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乱(下)
神瑞二十六年的正月方过,雨水便没有停断。整整二月,京城沉溺于水汽雾障中,城南郊外的皇陵建址,也因连日的急雨,山岭滑石,而致临近的寝宫被毁坍塌。
但该事并未上报神瑞帝得知。
自向来信任的秦宗云被秦照秀用一把菜刀捅死之后,潭龙观也被收缴,日日吞服的丹药断了,皇帝便病得愈发严重,躺在龙床上,时常陷入昏迷。
清醒之后,便会问负责的太子:修建皇陵的进程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恐自己驾崩前都未建好。
日日催促,太子更觉压力如山沉重。
等陵寝坍塌的事传来,惶然地浑身冷汗。工部侍郎胆战心惊地询问:“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周围同样坐立难安地,除去工部,还有几个下分事务的高官,都在急迫地看着他。
太子思忖良久,终是站定了脚步,决定隐瞒。
万不能在此等关键时刻,让父皇对他失望,也不可让六皇弟抓住他的这个把柄,要参他一本。
但从户部审批下来,用以建造皇陵的银钱是有定数的,这一出错,必然想法弥补。
……
三月十四这日,神瑞帝是在午时两刻醒了过来。
缠绵病榻,精神不济,但到底每日要听一听朝政。
听。
便是由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念每一日由内阁上呈的奏本。
无外乎是哪个州府发生哪桩死了几人的惨案,当地不敢审罪,就奏报京城三司以待定夺;或是西北黄源府又起流寇劫掠,董明忠不能告老还乡,便要拨款镇压;再就是哪几个县城,开春后旱情严峻,县令请旨减赋……
还有诸如藩王子孙袭爵,需下发旨意;官员上折乞骸骨,或是父丧母亡,要丁忧守孝三年……
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掌印太监见陛下昏困不耐,比昨日更甚,赶紧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本搁下,只把内阁专门分出的重要事,仔细端正地念讲。
却连着念了三本,在拿起下一本奏折时,一翻开,草草扫过那几行字,蓦地瞪大了眼,好半晌没有出声。
神瑞帝靠在高枕上,微睁开浑浊的眼睛,朝床边坐着的人斜瞥去。
掌印太监“哐当”一声,一把老骨头从凳子上摔下,跪在了皇帝的脚边,战战栗栗地将奏折上的所写,念了出来。
却是嘴巴动着动着,只感头顶的帝王威压,愈沉压地人擡不起头。
念完之后,他便“嗵”地以头抢地,额头磕落金砖。身后纷纷响起跪地声,是一众宫女和太监。
伴随急促的喘息声,是皇帝气极攻心的迫吼。
“召太子过来!”
掌印太监急匆匆地爬起来,往外跑去。
一边叫太医院的御医快进阁中,观望龙体,一边叫腿脚好的秉笔太监快去东宫传召。
不过少顷,太子听召赶至,抖索地不成样子,直接双膝弯落,低头跪在皇帝的面前。
奴婢们并未起身,一直跪在外间,听到了里面的帝王之怒。
“好你个太子!”
“朕将百年之后的大事交给你,你不仅没有做好事,还枉顾法度,私下调用朕的钱财!”
“朕还没死!你也还没坐上这个皇位!”
……
众人皆诚惶诚恐,肩膀塌落得挨着地,谁都不敢擡头看一眼。
怒斥声不断,掺杂着咳嗽声。
卫皇后闻讯从坤宁宫来至香阁外时,只来得及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将太子押往偏殿,没有朕的话,不准放他出来!”顿时感觉耳鸣目眩,幸有身旁的宫人扶住,才未失仪。
殿外正是和煦暖阳,灿然春光。
未时初,太子被关押偏殿待审,紧接着刑部尚书卢冰壶得到皇帝传唤,马不停蹄地赶来香阁。
不过一刻钟便行礼告退,下去开始办事:严查皇陵坍塌一事。
首要的,牵t涉进此事的官员,皆被关进刑部的牢狱里,以待审问。
其中督造陵墓的工部侍郎,勘察风水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以及挪动库银的户部侍郎卫度。满打满算地有十四人,都被卢冰壶派人去下令捉拿。
好在是白日未下值的时候,各人正在衙署内办公,实在方便拿人。
观皇帝的架势,此案是要重审的,轻放不了。
卢冰壶颇感头疼,怎么在这个关头,出了这等事。
一连两日,该抓的抓,该审的审。
从这个官审到那个官,将所谓的罪证呈到皇帝的面前,皇帝干瘦如柴的手,却只拿关于卫度的那张看,还问起其中具体。
卢冰壶便隐约明白了一些事,也猜到了是谁将那本要置太子党于死地的奏折,放进了内阁上送的奏堆里。
卫陵同样也知道了。
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兼任东厂厂督的谭复春给他送来消息,是六皇子托人将奏本塞了进去。
六皇子与司礼监的人走得极近。
这也是他重来一世,必须要结交谭复春的缘故。必要的时候,是有用的。
酒楼的雅间中。
