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乱(中)
去正院见父亲、二弟三弟,商议过离京的事务之后,卫远便踏着月色,折返了自己的院子。
战事突发,调令是晌午下发的,明早天未亮便要前往峡州。
想及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各方势力盘根错杂,形势严峻。现下已是尸骸遍地,等到那里,还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卫家的三千亲兵,多驻扎在北疆,擅长的是骑兵作战。而峡州多为水战,纵使南调兵源,又有多少用处?
况且当地多为傅元晋的兵,一时半刻,还不一定能驯服得了为他所用。
又是缺粮缺银子的,峡州那地方已拖了两年的军饷。如今的朝廷,哪里能拿得出钱。
二弟说户部的钱,多拿去修皇陵了。
三弟说届时他在京城,会设法帮衬。
“唉。”
卫远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一擡头,见自己的妻子正抚着显怀的肚子,和儿子在院门旁的桂花树下守着,赶紧上前去,问道:“怎么在这里等着?”
浓荫暗影,仆妇提灯。
董纯礼看到丈夫归来,浅笑道:“你许久未回,便出来看看。”
这是出征前的最后一夜,她忐忑难安,如何都睡不着。
从前丈夫外出打仗,整年不回,她也不会如此。兴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让她不由多虑,这才与儿子一道出来等他的父亲。
卫朝亦舍不得父亲。
父亲一走,便没有人陪他练武读书了。虽然父亲严苛至极,甚至比起先生和师傅,还要让他害怕。
这大半年来,挨打的次数多了,屁股都被竹条子抽出印子,但他还是不想父亲离家。
见母亲悲愁,自己跟着忧郁。
看到父亲,又欢快地叫了一声:“爹!”
夜风凉爽,泛着冷意。
卫远牵起妻儿一大一小的手,道:“外边冷,先进屋吧。”
……
不过歇息两个时辰,给足其他同样派往峡州的将军分离时间,寅时一刻,便要离开。
一盏油灯,缓缓燃烧,橘黄的光焰轻微地晃了晃。
卫远与儿子嘱托了一番话。
左不过要人听话,好好学武念书;右不过让人孝顺母亲,照顾好母亲肚子里的弟弟。
半个月前,黄孟诊断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八九不离十,是一个男婴。
夫妻两个原先祈盼是一个女孩,却是念想落空。
“记好没有,我不在的日子,你可得照顾好娘和弟弟。”卫远又问了一遍今年将要十岁的儿子。
卫朝拍了拍胸膛,响亮地答道:“爹,我都记在心里呢!”
“那就行。”
卫远笑着揉了把他的脑袋,“好了,去睡吧。小孩子太晚睡,怕是长不高的。
卫朝便向父亲和母亲,行礼告退。
等儿子走出屋子,坐在床上的卫远方才揽住董纯礼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望着如豆灯火,映照一扇叶影婆娑的窗棂,他轻声安抚道:“等那边的战事结束,我就回来了。”
他心有愧,妻子有孕,且胎象不稳,比起怀长子阿朝时,更为凶险。
情绪也易变如云,很是依赖他。
但现在,自己却要去往千里之外,不能再陪同她。
孩子已是四个月大,不知他再回来,是否能赶得上出生。
战事不可预料,他并不能保证。
但愿如此吧。
卫远心想。
若是可能,这世上没有战争最好,但镇国公府的建立与存在,却是依托了战争,从父亲开始。
延续到他这一代,必须如此。
倘若卫家无用,皇帝不至于日夜忌惮了。
他不得不去峡州。至于京城,便交给二弟和三弟。
“你注意好自己的安全。”
董纯礼同样明白,脸贴着丈夫坚实的臂膀,轻声细语道。
“好。”
卫远侧首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应了声。
*
油灯渐弱,终至寅时。
公府门口,台阶上的石狮子旁,一行人送别。
卫旷失明,看不清楚长子的脸,便只能擡起手臂,伸手摸了摸,叮嘱道:“一路小心。”
宽厚干燥的手掌,布满粗糙的茧子。
卫远垂低着脖子,让父亲抚摸,应道:“爹你放心。”
见母亲哀愁神情,说道:“娘,还要烦累您照顾好纯礼。”
杨毓依依不舍,忙不叠地答应:“你顾好自己的事便好,纯礼我会替你照看好的。”
她握着长媳董纯礼的手,站在一块。
接着,卫远又与二弟二弟媳、与三弟、与妹妹卫虞道别。
寥寥两句话之后,便深深作揖,转而走下台阶,踩蹬跨马,要与一众亲卫朝城门而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长声:“大哥——”t
卫远拉住缰绳,回头,是三弟在喊他。
卫陵站在阶上,隔着凉风吹过的长街,一双漆黑眼眸看向身穿甲胄的兄长,再次道:“你一定要护好自己!”
