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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双重生) 正文 多少恨(大修)

所属书籍: 重圆(双重生)

    多少恨(大修)

    香阁之外的殿中,太监宫女、御医、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内阁值守的孔光维、卢冰壶次之。

    卫皇后、太子、六皇子同样伏首跪地,在众人之前。

    繁琐的衣袍匍匐在金砖上,上面精致的花纹被亮堂灯火,照得熠熠生辉。

    烛火噼啪地响了一声,卫皇后犹如惊弓之鸟,肩膀颤抖了下,但轻微地让任何人都瞧不出她的彷徨。

    这是她作为一国之母,在新旧交替之时,不该表露出的情绪。

    她的儿子,该是最后的胜者。

    可她依旧为那重重明黄纱幔背后,她的夫君,亦是一国之君的神瑞帝,与温贵妃之间的对话,而生出窥探的念头。

    十八年的荣宠不衰,让那个女人一度威胁到她的地位。

    不过在皇帝的位置坐稳之后,依仗绝色容貌和温柔小意,受到皇帝的青睐,继而诞下皇帝的第六子,被擡至贵妃之位,成为皇后之下位分最高的妃子。

    便是后来再开数场选秀,官家的女子,或是民间的女子,千百数中,无人能比得上她受到的帝王宠爱。

    所居宫殿离御书房最近,皇帝年轻力壮时,时常宿在她那里,便是后来修道成仙,也喜去那里坐;

    所用器物皆是金银玉石,工匠可为了她喜欢的一盏红釉荷叶纹杯,费时十年;

    所穿绫罗绸缎,是各州府上贡后,最先挑选的颜色最好、纹路最漂亮的布料。再让宫中的几十个绣娘,耗时月余裁缝而成一件纱衣。剩余的,才可送去给其他妃子;

    ……

    甚至随着六皇子一日日地成长,聪颖悟性极讨皇帝欢喜,带至身边教导,常常夸赞。

    而被内阁几位大学士教导的太子,却未有这番待遇,时而被说性情软弱,不堪大用。

    便连温家,也被所谓的爱屋及乌,受到皇帝的重用。

    自己的父亲温甫正被提到大理寺作少卿,温家的旁系子嗣,在京或地方,多有任职。

    而镇国公府卫家,被皇帝用势打压。

    她时常听到他说:“等卫家倒了,朕就把太子废了,让我们的儿子接任。”诸如此类的话。

    她与儿子,便为了这些豪情壮志般的言语,奋尽全力地争夺。

    即便有一日,她的父亲因不争气的庶弟温滔,被构陷免职在家,她也没有丝毫怀疑过皇帝的承诺。

    但那是在皇帝尚存时。

    倘若人没了,自己将失去最强的倚靠,届时定然会被卫皇后清算。

    此时此刻,温贵妃跪在龙榻之下,被锦衣绣裙包裹的身躯,在不断地渗出细汗,几乎湿透了全身。

    背后是从半开的殿门外,吹进的携雨夜风。

    她一阵热,一阵冷地险些跪不住了。

    “陛下。”

    她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床上的皇帝。

    便是这艰难的一声,在张口的瞬间,面前形似腐木的干枯之人,身上那难闻的恶臭直冲向她的口鼻。

    可她不敢露出一丝的嫌恶,只悲戚地擡眸望着他。

    神瑞帝缓慢扭动僵硬的脖子,垂低晦暗的眼,同样看着跟前这个女人。

    十余年过去,当年令人惊艳的容颜早已不在,唯有对权利的渴望,是切切实实地藏在眼睛深处的。

    而她的贪欲,是他一t手培植起来。

    起初,也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之女。

    喉咙里的积血未呕干净,腥气淤堵着,让他难忍地咳嗽了一声。

    待胸腔的气渐缓,皇帝嚅动青色干涩的唇,道:“朕将景州划为胥儿的封地,你跟着胥儿一道去那儿吧。”

    一句话,足够耗去他的大半心力。

    这是他最后待她的情意,保住她的命。

    也仅仅是这些了,多余的,再听到她的哭声时,殆尽地唯剩厌烦。

    “下去吧。”

    他叹气一声。

    掌印太监在旁见温贵妃迟迟不起身,捂面啜泣不已,恐皇帝生怒,这位主子可什么都捞不着了。

    赶紧上前去,对人小声道:“娘娘快谢恩啊。”

    她才像是反应过来,忍着大恸稽首,伏跪在地。

    “妾谢主隆恩。”

    待起身来,掌印太监忙搀扶欲坠的人到外间去,又在六皇子惊觉的惶恐眼神中,微微摇了摇头,按皇帝旨意,请太子入内。

    “父皇。”

    这回,神瑞帝仰身枕在床头,连同掌印太监也屏退。

    久久地俯视下方跪地,希冀得知将来命运的嫡长子。

    但不说,也该知道了。

    皇帝浑浊的眼看着太子,徐徐开口问道:“你在欣喜什么?”

