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组一行人来到苑芳家时天已经亮了。苑芳住在东湖附近的一个旧小区里,正好和嘻哈歌手的小院在两个方向,路上大家争分夺秒眯了一会,警用商务车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陆铭一夜没睡。他开着车,机械地按照导航的路线行驶着,车外雨渐渐小了,天光乍亮,朝阳的红晕渐渐笼罩过来,给这个刚刚苏醒的城市渡上一层舒冷的艳色。最近的天气像变脸一样无常,刚下过初雪,又下了一场暴雨,而过了一夜,居然又是个艳阳天了。
人们面对变化莫测的天气,就像面对一个强大、任性且热衷于恶作剧的对手,被动又无助,只好训练自己的承受能力和心态。陆铭转而忧心地想到苑景案和他此刻的遭遇,苦笑了下,居然找到了些共鸣来。
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被耍弄,他必须抓到那双任性的手,将他从黑暗中扯出来。
苑芳看上去也像一夜没睡的样子。她不到五十岁,保养的还不错,戴着一副眼镜,据说是一名高中老师,看家里书房堆着的杂书,陆铭猜她应该是语文老师。她很礼貌地把陆铭等人迎进来,甚至事先煮好了茶,而且是姜茶。估计是料到了他们昨夜可能淋了雨。
“说说画的情况吧。”陆铭没碰茶,坐在苑芳对面问。
“这幅画本来不是我的,当年我哥办完个人展览后,一下子火了起来,这几幅画就一直放在他的策展人那里。后来没多久他就出事了……”说到这里苑芳摘下了眼镜,轻轻揉了揉眼睛,“因为是意外,我哥没有留下过遗嘱,也没有了直接继承人,那些画就成了没人认领的遗产。后来那个策展人来找我商量,他说希望把画卖了,钱用来做苑景基金会,我同意了。但我又要求留下一幅让我收藏着,算是个念想吧。他就把《东湖岸边》给了我。”
“策展人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杨崇生。”
陆铭对这个人有印象,过去有几次刘玺请过他帮忙做美术鉴赏。杨崇生是国家美术协会的副会长,本身也是个大收藏家,在圈子里举足轻重,威望很高。想不到过去一手捧红苑景的展览也是他做的。
“为什么选《东湖岸边》这幅画呢?”陆铭又问。
“我和我哥从小在东湖这边长大的,各自成家后,也都住在东湖附近,这也是他以东湖为题材的原因,比较有感情吧。”
陆铭看看房子,是一个南北通透的小两居,一间房间做卧室,一间做书房,屋里的陈设也都很简单,问了句:“平时就你一个人住吗?”
“对。我几年前就离婚了,有一个儿子,在外地上大学。”
“画平时放在哪里?”
“书房。”
“挂起来?”
“不是,放在书柜最底层。”
“那就是收起来了。能确定是什么时候丢的吗?”
“就是昨天。”
“肯定吗?”
“别看我的书房乱,但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稍微一点点变化,我都能立刻发现。”苑芳在陆铭身后的警员的巡视一眼,“昨天挂了那位警官的电话后,我也有些不安,就去看了下,发现书柜被人翻过了。下午时还没有异样,但晚上就变了,就是那段时间丢的。”
“能带我看看吗?”
陆铭跟着苑芳来到书房,苑芳指着书架最下一层,说画本来就放在这里。因为《东湖岸边》的画幅不大,苑芳就简单装裱了下,用油皮纸包裹起来放在整个书架最不起眼的地方。
陆铭仔细查看了书架附近,没有发现窃贼留下的任何图案。苑芳也说除了画丢了,现场没发现别的异常之处。陆铭不免嘀咕着,这次窃贼的行事作风未免太低调了些。
他安排人拍照和痕迹检查,自己在门口抽了颗烟,一颗烟抽完,从昨晚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寒意也散了些,让他下了个决定。
陆铭把小佟叫来,让他去接季白深过来看看。小佟瞥了眼屋内忙碌着的同事,小声说假如上面知道了让已经解聘的顾问参与破案不太好。
陆铭点点头:“有什么事我担着。”
季白深是在上班的路上被小佟拦下来的,他一见到小佟,就猜到了准与苑景案有关。小佟本以为季白深会推辞,没想到他只说了句我得先请个假,而后打了一通电话,就上了车。
路上季白深问了问案子的事情,小佟没多说,他也就识趣地不再打听了。只是看着小佟朝东湖方向开,他似乎有些坐立不安,问了句:“我们现在去哪里。”
“苑景妹妹家。”小佟随意说。
“谁?”