卫远笑着挥手,道:“家里的事,就交给你和你二哥了。”
比起二弟卫度,他更为放心的,是这个三弟。
手落下时,风尘扬起,铁蹄声远。
不过转瞬之间,卫陵眼前,唯余空寂的街道,一两声的虫鸣。
十余盏亮堂堂的灯笼,被仆妇丫鬟们提着,照着自个的主子,往府内行去了。
*
一路回到屋内,终于可以坐下歇息。
郭华音起了一个大早,还要梳妆打扮,送大伯出征。早已困倦得不行,偏偏耳边是丈夫的喋喋不休,吵得她几多烦躁,却只能忍着他对柳曦珠的不满。
卫度唤丫鬟送壶热茶过来,犹在愤慨。
“我们一大家子送我大哥出征,她倒好,病得都起不来床。之前还能逛园子,今早就动不了了,也不知给卫陵灌的什么迷魂汤,爹娘问起来,还说是没叫醒她,给她遮掩着。”
“她处处吃我家的,住的也是我家的屋子,使的也是我家的仆役。”
“她一个商户女能嫁进公府,是她高攀了,不仅半点不知谢恩,前些日子,竟还要与卫陵和离。”
“离了便好,偏生又没离。”
卫度想起那顿被父亲的鞭打,骂他多管闲事,仍觉背痛。更是气恨三弟的不争气。
……
若非这是在镇国公府,郭华音都要以为自己在市井赶集,入耳妇人的长舌之语。
但卫度的秉性,在最初之时,她已然了解。
暗瞥了眼喝过茶,要脱衣再上床睡会的卫度,她只作温柔语调,道:“我去看看阿若,不知他的发热退些没有。”
时值春天,各种病灾泛滥。
从二月初开始,直到今日的三月五日,卫若已生了大大小小,三场的病。
前两日在夜里起了热,她已照顾两日。
虽现下有些头重脚轻,但郭华音宁愿去孩子那里,也不想再听卫度唠叨了。
卫度听她这般说,便松缓眉头,转口道:“你去吧。”
这个妻子,还是娶得合意的。
不至于让他操劳公务之余,被后宅儿女所困。
不似卫陵娶的那个风吹不得、空有美貌的女人。
*
曦珠是在卫陵起身的那一刻,便醒了过来,但直至他穿衣出门,她都没有从帐子里出来。
侧身透过青色的薄纱,望着他的背影离开。
无数次地,她挣扎着想要起床,去送送卫远。
从她来京城公府寄住,董纯礼从来友善,有什么好的,也差丫鬟送去春月庭。
她生病了,会亲自来看望她。这段日子,即便怀胎困难,仍时常过来破空苑。
便连卫远,也不计较她的身份,曾在那一场鸿门宴后,放她去祠堂看望罚跪的卫陵。
曦珠踟蹰再三,却到底没有起身。
她想跟卫陵和离,想离开京城。
便不能再和卫家的人,有什么联系了……
几次折腾,让她的头有些昏晕了,平躺阖上双眼,她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正在渐行渐近,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了。
他回来了。
先去书案那边,拿了两份调军的公文,回转内室,将公文放到窗边的桌上,来到拔步床前。
掀开纱帐,挂在金钩上。
而后坐在了床畔。
柔软的褥子凹陷下去,卫陵垂眸,温柔着嗓音,低唤了一声她的名:“曦珠。”
他知道她并未睡着。
曦珠睁开眼,看见了身穿绯色绣虎补服的他,他静静地望着缩在被中的她,说道:“现在峡州那边打仗,朝中也不太平,近些日子我会很忙,等忙过了,我们再谈和离的事,好不好?”
“便是你现在执意要跟我和离,你一个人回津州,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在和她商量,给她考虑。
但更甚希望这段时日,能圆融了他们之间的争端。等一切安定,他仍会和她一起回家。
曦珠没有说话。
卫陵也无需她的回答,继而道:“我今日恐在外很晚,便不回来吃晚饭了,你要吃什么,就让青坠吩咐膳房那边做。”
“吃完饭和药,别看书太晚,早些睡,也不要等我。”
就似和刚成婚时一样,他温声说着。
兴许是他自作多情,却还是想对她说。
放下帐子,卫陵拿起公文,重新出了门,在未明的天光中肃然神情,骑马赶往军督局。
峡州兵乱。
除去调兵遣将,粮草武器也需安排。
那股预感挥之不去地,一直横亘在他的心里。
*
但在卫陵为战役忙碌后勤时,另一桩恶事,骤然于三月十四这日爆发。
身为户部侍郎的卫度被羁押入狱,因贪墨建造皇陵。
这是前世不曾发生的,与峡州兵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