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王蒙带回去后,第七组分两个小队,一队收集相关人证物证,一队对三个嫌疑人进行花式审讯,忙活了两天两夜,基本捋清了这起监守自盗的名画失窃案原委。
总结来说,就是南风美术馆的保洁员王蒙,保安队长王建以及装裱师孟奇勋三个原本并不熟悉的同事,因为各自的动机,合谋策划了《瑶池》盗窃案,并设计实施了几起定金诈骗案。
整个事情的主谋和策划人是王蒙,他因为急于帮女儿筹集手术费,打起了偷画的注意,首先去拉拢的帮手就是王建。王建酷爱赌球,在刚结束的欧洲赛季中输了一大笔钱,其中大部分是网贷来的。王蒙得知这个情况后,请他喝了顿酒,一番巧舌如簧的煽动,让本来就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渴望一夜暴富的王建心动了。
一开始,他们俩的计划是在《瑶池》的捐赠仪式结束后,从美术馆保险箱里偷出来,可没想到孟奇勋那么快来应聘装裱师,而且第一个要装裱的画就是《瑶池》。画一旦被装裱上墙,盗窃难度就大多了。王蒙最初愿意给孟奇勋当助手只是想拖延他的装裱进度,但却无意中让他发现了孟奇勋的弱点,也是软肋,那就是他爱上了这幅画。
孟奇勋个性冷漠,不合群,一副谁也入不了眼的孤傲样子,但在《瑶池》面前,他能够用一种谦卑仰视又不甘的眼神久久凝视着它。那种复杂的眼神让王蒙想起他曾经看到一个纪录片,印度黑羚羊看到他想要独占的领地时,也是这种眼神。
于是王蒙改变了计划,邀请孟奇勋加入,并承诺假如计划成功,骗了足够的钱后,就把这幅画送给他,他可以永远独占,珍藏。
为此,王蒙又专门独创地策划了这个“一画多卖骗定金”的销赃手段。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奇葩的销赃手段日后会成为第七组新人培训的案例教材。
作案经过与陆铭推测的差不多,王建和孟奇勋利用各自的优势配合着偷画,王蒙负责联系买家,接连骗了几个冤大头后勉强凑够了王建赌球欠的债,最后一笔是为了王蒙女儿的手术费。只是他们没料到,会掉进警方的陷阱。
在南丰广场的交易行动中,当王蒙看到自称是建材老板的买家居然是季白深时,就明白警方已经查到他了。但王蒙必须拿到这五十万送到医院去,肾源已经排到了,他不能让女儿因为钱而错失了这次机会。所以他不能放弃,而是要想办法支走警察独自与季白深交易。
他一个人坐在广场东北角的榕树下犹豫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下了决心,决定用出卖孟奇勋和王建的方式支走警察,于是故意临时更改交易地点,并爆出了“寒青兽”的名字。
事情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着,他也成功拿到了钱,可倒霉的是遇到了身手敏捷的闫筱。在最后一次审讯中,王蒙告诉陆铭,当他看到闫筱拖着一根带有尖茬的铁棍用豹子一样的眼神向他不疾不徐地走来时,就明白脱不了身了。
当时他脑中蹦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救不了女儿了,我真无能,我真该死。
整理好《瑶池》案的卷宗后,陆铭让小佟配合经侦大队的同事送去检察院,他一个人回到办公室。手机里呜呜泱泱蹦出不少队里的同事祝贺他破了大案的短信,陆铭却高兴不起来,莫名的,他拨通了季白深的电话。
季白深的声音听上去很低沉,陆铭猜应该是在图书馆上班。他先说了些队里给季白深个人的表彰和奖赏,又告诉他后天陈颖邀请大家参加美术馆的《瑶池》开幕展。季白深只是嗯嗯地应了几声。话说完了,陆铭却迟迟不挂电话,末了,才终于问了句:
“季老师,你觉得是一幅名画重要,还是人的生命重要?”
“为什么这么问?”
“想找找看,有没有标准答案。”
“都是无价的东西,不能放在一个天平衡量的。”
两天后的《瑶池》开幕展上,在接受了陈颖的感谢锦旗,简单发了言,配合媒体拍了几张照片后,陆铭端着香槟杯,走到盯着一副裸女画发呆的闫筱旁边,也问了她这个问题。
闫筱的眼神还停留在裸女丰腴的腰腹上,心不在焉地回答:
“都不重要,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在你看来,什么最重要呢?”
