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错错(补后段)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痛哭得声嘶力竭。
她一直在哭,无所顾忌地像个孩子一样。
瘫坐在地砖上,荔枝白的妆缎裙散开,上绣的忍冬花被溅上一滴又一滴的泪水。
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扑簌落下,她擡手不断抹去,却如何都擦不干净。
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抖地口中呜咽也变得嘶哑。
卫陵慢慢地蹲下了身,单膝跪在她散落的裙摆,伸出手臂,将她拥入了怀中。
她的力气全耗在哭上,也一心一意地在哭。
并不能,也分不出精力反抗他。
他扣住她的后腰。
她便不能动弹地,只有埋头在他胸膛前抽噎。
温热的泪水浸透单衣,渗进了他的心口。
卫陵的手掌落在她瘦弱的后背,无言地从上到下,一下接一下地安抚她。
在蓉娘和青坠听到屋里的动静,犹豫走来,停在内室的隔扇前时,他哑声道:“你们先出去。”
密密麻麻的夜雨坠在屋檐的鸳鸯瓦上。
“滴答,滴答……”,不停地在下雨。
她也哭了很久,久到困意上涌,靠着他睡了过去。不时从喉咙里,泄出哽咽。
卫陵扶住她的肩,动了动僵硬的膝盖,另一只手抄住她的腿弯,躬身站了起来。
他抱着她走向拔步床,将她放在了床上。
给她脱掉绣鞋,除去外衫,又盖上被褥。
而后坐在床畔,低头看睡着的她。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鼻尖也红了一片。
脸色却极其的白,是一种惨然的景象。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未落的细小泪珠。
最初,他想的是,倘若她得知他也是重生回来的,定然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会立即回去津州。
可他没有料到,会有另一种更为残酷的现实在等待他。
脑中犹如有铁钉在猛凿进去,磨肉穿骨一般,疼痛难忍。
卫陵缓了好一会才站起身,出去唤青坠送来热水。
这一晚,他为她擦净脸上干涸的泪痕后,没有用饭,也没有沐浴,便上床去搂抱着她。
似乎头疼好了许多,他闭上双眼。
宫中哭灵的这七日,他困乏得精疲力尽,累地倒头就睡。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浑浑噩噩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被怀中的滚烫惊醒。
帐中,她的t脸潮红地失常,口中呼出的热气吐在他的颈间。
那股热久久不散地,愈积愈甚。
他的手微微发颤地擡起,去摸她的额头。
一片烫热的温度。
“曦珠!曦珠!”
他骤然清醒,急切唤她的名。
*
半夜里,黄孟正睡得熟,猛然被小厮拍门叫起,连衣裳都没怎么穿好,就提起药箱,一路被拉着跑到破空苑。
折腾得人都快跑断气,原是三夫人又病了。
情形紧急,要他一个府医快些诊治。
进到内室,一番诊断开药后,又见人如何都唤不醒,用上针灸,才令人睁开了眼。
至于剩下的事,不过吃药修养,便用不上他了。
青坠提灯往膳房那边,叫人开门煎药去。
黄孟跟着退出内室,在外厅叮嘱三爷。
临近端午,潮闷雨繁,多有人病。此前三夫人那一次昏睡,着实伤了根底。今晚又是大动心绪,才会生病。
这两年以来,旁观郑丑治病,黄孟委实学到不少,医术更为精湛。
“你先退下吧。”
卫陵闻言闭了闭眼,挥手让人送黄孟离开。
回到内室,他让蓉娘也出去,来到床边坐下,她已侧过了身。
“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
“要不要喝些水?”
他又温声问道。
她只字不言。
他伸手碰她的肩,再问:“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想吃什么?”
