颖显然没信,陈南鹤说了句实话:“不想让你走。”
而后,他又凑近些,几乎贴着她的唇:“不想让你跟别人勾搭。”
左颖声音不自觉也虚弱些,只有他能听见:“我勾搭谁了?”
陈南鹤贴上她,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唇:“你还想勾搭谁?”
左颖很吃他这一套,缓缓闭上眼睛,可感受到他唇齿的温热力度后,脑中忽然闪现傍晚时他暴躁着为难自己的乖戾模样,眼睛忽地睁开,头向后缩了缩。
陈南鹤有些慌乱,仔细观察她。
左颖想了想才开口:“陈南鹤,你为什么会那样?”
他瞬间也微微后退,眼神谨慎又小心,逐渐看透了她的全部担心,而后缓缓吸了一口气,罕见地露出左颖从没见到过的真诚表情。
“我知道我那样很无理,很卑劣,相信我,我比你更厌恶我那样对你。但你不要怕,以后不会了。”
“到底怎么了?”
“你就当我有病吧。”陈南鹤自嘲地笑,又过来在她嘴唇轻咬一下,“有病治病。”
左颖还想说什么,头又向后缩,陈南鹤一手扣着她后脑,带着点凶劲撬开她的唇。
……
之后隔了一天,当左颖接到左凝从老家给她寄来的户口本后,陈南鹤一刻也没耽误带她去厦门领了结婚证,他们就是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结婚的。
左颖当然不是没有担忧,她自那时就知道要嫁给一个情绪不稳的人,但她就是给不出拒绝的理由,或许是手机里时刻会响起的催债电话,或许是眼前可见的更优渥生活,总之当陈南鹤牵她的手走进厦门民政局时,她心里的希冀比忧虑多得多。
领证回来的那个晚上,左颖记得陈南鹤开车带她去南城小院吃烤鸭,左颖知道陈南鹤有在车里放口香糖的习惯,便自行去储物箱拿,可突然看到里面多了两罐一模一样的橘子糖,之前是没有的。
陈南鹤不等她说话,直接拿出一罐来递给她,让她尝尝,左颖还挺喜欢,问他在哪里买的,陈南鹤说国外的。左颖又问怎么还放两罐,陈南鹤随口说买多了。
如今的左颖才终于明白,另外一罐不是糖,是药,是后来被她误认为褪黑素的药。
陈南鹤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换不同罐子把药随时放在身边的。
也是从那一天之后,左颖再也没见到过他那么极端的情绪变化,取而代之的是婚后他的冷漠疏离,以及以出差为借口的聚少离多。
此刻,那米粒大小的紫色药片就放在她眼前的桌子上,她等的人坐在对面,也盯着那几颗看起来还挺漂亮的药,用一种略带责备的语气对她说。
“电话里你说是你家里人吃的?怎么能让他长时间吃这种药呢?怎么才发现呢?这种药表面裹着一层糖浆,里面是高浓度的碳酸锂和奥氮平,虽然确实是治疗躁郁症的,但配比都超过了正常医用程度,而且还有一种我们实验室没检测出来的成分,总之这肯定是违禁药,在国内买不到,他在哪里弄的?”
说完,廖教授皱眉看了眼处在惊愕中的左颖。
廖教授是首都医科大学的药剂学教授,也是晶晶所在医药公司的顾问之一,前几天左颖找晶晶帮忙要陈伟浩的联系方式时也拜托她另外一件事,就是查一下陈南鹤所谓的褪黑素药片成分,晶晶才找到廖教授帮忙。
没错,在接到郑慧之那通电话后,左颖就串联起了之前很多忽视掉的细节,包括陈南鹤妈妈去世的时间,也包括这颗出现在不同包装之下的药。
她几乎确认陈南鹤是在嗑药,却没想到是治疗躁郁症的违禁药。
她当然说不清楚药是他从哪里弄的,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于是在廖教授严肃的目光下小心问:“有什么副作用吗?”
廖教授叹口气:“因为还有一个成分检查不出来,我也不敢确定全部的副作用,但就现在看,长期服用这种药看似能控制躁动情绪,但会对代谢和激素水平有不可逆的影响,症状比如容易疲倦嗜睡胃口不好,还有出汗心悸什么的,也会在病发时对情感麻木和漠视。”
然后廖教授又皱眉问了句:“你们生活在一起,难道这些你都没发现吗?”
左颖垂下头,良久才慢慢擡起来,她继续跟廖教授聊了一会,直到傍晚才结束回家。
北京盛夏傍晚依旧很热,她却在蒸腾的热气中站了一会,感受到周身凝固许久的血液终于流动起来后,重重地吸了口气。
她还穿着那件工字背心长裙,下了飞机后她就约廖教授见面,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衣服已经有些脏了,上面沾了些水渍和咖啡渍。
水渍是那晚陈南鹤摔出去的矿泉水,咖啡渍是飞机上她泼向尚智远的咖啡。
在尚智远处心积虑在她面前揭穿陈南鹤的病后,左颖瞪着他,并从他青肿的眼睛里看到恶意满满的痛快。
那痛快刺痛了左颖,于是她在飞机气流不稳时端着咖啡倒向一边,将咖啡泼向他那身崭新的白西装。
尚智远当然看出来她是故意的,也不装了,一边阴着脸擦拭西装,一边冷哼着说了几句让左颖半晌回不过神来的话。
“行,就算你能接受他,就算他能治病,你想没想过以后?你难道不知道这个病遗传率还挺高?”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陈南鹤他妈就是严重的躁郁症患者吧,对了,死也是因为这个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