谭复春道:“希望卫指挥使不要忘记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作为交换,等太子一朝荣登大宝,谭复春想要得到一条生路。
他们这些阉人,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是勉强,却也合适。这几十年来,他在神瑞帝的手底下做事,龌龊的、肮脏的,不知做了多少,死在他手里的人,都有一座山的坟包。
想找他报仇的,能从家门口排到城门外。
如今的他岁数四十八,大仇得报,家有千金积蓄,便只想安稳地从宫中退下来,回老家度过余生。
但倘若有一日,太子做了下一任的帝王,不说太子,便是那些与他结怨有仇的官员,必然会趁机打压他。
届时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个护着的人。
卫陵,便是他生路上的护身符。
卫陵了然他的忧愁,道:“谭督主放心,我不会忘记。”
*
郭华音是在入夜后,得知了卫度被关押进大牢的事。
卫度的随从几乎是傻了,见大人被刑部的官押送离去,就拔腿跑回府报信了。
适时,郭华音才和两个孩子用过晚膳,卫锦一个人埋头在画画,她则在陪卫若练字,陡然传来噩耗。
不及随从说完,她就急往正院而去。
提裙穿梭夜风之中,她脑子里唯剩一个念头:倘若没了卫度,她在公府,怕是更难了。
此时,杨毓正在与底下的管事筹备礼物。
虽说瞄着皇帝重病的风向,京城各个世家官员不敢再大办宴席。但逢红白喜事,依照此前的送礼,仍要还礼。
她正忙呢,却忽听到小儿子过来,与丈夫说起二儿子被关进刑部的事,骇然地险些摔倒。
等二媳妇满脸是汗地赶来,眸中含满了泪,急切地问她可怎么办啊。
杨毓也是答不上来的。
她去问丈夫,却见丈夫阖着瞎了的眼,不言不语。
转目去看小儿子,卫陵便安慰道:“娘,你先别急,再等等。”
*
终等到事发的翌日晚上,刑部牢狱中的卫度,被旨意仗打重伤。同时传出皇帝要废黜卫皇后和太子的消息,卫旷于第三日的清晨,在卫陵的陪同下,坐了马车进宫。
在殿外站了近一个时辰,等至皇帝醒来。
一被太监引入香阁之中,隔着浅黄的龙纹幔帐,卫旷便闻到了周围一股腥臭的气味,被浓郁的龙涎香压制。
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散发出来的味道。
神瑞帝的精神愈发颓靡,瞧不清楚帐外的人,但他相信,帐外的人,更是看不见他。
当年若非得到卫旷的协助,他不会在那么多的兄弟中夺得最后的胜利,坐上皇位,成为皇帝。
卫旷的眼睛,也是因护住他,而被乱箭射伤的。
但二十多年这么走来,卫旷实在身负太多功勋,让他不得不生畏。
又有三个儿子,都是能力卓然之辈。
原以为卫陵不过是个纨绔,这两年来却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峡州那边,也要靠着卫远稳住。
倒是卫度,竟是最不如意的。
也是可以借机除去的。
而卫旷明白这个道理,他推开一旁太监的手,弯曲膝盖,跪了下去。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话:“陛下,是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第三日,卫旷在他的面前,为了给儿子请罪下跪。
神瑞帝露出了近日的,第一个笑容。
*
镇国公进宫的消息,顺着春风,一路飘至偏殿。
太子坐在紧闭的窗边,再次听到了窗外,他的亲信的声音。
这两日,外边发生了何事,他尽在掌握。
也知道了他的父皇,兴许是要利用此次的事,削弱卫家势力。
但他不敢确定,若是自己的想法出错,到时候废黜的还有他这个太子。
他仍要依靠卫家,卫家绝不能有事。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擡袖擦去额上冒出的一层密密汗水,继续被幽禁在沉闷的偏殿中。
风往西边吹去,至六皇子府上,已是薄暮。
这些日子以来,傅氏日夜不安。
庶兄傅元晋病亡,嫡兄傅元济弃城而逃。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丈夫不再待见她,不是召见那些官员,便是往侍妾的屋里,去寻欢作乐了。
忍泪擡头,却见暮色渐消,夜色来临。
*
宫墙外的道路上,天色昏昏。
卫旷上车时,什么都看不清,脚虚浮地踩空了下,被卫陵及时扶住,方才稳妥地进到马车里。
车夫扬鞭,马车缓缓地朝宫外行走。
车厢内,卫旷靠在厢壁上,轻合双眼,缓慢地平复着胸腔中的浊气。
过去好半晌,他对小儿子吩咐道:“等会你往刑部去一趟,和你二哥交代些事。”
至于交代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些难说下去。
一时的踟蹰,好几次张口,都含着叹息一般。
卫陵便垂眸接道:“爹,我知道该跟二哥说什么。”
现今的皇帝,是需要卫家的。
太子之位,也从来稳固。
只不过皇帝从来想要除去的,是威胁到皇权的卫家。
但皇帝的这份担忧,是需要卫家全族去抵挡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卫家不会那般做。
