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十三)
“来人!把这两人拖下去仗打三十,发落到别处去!”
便在这句厉声刚落下,两个丫鬟手抖地撂下扫帚,“噗通”一声,双膝弯下,跪倒在台阶下。
双双将头磕在坚硬的灰色砖石上,忙不叠地叫饶。
“三爷饶命!三爷饶命啊!”
自从夫人昏睡不醒后,院子里人来人往,洒扫的活计不免加重。
她们两个一壁扫地,一壁闲聊。聊的什么?自然是夫人了。
“如何睡得这么久,那个给公爷看病的郑大夫来了,都瞧不出毛病,怕不是醒不过来了。”
“不知啊,大夫都看不出生的什么病,那王家的公子能看得出来?这两日可一直和三爷夫人待在屋里。”
说到此节,丫鬟把头凑过去,与同伴悄悄道:“你知不知这王公子,曾经对夫人有过情的?”
做下人的,消息最是流通。
只是各院各房有着自己的规矩,不会太过放肆,遑论是在镇国公府。
从前破空苑只有三爷时,三爷总跑出去玩,难得回来。
她们自然闲适得很,无所拘束。
但几年前,三爷外出秋猎,重伤醒后,管理便有些严了。
除去打扫,并不许她们在屋子多待。
再等三爷从北疆凯旋回京,迎娶夫人进门后,愈发严格。
原以为夫人心善,有进屋伺候的机会,能得更多的油水。但三爷只准那个春月庭来的丫鬟青坠进屋。
她们全被分派在院外,就做些扫地、修理花木、浆洗一类的活计。
心中没有埋怨是假的。
这次夫人不知何故沉睡,三爷连续多日阴沉沉的模样,整个破空苑压抑得很,没谁敢大声说话。
两个丫鬟拿着扫帚清扫时,自然也压低了嗓音。
但谁知在墙根底下再小声,却仍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三爷听到了。
十年的黑暗,让卫陵的耳力非常。
尽管如此,太过远隔,他并没有听全两人的话,只是听到了那句。
“怕不是醒不过来了。”
不会的t,不会的。
他愣怔好片刻,干涩肿痛的眼中,猛然又爆出怒意,召来亲卫,把这两人拖出去!
“三爷!我在这个院子伺候八年了,您饶了我啊!”
“我也做活有六年了,我以后不会再乱说话!”
两人的叠声交错,凄惨地令院中其他的丫鬟小厮,颤了颤心脏,更是闭牢自己的嘴。
“倘若之后,我再听到谁在背后多舌,给我滚出公府!”
在三爷转身进屋前,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
丈夫近日身累困乏,用过药后在床上休憩。
杨毓听闻该事,让丫鬟守着丈夫,自己带着元嬷嬷,于四合的暮色里,赶往破空苑。
已是第五天,曦珠依旧未醒。
不知是什么病,好似与当年小儿子昏睡多日一般。
郑丑和黄孟接连诊断不出,还把法兴寺的智源和尚给请来,都不管用,便该再找其他大夫。
丈夫让拿名帖去太医院请人。
但被小儿子拦住,接着王家那个孩子,便住进了破空苑的偏房。
又是烧香,又是摇铃铛的。
而她的小儿子,就坐在那片缭绕的白色香烟中,握着媳妇的手,痴望着人,一声声呼唤人的名。
床头的芙蓉雕花栏上,贴着好几张黄底的朱红符纸。
那一个个似是鬼舞的符文,全是小儿子的血画成。
多日的看望,杨毓自然见到了他手上被白纱包裹的伤,好长的一道,都露出森森白骨。
心疼得不行,关切询问。
可人的眼睛,一直在看床上阖眸的曦珠。
“娘,曦珠一定会醒的。”
“很快的,只要用了我的血,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回来?
那人现今在什么地方?
“怎么这样说?曦珠到哪儿去了?”
杨毓再追问下去,她的小儿子却什么都不说了,只默低下头,眼眶逐渐通红。
着急啊,连着五日。
她跟丈夫每日都要过来问,三媳妇再不醒,可如何是好?
这头问不出来,便转去问王颐。
人也只顾摇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真是急死人了!
最后得到小儿子的话。
“娘,你别管这件事了。”
怎么能不管?