今晚,她什么都没吃。
但对于他疲累语调中透出的殷殷关心,她即便再头晕、再口渴、再饥饿,依旧无动于衷。
这种沉默,终究让他忍受不了,掰过她的身体,想要清楚地看见她的脸。
但轻巧的一个力道后,看到的是一双含恨眼眸。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尾滑下,顺着鬓发,落进胭红枕面的缠枝纹里。
目光一滞,连绵不绝的疼痛再次袭上心脏。
眼中泛起止不住的酸胀,他艰难张口。
“等我大哥回来了,我们就离开京城,回家去,再也不回来了。再等一等,好不好?”
他反复承诺,语气几近低入尘埃,但她始终没有回应。甚至连之前的反驳和怒气,也不再有。
有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泪,让他无力再多加辩解。
她已经不相信他了。
即便他说的是真的,可又怎么样?
曦珠转过身,不再看到他虚伪的面目。
她的不想,却在煎煮好的药汤被端来时,彻底落败了。
背后是他故作柔和的腔调。
“乖些,起来将药喝了,发热才能退下去。”
她之前要与他和离,再生气也不会枉顾自己的身体。
药再苦,她全都喝尽;
一日三餐,也没有缺少一顿。
但如今,他不断地恳求劝说,没有动摇一分她与他争执的决心。
直到药的热气快要散尽,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曦珠,起来喝完药再睡。”
她仍然置之不理。
头疼一阵阵地发作,与身心累聚的疲乏交织,让他终于丧失了仅有的匮乏耐心。
将瓷白的碗搁在一旁的凳上。
“嗵”地一声,清脆磕碰梨花木。
他将执拗的她,从被子里强硬地捞了起来。
提着她的腰,把她压在雕花的床头,一手拿过碗,一手掐住她的两腮。
虎口抵住她的下巴,稍往上擡,迫她张开了嘴。
任由她的指甲深陷他的手腕,将两个时辰前凝固的血痂扣破,再添新伤。
他也没有管。
垂低眼睫,自顾自地往她嘴里灌药。
药汤是温热的,不会烫到她。
喝了药,再好好睡一觉,她就能病好了。
他不能再看到她生病,更何况是因他而起。
细弱的喉管被迫仰起,只能接受苦涩的药汤。
她望着他一派冰冷平静的面孔,苦得全身都在发抖。
如同无法反抗的前世命运。
终在最后一口药流入嘴里,他移开碗时,也松开了她的下巴。她“呕”地一声,将那口药吐了出来。
全落他霜白的单衣,熏起淡薄的热雾。
刹那之间,她手脚发颤地急缩到床角,紧紧地抱住头,呓语般地呐呐:“不要,不要……”
卫陵怔望着她,许久都未动一下。
衣襟处的棕黑药汤在蔓延,一直到他的心口。
他的心犹被丢进了那沸汤中熬煮。
他想起来了,她为何会有这个反应。
他赶紧去抱害怕的她,但才碰到她的头,她立即抖得不成样子。
可他仍固执地搂住她,让她滚热的脸贴着他。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的。”
“曦珠,对不起……”
他在忏悔,在后悔刚才的强硬。
分明早知她厌恶被迫。
分明早就知道了啊。
……
他愧疚地不停致歉,怀中人逐渐地放松了下来,靠在他的肩膀,烧热得头脑昏胀。
她喃喃道:“我不想在公府了。”
“求你了,我想出去。”
去哪里呢,只要不在公府就好。
曾经那一年的中秋夜晚,她想出去,去的是那座名叫柅园的园子。
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
不愿再听她以卑微的语气请求他。
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
“好,我们出去。”
在深更半夜、人皆入睡的时候,他叫小厮去准备马车,唤青坠去收拾一切要用到的东西。
并找来衣裙为她换上,抱她走出了屋子。
*
雨何时停了,舆轮碾压在地上,轱辘轱辘地响。
抵达柅园的时候,快至东方既白。
园子的仆妇丫鬟被拍门声惹醒,不满赶来开门,惊见门外的人,脸上立即堆上殷勤,也有疑问:怎么三爷抱着夫人过来了。
便是不明,也手脚麻利地赶去擦洗铺床。
不过片刻整理干净,人都退出门去。
就连跟随的蓉娘,再着急究竟今晚的事,也被仆妇拉往别的房歇息了。
阒静的室内,卫陵看着床上阖眸睡去的人,却没有再睡。