闫筱微微一转头,眼睛正巧撞上站在橱窗前的季白深。他正在跟馆长陈颖聊着什么,眼神微微向下看,嘴角小弧度翘起来,像是个疏于交际的羞涩少年。
《瑶池》开幕展还是在案发的南厅举办,但已经装饰一新了。《瑶池》被放在一入大厅最显眼的位置,用红木的窄边画框装裱着,在两盏墙壁灯的笼罩下,让画中的磅礴意境又多了几分真实。尽管展厅内也放了几张其他当代名家国画,但与《瑶池》比起来,就像是一轮皎月旁边那群晦暗模糊的批量生产的星星。
闫筱打量着人群中的季白深,他今天穿了件秃领的白衬衫,为了看画戴了一副银质金属边眼镜,将两鬓的头发别在耳后,与人说话时略微低着头,可姿态依旧挺拔。
这是自抓捕王蒙那天后,闫筱第一次见到季白深。就像《瑶池》一样,她觉得季白深也是那轮皎月。
这不过这轮皎月周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遮住了他本来该有的光芒。当然,也许是他甘愿躲在阴影后面,好来掩饰掉那些不愿意示人的东西。
自从来到美术馆,闫筱就意识到季白深在有意躲着她。季白深来的很晚,错过了繁冗无趣的开幕仪式和美术馆对第七组漫长的感谢致辞,他来到后看了一会展,和相熟的人说了几句话,见闫筱在周围徘徊着,就干脆离开南厅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再出现时,就是现在,在透明橱窗前跟陈颖低声聊天。
闫筱随便打发了旁边的陆铭,拿了杯果汁,绕了一大圈来到季白深和陈颖身后,假装盯着一副人物肖像画看。
她喝了口果汁,眼角余光瞥向季白深,看到陈颖不知为何靠近他一步,一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表情恳切地说了一句话。季白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同时不经意擡眼看过来,与闫筱短暂地对视了一下。
闫筱转头继续假装看画,可余光中看到季白深摘下了眼镜,跟陈颖说了句什么,两人从侧门离开了南厅。闫筱一口喝光了果汁,跟了上去。
闫筱没想到美术馆的结构居然这么绕,在轻手蹑脚跟着他们拐了几个甬道后,莫名来到一个像是员工中心的地方,然后就跟丢了。闫筱懊恼着原地转了转,不禁烦躁了起来,甚至有点想发火,直到听到他们的声音才将情绪稳定下来。
循着声音闫筱来到一个小办公间的门口,那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小茶水间,闫筱躲在门后,可以看到季白深和陈颖面对面坐在两个塑料蓝色椅子上。
陈颖穿着一身浅色的衬衫配阔脱裤,看起来温柔又干练,她整理一下挡在额前的碎发,躬身看着季白深问道:“你会考虑我的提议吗?”
闫筱觉得奇怪,按道理说陈颖是季白深的领导,可她说话的语气和姿态,明明是小心谨慎地在察言观色。
见季白深没回复,陈颖语气更软了些,又问了句:“师兄?”
闫筱闻言冒险探出头去,看到季白深看着陈颖,轻声说: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过去我劝不动你,因为我也没有能力,可现在不一样了。师兄,我当时同意让你来这里工作,就是想让你看看如今美术行业最流行的东西都比不上你当年习作的格局!现在有这个能力了,我可以帮你策展,我能让你的作品被这个时代看到,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季白深说话总是慢悠悠的,而且最重要的话总是留在后面,果然他又说,“可是我已经不画了。”
“为什么?就因为当年那个案子吗?”陈颖追问。
闫筱屏住呼吸,等待着季白深的回复,时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刻意拉长了,似乎过很久,季白深低沉又简洁地说了句:
“不是。”
闫筱忽觉一阵头晕,她猛地转回头,倚着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一股热浪袭来,眼前美术馆的纯白色走廊忽地变成了阵阵蝉鸣下的夏日郊外绿油油的麦田。她紧紧牵着一个少年的手,眼睛盯着他白色T恤上五颜六色的斑驳颜料。
“你今天一直在画室吗?”
“对啊。”
“可我去那里找你,你不在啊。”
那少年突然蹲下来,苍白的脸上缀着一小颗像是星星一样的黑痣,他勉强地笑了下,问她:
“想玩捉迷藏吗?”
“真的吗?好啊。”
闫筱忍痛撑着头,大口呼吸,在涌上鼻腔的阵阵酸楚中,那股夏日热浪终于渐渐退却了。
闫筱不太记得她是怎么走出美术馆的,待她彻底恢复正常意识后,发现自己坐在美术馆旁边的花坛上,而此时天已经黑了。她打了个寒战,有点冷。
展览已经散场了,客人们陆陆续续走出来,门口停着的车一辆辆开走。陆铭也给闫筱发了个信息,问她是否已经离开,像是朋友间的寻常语气一样。闫筱没有回,而是紧紧盯着美术馆门口,担心哪怕一眨眼的功夫就错过了什么一样。
不过见到季白深和陈颖一齐从正门出来时,闫筱还是出了片刻神,直到他们走到停车位,陈颖正准备打开一辆奥迪车车门时,她才冲了过去。
“季白深。”
季白深回过头,愣了下,似乎又惯性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副不知如何招架的样子。
闫筱停在他面前,脸色稍微有些严肃,径直问道:“你要去哪?”
没等季白深回答,陈颖走上前,客气笑着说:“你是今天陆组长提到的闫小姐吧?我们要去吃个便饭,你要一起吗?我正想找机会感谢你呢。”
“我没跟你说话,我问他呢。”闫筱始终盯着季白深,“你要去哪?”
“和陈馆长去吃晚饭。”说完,季白深却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回答她。
闫筱眯起了眼睛,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眼神又像狡猾的猫一样亮了起来。
“晚饭你跟我吃吧。”
“为什么?”
“你答应过我的。”
季白深抿起唇,身体绷紧了起来,一副防备的姿态。他看着闫筱英气的眉眼,心生不安,又听她命令式地强调了一句。
“你答应过要请我吃饭的。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