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黑色的警用越野车沿着辅路慢慢滑行,最终停在一个小路口。
陆铭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挡风玻璃上的污渍,无数个杂乱无章的细节和线索在他脑中横冲直撞。他像是训练有素的猎手一样,准确地挑出有价值的骨肉,拼凑出一副完整的逻辑骨骼。
孟奇勋是《瑶池》的装裱师,他完全有不触碰警报而拆卸画框的作案能力,当初他面对《瑶池》失窃的消息时意料之中的古怪态度,也让警方怀疑过,但最后是美术馆的保安队长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
保安队长?陆铭回忆起来,好像叫王建,他说案发时间在南丰美术学院西门大排档外见到了孟奇勋。后来陆铭派人去大排档查过,路边排档没有监控,但老板娘却记得孟奇勋,记得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孤僻男人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
等等,陆铭突然警惕起来,老板娘只说看到了他的背影,当警方拿着梳着辫子的孟奇勋照片给她辨认时,她确认是他,强调说记得这个发型,那会不会是找一个同款发型的人伪装的呢?
而如果孟奇勋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那么王建就在撒谎,他在证词里明确说过他在大排档看到了孟奇勋本人。而王建又是美术馆的保安队长,陆铭不禁想到,他是熟知美术馆的安保漏洞的,包括南厅经常短路的监控,以及那个可以过人的天窗。
也就是说,这两个人联手做的案,又互相提供不在场证明。
但陆铭不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偷了画后只骗几笔定金,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一声短促的提示音,老段给陆铭传来了孟奇勋的完整简历,闫筱也凑过来看,几乎立刻,两人默契地明白孟奇勋的作案动机了。
“就是他!!”闫筱说,“他的简历完全是跟着《瑶池》走的。他关闭寒青兽工作室离开南丰时,恰好是香港藏家入手《瑶池》的时机,他去了香港给对方经营画室。而香港的藏家把《瑶池》捐给南丰美术馆后,他就来美术馆应聘装裱师了。”
“所以他根本不想卖画,他只想据为己有。”陆铭紧皱着眉,一字一顿地说。
陆铭心里咒骂两声,猛地启动车,并入主路,而后直接给美术馆馆长陈颖打了个电话,平静地问王建和孟奇勋是否在上班。陈颖不明就里,找同事确定了一下,回复说王建正在馆里,而孟奇勋今天请了病假。
陆铭又打开警用通讯设备,临时调整行动方案。让小佟带着一小队改道去美术馆抓捕王建,让章鹏带着二小队改道去孟奇勋家里,人在抓人,人不在搜画。这次出外勤一共三个小队,陆铭带着剩下的机动组小队前去约定的寒青兽工作室。
两辆警用越野车在同一路口同时掉头,而后,朝不同方向驶去。
另外两辆一前一后,汇入拥挤的环路上,前方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海。
陆铭焦躁地堵在路上,就这个地点这个路况,即便亮出警灯也没有用,更何况这次是秘密任务。他忽地想起前方的季白深,按下季白深的通话频道。
“季老师?季白深?”
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嘶嘶啦啦的信号波频声。
“怎么了?”闫筱探过身子,紧张问,“他人呢?”
“可能信号不好。”
“你们什么破设备!”
陆铭想要给季白深打电话,但又想起来他拿着的不是自己的手机,而是专门与窃贼联系的备用手机。出发前陆铭没预想过与季白深失联的情况,没有存备用手机的号码。
“开门,我要下车。”闫筱看向车外的环路,冷静地说。
“这里下车很危险。”
“你不用管。”
陆铭犹豫了下,打开门锁。闫筱推开后车门,迅捷地下车,甩上车门,奔入环路上的车海中,逆行着跑下架桥,在车流中辗转腾挪闯过两个绿灯,来到路边。
她拿出手机本想扫个共享单车,但看到一个外卖骑手过来,问清了对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后,几乎是明抢一般借走了他的电动车,很快消失在南丰市最繁华的街路上。
六一区渡口厂房,季白深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一片长满荒草的泥水坑前,一只小青蛙闻声跳了出来,又敏捷地消失,吓了他一跳。
渡口厂房在六一区最偏僻的东南角,灰白色的墙面,红色的斜屋顶,是一个类似于梯形的建筑。厂房最早是一个艺术电影放映厅,没有窗户,里面完全用灯光照明。后来改成了几间工作室对外出租,没过几年,就荒废了下来。很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这里了,墙上还留着斑驳的涂鸦,门口空地上坑坑洼洼长满荒草,与六一区内其他繁华热闹的街道没法比。
季白深拿着手机站在荒草前,少说也有十几分钟了,可警察还是没有来。
他又侧头小心对着无线耳机说句话,还是嘶嘶啦啦的信号声,让他开始担心。而这时,像是有预感一样,他又接到一则卖家的信息:
【你还买吗?不买我走了。】
季白深缓缓吐一口气,紧了紧肩上装着五十万现金的单肩书包,走向厂房。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铿锵巨响。厂房内亮着幽暗的灯,显然有人在。季白深在门口环视一圈,厂房一共二层,一层中间是一块空地,两侧各有一个铁制扶梯,扶梯上下有几个独立的房间,应该就是原来不同的工作室了。
季白深从一楼开始找,走了一圈,没发现寒青兽工作室,他又沿着一侧的扶梯上二楼。
也许是长时间没人来,扶梯落了一层灰,踏在上面吱嘎作响,季白深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同时也觉得奇怪,自他进门以来明明响动不断,可卖家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仍旧不露面。季白深一手扶着书包的肩带,一阵阵飘忽的不安袭来。
来到二楼后,他站定环视半圈,远远看到了“寒青兽”的牌子,便顺着狭窄的走廊走过去,这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关门声,季白深猛地向下瞧,却没有人。