君王更叠,新朝有一堆的事务。
不仅是军督局内,亦有各处官职的调动任命,正是谁人不显神通的时候。跟卫家有关的官员多要联系,也有新帝交代的诸事要办。
帝王丧仪之后,太子将要登基,需要卫家。
有很多脏手的事情,譬如清算六皇子的余党,得有人去做。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卫陵穿上官服,又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她。
俯身将她微拧的眉头,轻柔地抚平。
走出柅园前,他对留守在这里的几个亲卫吩咐:“看好夫人。”
又叫了一个小厮,让其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往城外走一趟:送给那户曹姓的人家。
他答应过她。
揉了揉乏累的眉心,他翻身上马,朝皇城赶去。
也在这一日,帝王龙袍和冠冕暂时未赶制出来,登基大典的日子,尚由礼部和司天监在合算。
新帝却在早朝过后,让他到御书房一叙,问起了一桩事:关于流放到西南的卫度,可需特赦回京。
凡是新帝初年,皆有特赦。
遑论卫度出身卫家,是新帝的母族之人,曾为新帝伴读。关系亲厚如此,合该舍一些情分。
“鸿渐,你意下如何?”
缭绕白茫的香雾背后,坐着新一代的君主,面目慈善温良。
御案之上,已换一顶崭新的双龙耳三足钧窑香炉。
新帝为东宫时,最喜好的就是钧窑。
香炉虽换,但内里的香仍是龙涎。
卫陵垂首,沉声拒绝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卫度既触动大燕律法,本是死罪,因先帝仁慈才判流刑。当时已得帝王赦恩,如今岂可又得特赦。”
新帝看着他的表弟。
亦是镇国公卫旷的第三子、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他忆起那年寒食的马球赛上,这个表弟还帮他投进了最后一个球,以至六皇弟恼羞成怒地丢了球仗。
如今,六皇弟被封王就藩到景州,他却登临了帝位。
纵使没有卫家,这个皇位,父皇本也要给他。
半晌,新帝笑了笑,转话关切问道:“朕看你脸色不好,昨日回去没好好歇息?”
这回,卫陵也跟着笑了下。
“留下陪朕用顿午膳吧。”
这顿午膳,谈的左不过是峡州战事,右不过是朝廷中,曾经站队错误的官员该如何处置。
这一天下值有官员邀入酒局,卫陵推拒了。
回到柅园时,已是日暮落尽。
坐在外厅,靠着临窗的椅背,听青坠说起今日一整天,除去往湢室,她都卧在床上。
烧热退了下去,饭和药都吃了,是蓉娘劝的。
让人退下后,卫陵好歹松口气,仰头在窗外透进的阴暗里,缓了须臾疲累。
方才直立脊背站起,解衣往里走去。
想要看一看她。
但似乎昨晚的短暂亲昵,不过是他的幻觉。
烧退了,人变得清醒。
现下她躺在床上,显然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早已背过了身,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哪里会愿意和他说话。
在他的手碰到她的发丝时,她倏然掀起被子盖t住了头。
僵持之中,他缓慢收回手,又走了出去。
柅园没有专门的厨娘,晚膳是从附近的酒楼买来。
今晚她吃了一些,还剩下许多,未来得及收走。
卫陵独自一人,无滋无味地吃过饭后,又去沐浴。
回到床边,他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鞋,与她的摆在一起。
上了床,无论她如何挣扎,他都紧抱着她。
直至她不再动了,他才开口,温和道:“今早出门前,我已让人送三百两银子去曹伍家里。”
他说给她听,是想让她相信自己是一个信守承诺、珍视性命的人。
“峡州那边,想必过不了多久,战事就能结束了。”
这是维系他们曾经一起祈盼的将来,必然经过的道路。
他只能和她一起等待。
在枯燥而焦急的等待里,盼望战争的结束。
但送别大哥离去前的不详征兆愈甚,这些日,他的右侧眼皮时不时地跳动。
至于其他,他什么都没说了。
她也什么都不问。
“曦珠,我想睡一会,好不好?”