    太子的呼吸几近窒气,在日落西山的威严之下,忙不叠地磕头道:“儿臣不敢。”

    片刻前,在温贵妃失魂落魄地被扶出去时,他已有预料,他这个太子是稳坐的。

    兴许明日之后,他便可以再往上一步了。

    峡州需要卫家,镇国公府也必定全力扶持他。

    更何况今晚,孔光维和卢冰壶都在这处。他的六皇弟,是没办法再与他争位的。

    但骤然被父皇点出,惊惶还是从太子的心间窜了上来。

    只有将头愈发低下,要陷入金砖的缝隙中去。

    皇帝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副模样,好似看到了幼年的自己,那时也是这般唯唯诺诺,不被父皇看重,任他和母妃在冷宫自生自灭。

    后来娶了卫氏女,才在诸多兄弟中,得到卫旷的帮助,最终在夺嫡之争中,以清君侧的名义登基为帝。

    二十六年前的凶险,远非现在他这个长子所能想象。

    坐上皇帝的宝座后,蛰伏隐忍多年,终将君权握得如此牢固。

    每三年春闱科考,从大燕的各州疆土择选才能之士入朝为官,大臣来来走走,便连内阁,也更叠了三代首辅。

    臣子之间纷争不断,妄图从君父的手里多得权利。

    帝王的位置,从来不是好坐的。

    他不过是为了大燕的国祚绵延,这些年来,才会打压这个嫡长子,锻炼他,磨砺他。

    皇帝看着太子,沉声道:

    “朕本就想将皇位传给你,你是朕的嫡长子,也是大燕的太子。不是给你,又是给谁。”

    “可朕最为忌惮的,是你的母族卫家。”

    卫家当初不过破落军户,也是依靠他,才有了如今的朱紫高官、勋贵门第。

    大燕数百年,卫旷是除去开国门阀之后,倚仗战功被封公爵的武将。

    他不得不忌惮,却也不得不靠卫旷。

    却是自己大限将至,卫旷也眼盲重病,峡州那边因傅元晋之死又起状况,还要继续靠卫旷的儿子稳住局势。

    如今,卫家还不能动。

    但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必然会威胁到薛氏的延续。

    “你记住,你姓薛,是朕的儿子,更是薛家的子孙。”

    “要提防卫家,不要被你的母后左右。”

    最后,皇帝如此提点即将继位的太子。

    良久,太子再次跪拜,言之凿凿一般地应允:“儿臣谨记在心。”

    他不是不知,只是现在的他,离不开卫家。

    皇帝知道,太子同样知道。

    所谓的软弱,到底是伪装,还是真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当上了皇帝,迟早有一日,利欲熏心会让人抛弃了软弱这种东西。

    神瑞帝在死去的最后一刻,是卫皇后陪伴在身边。

    他脸色苍白地说起两人从前在潜邸的记忆,胸口起伏不定,感慨道:“若是没有你的哥哥,我们也不会有今日啊。”

    今时今日,夫妻离心;过去旧年,恩爱美满。

    但卫皇后早已在日积月累的冷落中死了心,眼中掉了泪,心中却是一片冷漠。

    她伏在他身上哭,说还记得曾经的许诺。

    两人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在那一晚,他与哥哥进宫清君侧前,他搂抱着她,对她说。