“苑景的妹妹,苑芳。”
“佟警官,”季白深吞吞吐吐起来,“我想起来学校有点事,能不能先送我回去一趟……”
但此时小佟的车已经停在苑芳家楼下,而陆铭正在楼下等着,陆铭迎过来时,季白深刚刚下车。他没给季白深说话的机会,也没发现他的异常,连推带揽地把季白深带走,路上简洁地说了下这一天的神奇遭遇。
直到来到苑芳家门口,季白深才突然逆着陆铭的力量,站在那里,像是不愿进去,陆铭这才微微侧头看向他。
季白深穿着双白色休闲鞋,两脚整齐平行站着,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陆铭不禁腹诽,任何时候季白深都是这副清爽干净的样子,明明比自己还大几岁却生生有一种少年感,甚至还有几分让人怜惜的脆弱。搁以前陆铭是很不喜欢男人身上的这种气质,但在季白深这里他却有些羡慕。
陆铭眼光向下,看到季白深的手从半长的浅灰色大衣兜里掏出来,局促地伸展了下,而后竟不知该放在哪里,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陆铭没来得及细想,门从里面推开,苑芳站在面前。
季白深的手更加僵硬了,不知道哪里发出的力量,骨节个个泛起了剔透的白色。
苑芳也盯着季白深看,眼神聚焦,而后又涣散开来。她皱皱眉,把门开大一些,请他们进去。
“走吧季老师,在书房。”
陆铭话音刚路,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关门声。
季白深跟着陆铭走进书房,尽管他尽力克制,仍能看出来浑身的紧绷和小心翼翼。陆铭以为是周围同事异样的眼神引起了他的不适,虽然大家都认识,但毕竟因为前科问题季白深已经被辞退了,对他的出现难免嘀咕几句。陆铭随便找了个借口支走了同事们,指了指书架底部,告诉季白深画就是放在这里的。
季白深弯腰查看,蹲下来,余光又看看书架附近的陈设。他伸手将衣袖向上扯了扯,撚起地上的灰尘,放在光线下看。几近正午的光线直射到他的脸上,给他极度专注的脸部轮廓添了些柔美。
“这位老师也是警察吗?”
陆铭和季白深几乎同时回头,看到苑芳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门口。
“哦,他是来帮忙的。”陆铭没注意到季白深的紧张,随口解释说。“季老师过去是苑景的学生。”
季白深将手上的灰尘放开,灰尘在光线中徐徐落下,而他却陷在阴影里。
“你出去。”苑芳看着季白深,柔和却坚定地说。
“怎么了?”陆铭问。
“让他走,我家不欢迎他!”苑芳激动了些。
陆铭向前走两步,看看季白深,又对苑芳说:“他是……”
“我知道他是谁!”苑芳怒视着书架旁的人,“他是季白深,那个天才少年,那个天才画家。你们怎么会找他来帮忙?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陆铭猜测苑芳可能知道过去的假画案:“这个我们有分寸的,虽然是个轰动一时的假画案,但……”
苑芳冷笑一声:“假画?他除了画赝品,他还是个凶手!”
“凶手?”
“你问他!问他我哥是怎么照顾他的,他又是怎么报答我哥的!问他我哥全家是怎么死的?”
陆铭震惊看向季白深,外面的几个警察也都探头过来,齐刷刷盯着蹲在书架前的人。
季白深慢慢站起来,任凭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似乎能帮自己抵挡一些凛冽。他站在一整面书柜前,逆着光,修长的身影只剩下单单一条。
“陆铭,抱歉,我帮不了你了。”
说完,他穿过所或锋利或怀疑的目光,像是误闯入陌生领地的羔羊,忍着满山遍岭的虎视眈眈,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形单影只的一寸一寸走出去。
陆铭追下了楼,季白深已经不见身影。他辗转难安,满腹疑问,终于忍不住给刘玺拨了通电话。找了招呼之后,直接问师父是否知道季白深有前科的事?
“我知道啊。”刘玺扯着嗓门吼着,“你小子怀疑谁呢?当年就是我抓的他我能不知道?”
“师父,我说的不是那个假画大案。”陆铭艰难吞咽了下,“是苑景家的纵火案。”
电话里刘玺沉默了,很久的寂静后,陆铭屏息听到了他的回复。
“没有什么纵火案,那是个意外。”
刘玺直接挂了电话。陆铭看向头顶正午的阳光,一阵刺眼,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大概因为天气骤冷,加上冬天景色萧条,东湖人很少。除了饭后来遛弯的老人,偶尔几个疯玩的孩子外,没别人了。
季白深鬼使神差地,在离开苑芳家后来到了附近的东湖。
上次他和闫筱只到了东湖后门,且没有下车。这次他从正门进来,沿着一条小路走向湖边的一角,惯性地选择了一张已经脱落斑驳的长椅坐下来。
他擡眼看向四周,湖并不大,一眼可看到尽头,对面有一座小山,两侧都是休闲区,环境和过去没差多少。季白深忽然想不起来,他已经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一阵浅笑低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头,看到旁边的草地上有两个在写生的学生。他们一边调着颜料,一边点评着彼此的画。
而此时,在远处对面的小山上,一身黑衣黑裙的闫筱坐在半山腰的石凳上,拿着个精致的望远镜,拉近距离,观察着季白深。
他看到季白深愣愣看着那对年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眼神却很晦暗。
闫筱慢慢放下望远镜,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陆铭收工回到了组里时已经是傍晚了,吩咐大伙先回家洗个澡补个觉,明早开案情会。他揉了揉眼睛,疲惫地走向办公室,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是组里新来的内勤。
“陆头儿,有个事……”内勤慌慌张张的。
“说。”
“就是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报案,说是又丢了一幅苑景的画。”
“什么?”陆铭愕然警醒,疲惫感全无。
“就是那幅《自画像》,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