他抱着她,在轻声征得她的同意。
还未等到她的点头前,他却已经睡着了。
他太困了,很快就响起略重的呼吸声。
有些吵,让曦珠无法入睡。
也兴许是白日,睡得太多的缘故。
好像这一次争吵,于他看来,和之前的并无不同。
只不过更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他要继续熬着她,熬得她又一次对他心软。
黯淡的光线中,曦珠静静地看他安静的面容。他额角处自作自受的伤,已然好全。
月落日升,他醒了过来,出门上朝去了。
蓉娘又来劝她。
翻来覆去地,都是一些说烂的陈词,让她与卫陵和好,快些回公府。畏惧搬出来住,届时公爷和国公夫人发现,要如何回话。
便连青坠,想自己是一个奴婢,原没资格劝说主子。可想着夫人和三爷的日子过得好,她才能跟着好过,也硬着头皮,上前劝了两句。
曦珠不想去深思那些话,却又分明其间暗示的意思:她不知珍惜。
她们似乎忘记了当初她是如何嫁给卫陵,便是那时再不堪,现今全成了她不识好歹,乱发脾气。
毕竟卫陵对她的温柔体贴,人人目睹。
连最亲近她的蓉娘,也是这般认为。
“他对你多好,到底是哪里不如意呀?他整日在外忙,你瞧他累得人没睡好,眼青成那样,回来你还给他脸色瞧,再好的夫妻情分也给作没了。”
难道不是他强求的吗?
曦珠垂眸,心间苦涩。
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不需别人来替她选择。
虽耳觉聒噪,但知她们是为了自己好。
她也就没有说话,只以沉默相对。
而再次回来的他,实在为她连日的沉闷担心,提议道:“这里离街道很近,不若今日出去吃,我们去逛逛吧。”
他记得,她喜欢逛街。
他也许久未陪她逛过了。
但她仍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打开了新送来的食盒。
坐下桌边,执筷吃了起来。
卫陵抿紧唇,拿起了另外一双筷子。
夜里夫妻同床,却又离心。
他的提议,曦珠并不应允,但是自己出门了。
在第三日,她的身体好全时。
快至傍晚,她对蓉娘说:“我想去藏香居看看。”
青坠紧随身后,着急说道:“等三爷回来了,陪夫人去外头逛。”
她没有管,在要踏出院门时,却被守在那里的亲卫拦住。
亲卫毕恭毕敬地道:“夫人,三爷说近日外边不太平,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是真的不太平。
还是他的一面之词,打着为她好的旗号。
曦珠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若是不放我出去,等他来了,我让他撤你的职,你说他会不会听我的?”