    在神瑞帝驾崩前,卫皇后愿以残留的善念作陪,在殿外的淅沥雨声里,与他回忆过去。

    *

    雨停息下来时,恰是天亮。

    却仍黯淡,浓密的乌云积聚在天上,久久不散,笼盖着下方的京城。

    自卫陵走后,曦珠睡得并不安稳,是被从东方传来的敲钟声给惊醒的。

    下床披衣,趿拉着鞋到窗前。

    伸手推窗,在愈发明晰的声音中,擡头眺望钟声响起的地方。

    乌压压的地界上,各处街道,五城兵马司的人腰携长刀,手持枪快步奔跑,呵令百姓商贩回避。

    巨重的城门落下,唯剩一道小门可堪进出,验合身份户籍越发严格。

    皇帝驾崩,天地缟素,京师戒严。

    于晌午时,京城内收到礼部消息的各处寺庙,开始唱经,鸣钟三万下。

    从午时至傍晚,未曾停息。

    百官在官衙斋宿,王公大臣进宫哭灵。

    便连镇国公卫旷,也在晨时,拄着拐杖乘车入宫去了,尚未回来。

    公府大门牌匾下的六角宫灯,被管事带人换下,拿着竹竿往上挂白灯笼。

    膳房被下令,荤食暂停,这段日子送往各院的饭食皆素。

    郭华音在婆母的教导下,点头应是,转出正院去看各处的布置了,万不能出错,被人揪住把柄。

    杨毓忙活一通,感到些微头晕,坐下歇息。

    卫虞端来一杯热茶水,关切道:“娘,您喝口茶缓缓。”

    杨毓接过,仰头饮下解渴,待放下茶盏,看着门外灰暗的天色,心中无可奈何地焦急。

    “这些日的哭灵,你爹的身体可如何是好。”

    纵使出门前,她往丈夫的衣襟内塞了药,嘱咐他要是疼得厉害就吃药。

    母亲唉声叹气地操心父亲,卫虞也是蹙眉忧心,却只得宽慰道:“娘,三哥也在宫里,会看顾好爹的,您还是少些担心,注意自己的身体要紧。”

    四月底雨水不停,怕是落完这场雨,迎来端午,这天就要热起来了。

    母亲夜里时常咳嗽,喝了竹沥青才好些。

    听到这句安抚的话,杨毓好歹放心多了,抚摸女儿的手,笑着点头。

    天慢慢地阴沉,但好似转眼一瞬,便进入黑夜。

    曦珠在等待中,用完一顿素面的晚膳。

    灯油在阒静之中渐燃,外间又下雨了。

    他还未回府,须臾之前,一个亲卫奉命回来禀报,说他要在宫中待上七日。

    “安好,勿念。”

    她知道这短暂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是妥当的。

    前世是六皇子谋夺皇位,而这一世,似乎遵循正常的轨迹,太子不用逼宫,便登基了。

    缓吐出一口气,面对蓉娘的询问:“今晚人不回了?”

    她是瞧着,姑娘和三爷好不容易和好。

    曦珠笑了笑,道:“不回了。”

    这一晚,她什么都没做,洗好脚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她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家,以及爹娘。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五岁的样子,被爹爹抱在怀里,和娘亲一起去热闹的街市玩。

    无论她要什么,爹娘都会买给她。

    她那时最喜欢吃了,甜的酸的,吃得肚子圆滚滚,让娘亲都不敢再给她买吃的。

    爹爹还颠了颠她,笑地胡须乱颤。

    “再多吃些,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车水马龙中,周遭的景物皆成虚幻,只有爹娘的脸是清晰可见的。

    又一个寻常的,过去的某个灿烂晴天。

    曦珠又一次从梦里睁开眼,缩在暖和的被褥中,茫然怔怔。

    翌日的院子里,丫鬟持帚,在清扫昨夜的落花。湿漉漉的青墙角落,堆满了被雨淋脏了的梨花。

    一地扫尽,到了下晌,又下一场小雨,树上的花便愈发荼蘼。

    曦珠仍在等待。

    兴许花落尽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卫陵答应过她的,等太子登基后,卫家彻底无恙,她就能回去津州。

    至于他说的,会陪她……一起回去。

    她不知该如何全然原谅他之前的欺骗。

    至少不是现在。

    尽管这段时日,他被困公府的琐事,总是疲困乏累,又用那委屈的模样来对付她。

    她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对他心软。

    她想着,等公府的事了结,再来真正计较他们之间t的事。

    虽是这样打算,但曦珠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拾离京时,带走的东西了。

    必须得做些什么似的,打发这漫长的等待。

    窗外的丧钟不绝,是喧嚷扰人的。

    雨天无事可做,青坠和蓉娘皆在自己的屋里做针线。

    她从床上爬起来,步伐不免着急。

    甚至踉跄了下,但很快站稳。朝墙边立柜旁,几个摞堆的浅黄雕花箱笼走去。

    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夏冬的裙子棉袄。春日穿的鲜亮衣裳,都于早春时被翻拣出来,折在衣柜中。

