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白深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他没有马上上楼,而是在楼下的快餐店简单吃了点东西,算是同时解决了中饭和晚饭了。吃饭的时候他想过要不要去疗养院看看端端的姥姥,可又担心很难解释为什么今天这么闲,按往常,他今天应该在艺考机构上班的。
这一天就这么空了下来,让早就习惯不给自己留空隙的季白深像是突然停下来的机器一样,感觉身体内有什么东西锈住了,随着呼吸,仿佛还能听到吱嘎的腐朽摩擦声。
他就这样拖着脚步走回住了快十年的旧小区,爬上没有电梯的三楼,掏出钥匙,打开一个简单却干净的老式小两居。他把钥匙挂在门口,换鞋,忽然看到门口有双泛旧的球鞋。
端端回来了。
季白深走到次卧门口,门半开着,端端坐在书桌前玩手机,没理他。季白深想了下,今天是周五,他们放学早。端端虽然住校,但有时周末也会回家住,季白深不怎么管,全凭他的意思。
“吃过饭了吗?”
季白深冲里面问了句,端端没有回答他。季白深也没追问,去客厅倒了杯水,还没喝,不知端端什么时候从房间出来的,在他身后冷冷问道:
“你和她之前认识的对吗?”
“我和谁?”
季白深问出这句话时,从端端沉郁的表情上已经猜到他是指谁了。但季白深觉得奇怪,在六一区抓到闫筱后,他把端端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删掉后才还他手机的,他怎么会知道呢。
“那个APP里的聊天记录是可以恢复的,我都看到了。”端端盯着季白深,语气很轻,却一字一句地强调,“她从来不会那样跟我说话,我也不会那样跟她说话,她应该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了。”
季白深浑身一凛,半晌后,拿出长辈的语气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跟她来往。当然……”季白深直视端端,气势却明显弱下来。“我不认识她。”
“那她为什么总是问起你?”
“什么?”
“她跟我打游戏的时候,经常问起你的事。”
“她问我什么了?”
端端低下头,似乎很难堪地说:“她问过我,你舅舅有没有结过婚,现在有没有女朋友?”说完端端又笑了下,“……你们可真逗。”
季白深想再解释什么,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端端也没给他机会,转身回房间,嘭地把门甩上。
季白深手里一直握着倒好的水,忘了喝,也没了口渴的念头。他把水放在小茶几上,顺势坐了下来。
他忽地苦笑了下,有些事明明早就有预感,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它最好不会发生。就像他心里知道闫筱即便不是窃贼,也怀着某种针对他的目的,可刚才面对端端的质问时,季白深真希望自己的否定是有底气的。
老旧的房子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经一天的阳光熏照后,竟有一股浑浊又质朴的独特味道,季白深重重吸一口气,觉得滚入肺腔的仿佛就是他十几年来笨重平静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也维持不了多久了,终究会被一寸寸缓缓吐出来,散去。
陆铭刚回到经侦大队,就被叫去了队长办公室。短短几天,《瑶池》的失窃在全国美术界引起很大的震动,窃贼嚣张又完美的作案手段被自媒体一番夸张渲染,接连上了两天的热搜。经侦大队队长逼着陆铭领了军令状,又答应为这个案子一路开绿灯,激起了陆铭的斗志和胜负欲,饭都没吃直接提审丁帅。
丁帅经过画廊里季白深那一通教训,彻底不挣扎了,恨不得在路上就交代。陆铭一进审讯室,他就用小学生一般的乖巧坐姿做起了自我检讨。
丁帅:“警察同志,就在刚才我做了一个深刻的反思,我不该抱着侥幸心理贪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
陆铭:“想追回定金的话,就好好配合我们。”
“当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在一家艺术品地下交易网站,也就是黑市网站看到有人卖《瑶池》,没当回事,谁都知道《瑶池》被美术馆收藏马上要展出了,就随便回个帖子,结果他们就联系我了。”
“怎么联系的?”
“QQ,给了我一个QQ号,不过他那个QQ就是一个空号,现在已经把我删了。我问过他们这事是不是恶作剧,他们说明天画就会到手,现在卖50万,等画一到手马上翻一百倍。”
“你就心动了?”
“便宜嘛!”丁帅一摊手,“定金讲讲价才10万。而且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也不想错过机会,上当也认了。”
“跟对方见过面,或者通过话吗?”
“没有。”
陆铭打量的丁帅,看他的样子不想撒谎,让他把提到的联系方式和沟通记录提供出来,转而交给组里的技术警员老段,让老段重点查一下那个黑市网站,发帖人,跟帖人,还有QQ号。
一个多小时后,老段撑着他长期伏案工作落下毛病的老腰,过来跟陆铭汇报调查结果。那个黑市网站本身就是非法域名,管理员经常换,对帖子审查向来不严。公开吆喝卖《瑶池》的发帖人,也就是目标嫌疑人用的IP地址显示是一家郊区旧网吧,但他每次登录都换不同的网吧,明显是故意的,反侦察能力很强。而且他给丁帅提供的QQ也毫无破绽,就是网上卖的那种空号。
可又过了半小时,老段一边喊着有了有了,一边身姿矫健地大步直奔陆铭办公室,站定后才想起来腰疼,拧着眉头告诉陆铭有了突破。
技术组在排查其他跟帖人的过程中,找到了另一个买家。这位买家也是在案发之前回复帖子的,他是实名注册的资料,很快查到了他的手机号,连入公安内网一看,发现他昨天上午打110报过警,说是买画被人骗了30万定金。但110报警台问他具体买了什么画时,他警惕地挂了电话。
陆铭立刻让小佟联系上那位买家,对方一听经侦大队介入调查了,就全招了,过程和丁帅差不多,只是定金涨到了30万。
忙碌了十几个小时,目前能得到的线索就是这样了。陆铭双掌向后虚撑着办公桌,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脑中快速复盘着两起订金诈骗事件。
可以确定的是,在黑市网站上卖画的一定是窃贼或者窃贼同伙,否则不会提前得知作案时间和对象。但陆铭想不通的是,两起诈骗也就骗到手40万,对于《瑶池》来说太低了,那么,骗订金难道只是顺便割几根爱贪小便宜的韭菜?画偷到手之后,他们再用其他办法去销赃?