亲卫哪敢赌啊,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出三爷对夫人的遵从。
“你不放心的话,跟着我一道就是了。”
可她又说了这样一句,不愿为难这些人。
而后看着亲卫领头点了几个人,要跟着暗中出行,又让一个人快些先走,奔去的方向是军督局。
是去给他通风报信了。
曦珠并不在意,弯腰进到有些闷热的车厢。
蓉娘青坠先后上去。
马车缓缓行走起来,是更衣之后的亲卫驾车。
她道:“去武南大街。”
后日就是端午,街上多在贩卖雄黄酒、艾草菖蒲、粽子五黄……虽看上去人来人往,但因先帝近日前的驾崩,与去年相比,要萧瑟不少。
便连天气也阴沉,深浅不一的乌云被风吹得慢动。
去年?不是的。
当时他在北疆打仗,同样以为她好的名义,不允她出门。
那时的她,相信了他。
马车停在曾经藏香居所在的地方。
现今的店铺,已更换了两年的牌匾,名叫“冯记生药铺”。
门口摆了一个摊子,上面铺满用药草制成的香囊,色彩各异、花样繁复,用以驱逐毒虫毒蛇。另外一把把被红绳系好的艾草。
几个妇人正在翻拣挑选。
一个脖挂汗巾的壮汉从铺子里走出,手里提着两袋药,又一个拄拐的老叟颤巍巍地拿着一张方子,进去抓药。
曦珠看了好一会儿,终放下靛蓝的帘子。
蓉娘疑惑怎么来了这里,藏香居失火之后不得不闭店,老爷留下的最后一份产业算是烧毁了。
但见姑娘低落的神情,她便在心里叹息一声,没有问出。
她隐约觉得姑娘和三爷吵架,其间有许多事瞒着她。
可有什么,是连她这个从襁褓开始,陪着长大的乳娘都不能告诉的?
在这个世上,她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便要寻酒消愁。
在去酒楼,步上二楼时,遇到了一个穿豆青水纹春衫、满头珠翠的贵妇人。
曦珠认了出来,是卫陵好友姚崇宪的夫人。之前的几次宴会见过。
但这次,当人再跟她笑着招呼:“三夫人也来这处用饭吗?只一个人吗,不若一起?”
她并未应答一声,便径直从姚夫人的身边走过。
蓉娘和青坠觉得尴尬,可不好代替应声,只得跟着上楼。
暗中的亲卫想的却是:只要别欺负到夫人的头上,他们不会出手,至于夫人欺负别人,也是三爷垫着。
周遭众人观望此景,有些暗下谑笑。
能在这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花银子的人,不是当官的,也是家有财富的。
姚夫人难堪地脸面全掉地上,几乎咬碎了牙,在心里嘈骂:不过是个靠姿色嫁进公府的!
可光有姿色有什么用,还不得靠丈夫,才能甩她的脸。
再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丈夫,分明与卫三爷一块长大玩乐,如何天差地别。
一个在神枢营混着日子,整夜在外找女人;一个已颇受新帝重用,只有一个正妻。
现在,她又被柳曦珠给当众撂面子。
姚夫人连和友人的邀约都不赴了,转身就疾步下楼去。
她气得很了,软底的绣鞋竟将楼板踩得直响。
在拐角处,还撞上一伙正要上楼的官员。
不妨碰到一人的胳膊,也不理会,就带着丫鬟走出酒楼。
“许大人可有碍?”
身旁的同僚见状,忙偏头问道。
那抹夜间时常想念的窈窕身影,已被伙计领进一处雅间。
丁香紫的绸衫、桂子绿的缎裙,裹着一具纤弱莹白的身,似是易碎的琉璃。
上次见她,是在一月二十那日。
三月有余,是那般地久,却又是那般地短,大病了一场,看着瘦了很多。
她性情极好,是否久病抑郁,才会那般待人?