    下面的箱子里,则是鞋子被罩等杂物。

    曦珠俯身,先是收拾衣裳。

    应该是等不到这年的冬天,卫远定能回来,她就可以离京了。

    兴许会是秋天。

    更早些,就在夏日。

    或许是七月、六月,也许就在即将迎来的五月……

    躬弯的脊背微滞,垂低的长睫之下,一双眼望着手里的宝蓝掐花皮袄。

    可她也明白,峡州那地凶险,海寇并不好战胜,否则卫朝不会受那么多伤。

    就连傅元晋每次回来,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斑驳的血痕。

    海寇与狄羌相比,究竟是哪个更凶残些。

    她不知,也不想得知。

    有些出神地想起那段黑暗的归途,背着她的人,说过的话了。

    如今的卫朝,应当在傅元晋以养寇自重被定罪后,接手了峡州,不知现在如何。

    但阴阳相隔,两世交错,各人有各自的路要走。

    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一箱的衣收好,扣上铜锁。

    曦珠直起身,反手轻捶酸胀的腰,而后依在柜门边,四处瞻望屋子。

    想着除去从津州带来的衣服,还有哪些东西该装起来。

    似乎极少,自从住进破空苑,很多东西都是卫陵添置的。每一件器皿,每一个家具,都问询过她的意思,才会安置下来。

    便连柜中的衣裙,妆台上的首饰,多是他买给她。

    那些,她没有打算收拾。

    从津州来京的路途遥远,她带来的多是金银,装成一箱箱的,存放在公府的库房。

    至于剩下的,不过些衣物和喜爱之物罢了,免得路途搬运劳累。

    更是因镇国公府毕竟不是家中,可以任由她装扮。

    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待孝期过后,年满及笄,镇国公夫人: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姨母会为她挑选一个适宜的男人,她只要出嫁了,就可以有一个后半生的家。

    那年来京的颠簸水路上,她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今后,哭到伤心欲绝。

    好似真的很难过,在风雨飘摇的水上,难过到迫切地想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

    曦珠无声笑了下。

    可原来,她还是有另一条路可以走的。

    倘若那时年仅十四的她,能够懂得多些,知道那条归家的路。

    但又能苛责得了什么,那时的她还太小。

    外厅忽然传来青坠的唤声:“夫人,晚膳送来了。”

    她没有再多想,走了出去。

    东西一天是收不好的,当时从春月庭搬到破空苑,他帮着她整理,还用了三四日的时间。

    不愿在事情未定前,让蓉娘多想。

    她得自己收拾。

    一天天地,慢慢装进箱笼,总有装完的那一天。

    至于带来的那些金银,离开时她也要全部带走。

    在卫陵入宫未归的第七日,外头的丧钟终于停了。

    曦珠也差不离收好了自己的东西。

    只余现下尚用的,还摆在屋子里。

    她推挪着那几个沉重的箱笼很吃力,也有些轻快地笑。

    擡袖抹去额上的汗,想:这样的重,若是换成前世的那副身体,必然能搬动。

    捏了捏手臂上细腻的肉,精细养着的,哪里能比得上。

    箱笼多了,颜色又一致。

    怕自己记错,想着该写上字条贴着,以后才不会弄错。

    曦珠走出了内室,往卫陵的书案而去。

    他七日未归,案上的摆设,仍是那一晚他离去前的凌乱样子。

    他呢,讲究干净,却并不爱整齐。

    未成婚前进到这屋,满眼是紊乱,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她疑惑问他:“你怎么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挑眉反问:“我自己的东西,还能找不到?”

    但在她搬进来后,他也井然有序地收弄东西,不会再随手丢扔。

    她原本还想说他,他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想来那时候,他在她面前,早将装模作样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只是他常用的书案,仍是一贯的作风。

    这两月以来,她也未像之前,会为他收拾桌面了。

    曦珠眼眸微弯,坐到太师椅上,要将案上的那本摊开的账合上,放到一边。

    惯常对数目敏锐的眼,却不由落在那微微泛黄的纸张上。

    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催促她移动手指。

    于是,她一页页地看了下去,指节却在发抖,抖到最后,近乎痉挛起来。

    让她头晕地快要瘫软在地,扶着案沿,咬紧牙关,才没有倒落下去。

    她怀疑他还隐瞒了其他事,一阵翻箱倒柜,但没有再找到了。

    天色阴沉,乌云遍布整个高空。

    雨丝淋漓地飘落,越墙而过的园子里,升起了一层朦胧的雨雾。

    蓉娘进来,见屋中昏暗,过来点灯。

    “天黑成这样,怎么不点灯?”

    但灯点亮了,却见姑娘坐在榻边,目光呆滞地发愣,仿若失了魂魄。

    她一惊,忙过去问道:“又在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如何说呢?