他稳了稳神,发现已经来到寒青兽的门口。门紧闭着,两侧贴着的春联已经泛旧了,他先是轻咳一声,没有任何回应,才打算敲门,可刚一擡手,突然间厂房内所有灯都熄灭了,封闭无窗的厂房瞬间陷入漆黑。
季白深直觉不妙,转身想下楼,可已经来不及了,他隐约听到身后两声急促的脚步,而后一股凉风袭到脑后,接着一声闷响,后颈遭到重击,整个人瞬间栽倒在地。
他感觉时间停顿了,疼痛也消失了,而黑暗中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书包和衣服的摩擦声,跑步声,脚踩在铁质楼梯上的钝响声,而后,又突然传来摔倒声和咒骂声……
季白深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与沉重的眼皮较着劲,与渐渐丧失的直觉较着劲。半晌后,后颈终于感知到一阵火辣,而后,一股巨痛从像是毒液一样从颈部顺着血液直窜上头顶,季白深沉重地闷哼一声,眼睛忽地睁开。
楼下不知何时亮起了声控灯,季白深伏在地上,顺着二楼栏杆向下看,看到一个穿着一身黑带着鸭舌帽和口罩的人,手里拎着他的书包,后背背着一个长长的画筒,想必就是打晕他的窃贼了。而窃贼对面还站着一个人,虽然被楼梯挡住了,也看得出是一个娇小的轮廓。
不知为何,小个子的气场反而更大一些。
季白深忍痛轻轻挪了挪位置,终于看清,对面的人是闫筱。
“门我已经锁上了。”闫筱一手拿着一根铁棍,一手晃晃手里的钥匙,“警察就在路上,你跑不掉。”
黑衣窃贼把书包背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棒球杆,说了句:“是你逼我的。”
季白深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震,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吃力地站了起来,扶着后颈,踉跄着一步步走下去。
陆铭与机动组两辆车一前一后使向六一区,按照导航朝渡口厂房开去,途中接到了小佟的来电。
“头儿,王建我们给按住了,画没在他这,没有人证物证他还不肯松口,但刚才我看他腿都哆嗦了,八成就是窃贼之一。”
“先把他带回队里,接着审。”陆铭交代。
小佟答应一声挂了电话,没一会章鹏的电话也打了进来,陆铭接听,直接问:“孟奇勋在家吗?”
“在。”
陆铭一愣:“画呢?”
“我们搜过了,画没在他家里,不过……”
陆铭语气急了起来:“有话快说!”
“头儿,从我们进来到现在,那个孟奇勋就坐在客厅喝功夫茶,真沉得住气。依我看,这起案子可能不仅他们两个嫌疑人,应该还有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陆铭凝视着前方六一区砖红色的大门,不禁担心起深处陷阱的季白深,很显然,这是一个调虎离山的计划。
可是那第三个人会是谁呢?有那么片刻,陆铭眼中晃过闫筱桀骜又狡猾的形象,转瞬即逝。
车已经开到渡口厂房,陆铭刹住车,看向厂房空荡荡的门口,果然季白深早就不见身影。
陆铭和机动组四个人都下了车,他低声比划着交代几句,大家会意地点点头,各自从后腰掏出枪,分散着弯着腰慢慢靠近厂房。
厂房内,闫筱用豹子一般的眼神盯着黑衣窃贼,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拖着铁棍小幅度走动。铁棍在水泥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声,在空旷的厂房内嘶叫着。
黑衣窃贼双手紧紧握着棒球杆,瞄着闫筱,举起来。
“住手。”
季白深费力地走下楼梯,手扶着栏杆,脸色惨白,声音也有些虚弱。
“我如果不打他,今天钱和画可都拿不回来了。”闫筱望着季白深的方向说。
“不是你,”季白深顿了顿,“王蒙,你停手吧。”
黑衣窃贼突然转过身来,握着棒球杆的手微微抖了抖。
“我听得出你的声音,毕竟你是整个美术馆和我讲话最多的人。”季白深向前虚走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又说,“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你跟你爱人打电话,你女儿的病应该急需换肾了,想必你做这个也是为了她吧?”
黑衣窃贼的背忽地驼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一样。他落下棒球杆,摘下口罩,正是南丰美术馆的保洁员王蒙。
王蒙苦笑一声,让原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更加衰老了,他看看季白深,开口说:“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想不到居然给警察当顾问了。奇怪了,他们说你之前有过案底啊?警察知道吗?”
闫筱凌厉地看向季白深,期待着他的回答。
季白深并没有否认,而是面色沉静地说:“任何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情负责,甚至付出代价的。我是,你也是。”
“但是我不明白,就这么一张纸,一幅画,为什么估值上亿,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上当也要得到它?”王蒙突然愤怒咆哮着,声音哽咽起来,“我的孩子只需要五十万,只需要五十万就可以活下来!难道我女儿的命还不如这张纸吗?!”
说完,王蒙突然摘来身后的画筒,打开,拿出那副画。季白深和闫筱看那架势,明白他是要毁掉画,季白深向前一步想去阻止,可脖子后疼痛让行动困难,便求助一样看着闫筱。
在很短的时间内,闫筱只是一瞥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你忘了吗?”
“我答应。”季白深瞬间理解她指的是什么。
闫筱得逞一般地笑了下,在王蒙准备撕毁《瑶池》的时候,抡起铁棍砸向他的手。
王蒙后退一大步,涨红着脸,忍着痛,红肿的双手拾起那幅泛黄的长卷画,突然间脖子又挨了一下,让他趔趄摔倒。
闫筱瞅准时机扑上去,尾端尖锐的铁棍指着王蒙的脖子,蹲在他的身前狠狠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陆铭和机动组破门而入,迅疾地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