又或与撞了他的那个妇人,有什么纠葛。
那妇人得罪了她什么……
便在短短一瞬,许执的脑子里闪过数个念想,心里也不觉泛起疼惜。
待听到同僚的问话,他回神过来,理了理蒹灰的袍袖,笑着摇头道:“无碍。”
伙计接着带几个官员上楼,把人安排在隔壁的雅间。
点了菜,上了酒。
不消片刻,席上热闹起来。
先论起适才上楼时见到的场景。
谁举杯,鼻孔嗤气道:“现今陛下重用卫陵,峡州也需卫远抗敌,卫家真可谓如日中天。”
谁又点点筷子,跟道:“听说前两日卫陵还为了卫度,去求得陛下特赦,陛下英明,未得答应。”
谁小声附和道:“那位三夫人不过是仗着卫指挥佥事的势,才会那般跋扈。”
六个人皆是刑部出身,五六品的官职。
或是郎中,或是给事中、主事。
谁人不想升官?可比不上公府出身的擡举。
去了一趟北疆,回京来就升了三品的武官。
一二品的文官,可不能一蹴而就,得月月年年地,从小官苦熬。今后互相阔谈起来,才算是有政绩和资历。
在官场熬嘛,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跟对人。
找对一个引路人,可比什么都重要。
管他是岳t丈,亦还是座师、友人,只要能让自己在仕途上少些坎坷。
今日的酒局,便是为了这桩。
神瑞帝驾崩之后,太子依制登基。
首辅本就年老,趁机致仕归乡。位置空出来,该次辅孔光维任之,但内阁中有一位新帝老师,不论关系亲近,光是品性与功绩,更无可异议的地方。
待登基大典之后,旨意下发内阁,任命卢冰壶为首辅,届时许执跟着水涨船高,怕比他们这些人,还要升官得快。
谁不知卢尚书眼光高着,少有看中的人。
遑论许执与其出自一个地方,是为同乡。
从前仕途再是艰辛,此后否极泰来、顺畅得很。
可不得趁此时热锅烧油,搞起关系?
此前诸人于公务上多有交集,一连推拒了两回,第三次许执不能再推,只能抽空赴宴。
目落一墙之隔,她就在对面。
在来之前,已吃下药丸,为防胃疾发作。
此时皱眉闻听几人之言,酒未入口,却已扭紧得抽疼,颇厉打断了他们的话:“私议妇人,实在不宜,勿提了。”
半开的疏窗,正对外边街道。
一半混沌的浓云障日,一半端午日的欢闹。
闷热的风从窗外流入,推杯换盏间,尽是酒水和菜肴混在一起的味道。
不过一段插曲罢了。
谁喝得多了,又言笑晏晏地凑上来,面带红晕说道:“微明,我妻家有一个外甥女,性子贤淑、样貌端庄,家中教养极好。若是有意,改日带你去见过。”
来京的这两年多间,已有不少长官同僚向他表示,有联姻的意思。
许执委婉推拒过数回。
这次,他的目光第几回地落在那深褐色的木墙。
嘴里的酒液辛辣,放置在膝上的手不禁攥紧了。
又要如常拒绝,却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声碎裂的响动,“砰”地,有什么砸在了地上。
他的心骤然紧缩,险些要站起身,但强忍着坐在凳子上。
杯盏中的酒水,洒了几滴在桌。
一双凝滞的眼透过那堵厚实的墙,似要看穿她所在的隔壁,发生了什么。
卫陵得知亲卫禀报,骑马赶到聚福楼的雅间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一张圆桌上歪七倒八地,摆了四五个酒坛子,皆已喝尽。点的三道菜,倒是未动两口。
她喝得醉了,脑袋枕在手臂,趴在桌子上。
嫣红莹亮的唇,微微张着喘息,呼出的尽是浓郁酒气,衣裙也被漏出的酒湿透好些。
正偏头半睁着淡琥珀的眼眸,睫毛轻颤,朦胧望着窗外的黄昏流云。
下方的街道,不时有叫卖的喊声:“嘞———新鲜的艾草嘞———艾草嘞,香得很嘞!”
卫陵一路从军督局赶来,已满是热汗。
风徐徐地吹到身上,泛起凉意地看着哀伤的她。
耳畔是蓉娘和青坠无能劝阻的着急。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擡袖抹掉脸上的汗水,走了过去。
到快无意识的她身边,将她的头扶起,又弯腰将她的胳膊搭放在肩上,要背人起来回去。
他的意图被醉了的她识破。
挥手打在他的背上,挣扎中扫落了桌沿的一个酒坛。
“咕噜咕噜”地两下,坛子滚落下来,砸在木地板上,碎了一地。里面尚未饮尽的酒水四散蔓延。
“别管我!”