    曦珠缓缓吐出一口气,嗓子微哑道:“让我一个人坐会吧。”

    “饭菜送来了,都热着呢,快去吃吧。”

    心口的绵痛传来,她尽力平和地说:“我等他回来。”

    这七日三爷都在宫中,今日回府,也不定何时,哪里能等。

    蓉娘再劝两句。

    “若是饿了就吃饭,可别饿出病了。”

    这番关切,令曦珠不忍眼眶泛热,轻轻地点头:“我知道,您先去吃饭吧。”

    蓉娘劝说不动,离去前,只见一旁的炕桌上,隐约有一本什么,还有一张单薄的纸。

    昏黄的光,安静地笼罩着它们。

    她枯坐着,仍在等待他的归来。

    一动不动地,如同被精雕细琢的木偶,被困这座金粉玉屑建造的院子,被他一次次地欺瞒摆弄,还在可笑地期许今后的可能。

    曦珠不知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

    兴许今日,他也不会回来。

    灯火微晃,在泪滴坠落下来时,她低头,默然地擡手擦掉。

    也在这一刻,在夜雨之中,听到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一双烟墨绣曲水纹的皂靴,先后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的袍摆被大雨淋湿了好些,疲惫的语调,在问青坠:“夫人还没吃饭?”

    “是。”

    “去把饭菜端过来。”

    他一壁说,一壁走向内室。

    帝王驾崩丧仪、太子登基礼仪带至的满身困累,令他手上解着颈间盘扣,想将湿掉的外袍脱下。

    但甫穿过那帘帐子,见到里面坐在榻边的她。

    好些日没见她了,他很想很想她。

    她莹润通红的眼擡起,朝迈步走近的他望来,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继而他的视线,落向她的一旁。

    不过瞬息,他眼前止不住地眩晕,怀疑自己看错了。

    但那一晚的疏漏,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不是错觉。可他还是更快地上前去,想要看得更明白些。

    明白地,在看到那本账的同时,也再次看到了那张皱巴巴的和离书。

    那股僵直疼痛的感觉,再次袭遍全身。

    “我问你,藏香居是不是你烧的?”

    他沉默不言。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从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她几乎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扬起手,狠力往他的脸打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会对我好!”

    在烧毁藏香居之前,已筹备好了银两。

    那是她爹娘留给她的,曾壮志凌云,笑对她说:“以后咱家要把生意做到京城去。”

    那个名叫曹伍的伙计,喜得一双儿女时,散发喜糖的笑脸,“姑娘,吃糖,这糖甜呢。”

    与被火烧死时的焦黑流脓惨状,交融扭曲在一起;

    那家人的丧礼上,曹伍妻子的悲恸扯打。

    “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与孩子的啼叫哭闹,皆历历在目,如潮水朝她扑涌过来。

    让她撑不住站立,跌坐了回去。

    卫陵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火辣的疼痛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喉结微滚了一下,喑哑道:“我可以解t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头,我怎么能放心……”

    “够了!”

    她猛然出声打断了他,冷视着他。

    “卫陵,你总是有那么多理由!”

    “当时若非这桩事,你也不能够去整治温家,你敢说你当时没有设计?我不是傻子!”

    这回,卫陵彻底地沉默下来。

    吩咐陈冲去烧毁藏香居,是因谋算温家,杀死侮辱她的温滔;也是让她没有缘由再出公府,好好地待在京城,等他从北疆回来。

    他怕的不仅是秦令筠,亦有许执。

    怕他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旧情复燃。

    便是那一年的上元灯会,他竟然看到了许执。

    前世的一幕幕,在那时未得到她的心意前,日日夜夜地,在他脑中上演。

    后来的他,不后悔做下那桩事。

    唯一害怕的,是被她发现。

    他一直遮掩的都很好,但就在以为两人快要走过最为艰难的道路,待他家的事结束,他们要过上如同话本故事里,结局的美好生活时。

    蒙上的纱,终有一日要因疏忽,被无意揭开,露出里面的真相。

    连日不得休息的疲乏,让卫陵劳累地,无力多做解释。

    此前长达一个多月的争执吵架,业已将彼此的精力耗光。

    半晌,他擡手接着解开盘扣,扯落腰间系挂的白麻,将外袍脱了下来,随手扔在临窗的一张靠椅上。

    缓缓在榻上坐了下来,在她的对面。

    不愿多看那张和离书一眼,怕快压抑不住的暴躁戾气,会让他去撕了它。

    望向地砖上微茫的光,又如之前,他点头低声道:“曦珠,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更多的辩解,会让她愈加生气。