为了验证这个疑问,陆铭又安排大家排查全市110报警台,看看有没有其他买画被骗了定金的情况,尤其是案发后。
到了晚上八点钟,陆铭盒饭还没吃完,拿到了排查结果。在《瑶池》案发后,有两起符合要求的报案,而且都是买《瑶池》被骗的,金额都是40万。
也就是说,陆铭细细咀嚼着嘴里的地三鲜,盯着手中的排查报告想,窃贼偷了一幅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可迄今为止连续骗了四笔总金额只有百十来万的定金?这是什么路数?敢情黑市里又流行起新的销赃手段了?
说着,他突然转头看向小会议室,里面亮着灯,通过隔音磨砂玻璃隐约能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轮廓坐在沙发上,他囫囵几下吃完了盒饭,擦擦嘴,走向小会议室。
闫筱算着时间,陆铭应该快要来找她了,当她通过磨砂玻璃隐约看到陆铭的影子朝自己走来时,嘴角不自觉小幅度翘起来,原本暗淡的双眼忽地闪过一丝狡黠的兴奋。
可当陆铭推门进来时,却看到闫筱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吃盒饭,她专门吃肉,将配菜整齐地码到一边。小会议室里没有多余的椅子,陆铭便倚着书架,低头审视着她。
在审完闫筱的那个晚上,陆铭就派人去查验了她的话。她一年前在阮东拍卖行工作过,据当时的领导说闫筱一直不太安分,暗中促成不少地下交易,她的黑市人脉和经验也是那时候掌握的。而《瑶池》案发的那晚,美术馆外的监控的确拍到了她,但她穿着套贴身衣服,除了块小画板没有带别的东西,的确很难把一幅长卷画带出来。加上她供出了丁帅是买家,为案子提供了重要线索,基本上,个人嫌疑已经减轻了。
可陆铭依旧拿不准,究竟该不该信任她,但如今的形势却是,闫筱是他唯一能够了解甚至打入黑市的途径了。
陆铭从外面拉了把椅子进来,坐在她对面,开诚布公地说需要她的帮忙。果不其然闫筱擡起头,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哦,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我的拘留时间也快到了,可别跟我来戴罪立功那套。”
“但你想想,你出去后还能像从前一样在黑市混吗?”陆铭靠近她的方向,谆谆善诱地说“丁帅已经知道是你举报他,想必现在整个六一区都传开了,六一区里有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如果你是单打独斗的,凭你一个小女孩,就算你聪明机警能言善辩,还会有人跟你做生意吗?”
闫筱盯着陆铭:“大不了我不混黑市,我早就烦透了!”
“所以啊,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黑市我也烦透了,够够的了。”陆铭故意扯出一个亲近的笑容来,“从这个案子开始,假如你愿意帮忙,我们可以改变市场规则。”
闫筱微微觑起眼睛看着陆铭,年轻的脸上突然出现一股老成的疑虑神色,可不等陆铭细想,她又恢复成孩子气般的样子,眼睛骨碌一转,冲他点点头。
“也好。”闫筱说。
陆铭将闫筱带去大会议室,把小佟叫进来做记录,然后大体跟她说了下目前的调查进展,尤其强调了案发前后几起诡异的诈骗定金现象,让闫筱从黑市角度谈谈看法。
闫筱抱着肩膀,微微仰着头靠在椅子上,凝视着前方,缓缓又笃定地说:“他们还会再继续骗订金的。”
“为什么?”陆铭问。
“这在黑市是典型的一画多卖骗订金手段,说白了吧,他们就根本不想卖画,只想多骗几个定金。”闫筱一副黑市达人的自信语气,说完后看向思考中的陆铭。
“也就是说,”陆铭顿了顿,“画还在他们手上?”
“嗯。”
“他们为什么不卖画呢?相比较骗订金的钱,《瑶池》就算打折卖也可以翻上几十倍的。”
“这就难说了。也许是找不到出得起钱的卖家,也许是怕交易中出现麻烦,或者……”闫筱眼睛一亮,“是因为太喜欢这幅画了,想自己收藏。”
陆铭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开口:“那如果我们假扮买家……”
“对!”没等他说完,闫筱接过去,“他们会上钩的。”
陆铭思忖片刻,有了一个大概的思路,转而对小佟交代,让他和老段一起在黑市网站上用几个不同身份回帖,甚至再开新帖,买《瑶池》。同时准备好不同的QQ和微信号,等着对方上钩,上钩后一定提出当面交易,验货后再抓人。小佟领命正要出去,闫筱突然补充一句:
“你们打算让谁去交易?”
陆铭愣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如果对方拿一幅高仿假画来骗你们呢?总得,找个会鉴别真伪的吧。”
陆铭冷静看向闫筱,窗外闪烁的红灯投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眼睛晃得格外亮,或者因为有红灯的掩饰,她短暂地暴露出隐藏的兴奋和狡猾。
陆铭难以判断她是否同时也在利用自己,但他能确定的是,闫筱软绵绵地抛出这个问题,是拿准了陆铭的答案的。
除了季白深哪还有其他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