卫陵的后背挨了她一巴掌,在烦躁的热意中,心疼难受不已,神情沉冷下来。
眸中仿若失去了一切温度,凝着她道:
“我是你丈夫,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义正言辞一般的厉声,让她头晕地扶着桌子摇摇欲坠。
他赶紧去搀她,又背过身屈膝半蹲,握住她的两条腿,这次力道用了三分,让她无法再动一下。
稳当地站起来,背她走出了雅间。
穿过酒楼内四周各异的打量,他背她下了楼,出了门,一直到将她放在马车车厢的软垫上。
甫一挨着垫子,她整个人都歪靠在车壁。
他手臂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身上。
怕她往下栽倒,或磕碰到脑袋。
这才朝前面的板子踢了一脚,沉声道:“驾车,慢些。”
马车往柅园缓慢行去,携着潮湿雨气的风从帘子的缝隙钻入。鼻息之间,全是她身上的酒味。
半晌的沉默之后,他额角紧绷的青筋终究平复,温声道:“你才病好,不要喝酒。”
他以为她不会回话,仍会继续以无言抗衡如今的局面。
但却听到了她含糊的醉音。
“我宁愿死了干净,和我的爹娘真正团聚,也不要这个重生。”
他一瞬僵硬住身体,良久,慢慢低下了头。
她枕在他的臂膀,闭着眼睛,面容极平静。
他妄图从她的脸上,寻到做戏的蛛丝马迹。
但没有。
没有……
“曦珠,再等等,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张开干涩的唇,从酸潮的喉咙里说出了这句话。
雨丝便是在这时候落下来的,淹熄他的承诺。
斜密如网,从遥远无边的天幕,飘淋刑部衙署的屋顶。檐下挂的灯笼上,有两只雀儿啾啾地叫,在梳理湿掉的羽翅。
屋内闷得慌,热得人不住冒汗,却还得穿着一身严实官袍办事。
新帝登基有大赦,不少人要借机捞狱中的犯人。
这些日以来,刑部可有得忙。从早到晚地,翻卷宗的手都快抽筋。
但见同僚好友,尽职尽责地挽着袍袖,在灯下翻看一起冤案。
是上个月发生的案子,一个官宦子弟因私人恩怨,谋杀一户平民四口人。
原关进牢里待审判罪,恰赶上好时候,家中走了门路送了银子,要将人救出去。
郎中从案前起身,伸展懒腰活动筋骨,道:“你别管这事,怕会得罪人。这犯人的姻亲,可是丽妃娘娘的亲妹妹。”
如今丽妃正得盛宠,生育的三皇子最为新帝喜欢。
正是下值,他劝说两句,听人回道:“我再看看。”
便不再多劝,有为民的心总是好的,可叹他自己不敢管,吹灭跟前的灯,走到了门前,打开见阴沉的雨天。
“外头雨大,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明日再看不迟。”
“你先走吧,我等会回去。”
案前灯烛下的人,头都不擡一下。
郎中看他认真,摇了摇头,兀自关门离去。
夜雨声重,灯微弱地亮着。
许执看那卷宗上的墨字久了,眼前发胀酸涩。将纸笔放下,撑肘在案上,指关捏揉眉心缓解疲劳。
松懈心绪间,茫茫然地又想起了那一日的酒局。
她是被卫陵接走的。
目光久久不动地落在面前的纱灯架,入夏的飞虫寻光,不停扑在乳白的外层纱上。
那光晕黄地渐渐熄灭了。
灯油耗尽,再擡头已是天亮。
下了一夜的雨停息,又一日地上职,忽有同僚从外边匆匆进来,对着一屋在忙事的人喊道:“峡州出事了!”
许执刹那看了过去。
当地沿海于七日前发生海啸,滔天巨浪冲上伏军海寇的地点,将士卷进海里的人数千百,大燕损失惨重。
便连领军抗敌的镇国公世子卫远,亦在天降的乱象中撞上礁石。
虽幸运地存活,腿却断了。
如今内阁急议,兵部和军督局的人也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