当前,不过是舍弃一个儿子。
总得有一个背锅的。
至于所谓的挪动库银或是贪墨,凡是办事用钱,一层层地盘剥下去,谁人的手里总得沾些油水。
上下千百年,想做清官,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儿子的会心,让卫旷叹气欣慰的同时,也禁不住在黑暗中,循声望向小儿子的方向,道:“记住了,你是要维护这个家的。”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不能看着他们一辈子。
“是。”
半昏半明的光线中,卫陵看着衰老的父亲,应道。
同样的话,父亲对他说了第二遍。
*
墙壁上跳动的火把亮光,映照着瘫坐在杂草堆中的一张惨白面容。昔日的冷清俊朗,如今已成落拓潦倒。
昨日的用刑,让卫度痛不欲生。
他何曾料想到会有这一日,自己会被关到刑部的大牢里,甚至会被用上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
丧失了作为一个官员的仪态,更是失去了一个人的尊严。
就似牲畜一般,被打到皮开肉绽,惨叫不绝,也不能让鞭子停下。
即便是最轻的刑罚,也足够他忍受。
痛到极处地昏倒,而后在鲜血淋漓中痛醒。
背抵冰冷的青黑墙壁,便听到了三弟的这番冷语。
“你要把责任都担下来,不能沾染到家中。”
纵使没有这句话,在这三日的审讯中,卫度也知该如此说。
他姓卫,是镇国公卫旷的儿子,不能抵不住重刑的压迫,说出对太子党不利的话,更不能令卫家陷入泥沼。
在刑讯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撇清与家中的联系,于那些供词上,都是自己的一人所为。
但在这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心寒。
是从三弟那双俯视着的、平静冷漠的眼中,蔓延到他身上的刑伤上,让他不由得颤抖了下,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便愈发疼了。
卫度的鼻息发烫,说不出来话。
卫陵垂低着眼,看那些纵横的深浅不一的鞭伤,心中一丝波动都没有。
曾经,在这个污秽不堪的地方,被卫度的言语所伤害过的她,为了他的性命,为了卫家,向北疆送出那封信后,也受到了这样无情的酷刑。
那时,她一个人,又是如何熬过去的?
她在这里哭过。
但依然说道:“二哥,父亲和我会想办法保下你的命。”
他们毕竟是同胞兄弟,都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
良久,卫度苦笑着吸了一口寒气,t低头哽咽道:“我知道了。”
“给父亲带话,说让他放心,我会担下来的。”
卫陵便没有再多言。
他走出牢狱时,是许执陪同在侧。
许执未曾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前日,卢冰壶一回到刑部,就让他和另外几个同僚去各部捉人。
卢冰壶曾是卫度的老师,是不太好审人的,便换成左侍郎去用刑审问。
直至演变成今日的局面。
在送人走出牢狱之后,许执想了想,终究低声道:“在罪行未定前,我若能帮得上忙,会多加照顾。”
月光清辉下,卫陵偏头看他,片刻后,道:“多谢。”
在骑马离开刑部时,卫陵的心里却钻出另一个想法:他嫉恨许执,想要杀了他,但又庆幸当时没有真的杀了许执,不然她一定会怀疑他。
*
这一日,曦珠是在亥时初,等到了人。
和公爷一道在晨时出门,却晚了近一个时辰回府。
一回来,先去更换常服,又往湢室擦脸洗手,接着叫青坠去膳房那边,随便端些热菜饭过来。
他在外并未用晚膳,饿了许久。
这些日,他常常在月亮西落时出门,在月亮升至半空时回来。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很多。
等饭菜端上桌,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吃。
一个人,沉默地一盏灯下用晚膳。
幽幽灯光,朦胧地笼罩着他挺拔的身躯,半边轮廓硬朗的侧颜。
她看了好一会,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事情如何了?”
“别担心,我会尽管处理好的,然后我们就回家去,再等一等。”
他再次说出曾许下的承诺。
却不敢看她一眼,怕听到她的拒绝,只顾低着头,大口地往嘴里填入饭菜。
茫然柔和的光落在他沉隽的眉眼,俱是疲惫。
曦珠看着他,竟然说不出来什么,只手指用力地,紧紧揪扯腿上的裙衫。
卫陵垂眸,右侧的嘴角微微往上扯。
他知道她对他,终究是心软的。这让他这段时日,一直浸润在酸痛苦涩中的心,好受了很多。
再等一等就好了,他们会回家去的。
无论如何,他答应她的事,一定会做到,绝不会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