    他知道她的脾性。

    始料未及的场面,只想让他快些消去她的怒火。

    尽管茫然无措,让他的头疾在一阵阵发作,暗中咬紧了后槽牙。

    曦珠望向灯火下,身着白色单衣的他。

    冷峻的侧脸上,有一个鲜明的巴掌印。

    语调一如之前的低弱卑微,但眼神平静地没有一丝波动。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

    好似现在,眼前的这个他,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她仰起头,逼着自己吞咽下口中的苦楚。

    再看向他,哽咽道:“你害死了曹伍。”

    曹伍?

    卫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原是那个被烧死的伙计。

    他道:“我之前赔给他家许多银子了,够他们一家子不事劳作,几辈子的生计。”

    “那是一条人命!”

    她的怒声跟随落下。

    她曾命若蝼蚁,受到那些生于贫困中人的帮助,抛弃了一身娇养的皮肉,像他们一样生活。

    洗菜做饭、浣衣耕地、打水腌制咸菜……向那些生于峡州战乱中的人,讨教更好生存的方式。

    她不知他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番话。

    他也曾为了护住北疆的百姓,而为国战死。

    心烦意乱和燥乱怒气,充斥在疲惫的身躯。

    卫陵缥缈的目光,虚幻一般凝在地上,答非所问地张唇:“曦珠,不要跟我说什么人命,我从前就是顾忌这个,以至于酿成那样的结局。当时我要是不顾他们,带兵杀回京城,到时会是什么场面?”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你是不是早就和我在一起了?”

    不必独自一人,遭受那些苦难。

    卫陵苦涩地笑了下,这些话最终并未出口。

    倘若再给当时的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选错。

    良心这种东西,他早就没有了。

    曹伍的死,他并无丝毫愧疚。

    长久无言,脸颊上的疼痛仍在。

    可是,他还是转头看向她,柔声道:“我明日再让人送银子过去,赔给他家好不好?”

    异常冷静的注视下,四肢百骸的血在逆流,发冷地曦珠直打寒颤。

    这种寒冷让她的愤怒,控制不住地要爆发出来,恨不得掀翻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你就不怕报应吗!”

    “若有报应,也该报应在我的头上。”

    他沉静阴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若那未来的报应于他而言,不足为惧。

    而真正令他惧怕的,是她接下来的尖锐质问。

    “我家的铺子呢?”

    “卫陵,你是爹娘生养的,难道我不是吗!”

    她目睹他一日日地拯救卫家,但她连自己的爹娘,都没办法救。

    刚重生回来时,她几乎日夜都在想:为何不能回到爹娘逝去前。

    泪水从苍白的脸腮,如断线的珠子坠落。

    曦珠在他的平稳中,日日年年堆积、不曾宣泄而出的深藏情绪,终至溃败。

    “凭什么你可以救你的家人,我却不可以!”

    卫陵怔然地看着她。

    朦胧的泪眼中,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倏然转身,朝外跑远。

    头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敢想了。

    甚至不再去想那张和离书,也不想再去想她带进京的那些财物。就连蓉娘,也顾不上了。

    只要不再在镇国公府,不在京城。

    她想离开这里,不再见到他。

    但在要跑出屋子的那一瞬,她的手臂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

    卫陵从愣怔里回神,终于在她将要消失在他眼中时,慌张起身,疾步上前,将失控的她一把拽住。

    “你到哪里去?”

    外头在下大雨。

    她群青的外衫被扯落,发丝也披散而下,扭过身,拼命掰着他的手,想要挣开他的锢桎。

    “放开我!”

    “我让你放开我!”

    她掐的他手背满是血痕,他也没有松开一分。

    这时的卫陵,仿若福至心灵一般,知道她要到哪里去了。

    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他着急地语无伦次。

    “快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再等些日子,我陪你回津州,回家去。”

    他想以这个承诺挽留她。

    但泪水成行落下,她一双似乎含着嫉恨的眼,望着模糊的他,说出的是:“我还有家吗?”

    她早就没有家了。

    两世的二十余年,自从爹娘逝去后,她便失去了家。

    卫陵的双臂,僵硬地松懈了力气。

    她从他的怀里滑落下去,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其余的事,卫陵尚且可以想法改变,唯独这一桩,他一个凡人,要如何改变岁月的更叠?

    经历两世,他已知时光流逝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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