一个是她亲生的儿子;一个是她的侄女,妹妹玉莲嘱托要照顾的孩子,如今她的儿媳妇。
杨毓再次来至破空苑时,外厅中,自己的女儿和大儿媳、二媳妇都在。
人没醒转,照着礼数,每日皆要过来看望。
蓉娘抹着泪在招待人。
简短问候过,杨毓走进内室。
她的小儿子仍是一成不变的坐姿,就在床畔的圆凳上,握着人的手贴在脸颊,还在唤着:“曦珠,曦珠……”
声音都哑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多久没喝过水,也不知多久没用过膳。
方才进来时,外边的桌上摆着晚膳,看着一口未动。
问过青坠,得知他今日只早时用碗清粥,午膳也没用。
饿到现在,怎么受得了。
况且这不是一日,已是五日这样。
杨毓走过去,她的小儿子并没有回应。
从明瓦窗映入的黯淡光线中,一身单薄的黛色衣袍,罩着一副与日瘦削的高大骨架,便连垂落几丝发的脸侧,也愈发嶙峋。
下颌处,青色的胡茬冒出来,也无心收拾。
眼里全是红血丝,多日未眠了。
只静落在昏睡的曦珠脸上。
杨毓抚拍儿子的肩膀,无声叹息道。
“去把饭吃了,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
“娘,我吃不下。”
……
夜色渐浓,从破空苑出来后,郭华音送怀孕的大嫂回去。
一路上两人聊及三弟妹的病,皆是唉声。
等她回转自己的屋,去检查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的课业,指点教导过后,便让人自去玩了。
恰好卫度从户部下值回来。
这段时日,为建造皇陵塌陷的烂事,砖石土木有大批损耗,账面需要运作,他忙地跟个陀螺似的。
坐下喝盏妻子递来的温热茶水,随口问起破空苑那头,今日是怎样情况。
郭华音摇头道:“三弟妹还未醒。”
卫度将瓷盏搁置,道了一句:“我看这人一日不醒,我那三弟,是要废了。”
男子成大事,怎可被儿女情长耽误。
郭华音闻言微微蹙眉。柳曦珠是难得的,在她进公府的门前,与她交好的人。
况且这些日,卫陵对柳曦珠的深情,历历在目。
抿唇不置一词。
只是出去,让仆妇送来热水,又跟着起身的卫度,过去屏风后,服侍他更衣。
连日空旷,难免作闹。
郭华音笑着推拒道:“爷,我小日子初来,身体不适。”
卫度只觉扫兴,却只能作罢。
搂着人问起自己的两个孩子。
此时,已是月上柳梢。
……
卫远便是趁着这轮高挂天上的明月,骑马到达的公府侧门。
随着京察结束,从各处军营抽调的人手回营,有一阵好忙。这半月,还有几场演习操练。
他每日都是这个时候回来。
把缰绳递给上来的小厮,而后跨进门槛。
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先是去了破空苑。
刚进院门,就见廊庑下,亲卫在向三弟禀报傅府的事。
关于傅元晋。
亲卫在看到他时,显然停顿住。
三弟沉声道:“继续说。”
亲卫才接着说下去。
自傅元晋进京,卫家便派人去盯着了,更何况是被授予兵部右侍郎之后。
只是这命实在不好,竟然病倒不醒了。
病倒不醒?
与三弟妹一样的病症。
其他人兴许不会多想,但卫远自小将三弟带大,还能不猜到他的一些心思?
几次来破空苑,见他对仍在昏睡的傅元晋,愈加问询亲卫,恐怕有所联系。
恐怕?
也是因这两年,卫远察觉到与三弟之间,无形之中,有着隔阂。
无关兄弟情分,只是感到三弟对家里人,隐瞒了许多事。
三弟妹的病,便是其中之一。
前两日,卫远问过三弟的亲卫,想要得知详细。
但亲卫闭口不言。
“世子,三爷交代过,不允告知,还请不要为难。”
他们都是在北疆的战场上,跟随三爷生死杀伐,提拔上来的。
三爷未曾开口,他们不会多说一句。
凉风穿廊而过,亲卫在将探听的消息道尽,便低头走出了廊庑。
卫远看向双目些微失神的三弟,宽慰道:“弟妹今日未醒,说不定和你当初一样,再过两日,就会醒了。”
灯笼摇曳昏黄的光亮,卫陵望着院中惨淡的花木。
过了须臾,低声应道:“但愿如此。”
“哥,你回去歇吧。”
……
又一个夜晚到来。
郑丑被送回家;王颐去偏房继续钻研术法;哭着的蓉娘,被青坠扶回房歇息。
世间的人,在经过一日的辛劳后,疲惫地沉入了梦乡。
卫陵用温热的水,给曦珠擦洗过身体,又扶着人坐起身,穿好干净馨香的单衣。
将人放回枕上,把衣裳系带打上蝴蝶结。
一个个的,垂眸仔细弄好。
将盆放去湢室,快速洗了个澡,又回到内室。
正要灭灯上床,转眼见几上的那盆秋海棠花,泥土干硬了。
这些日她沉睡,没人给花浇水。
他也忘记了。
等她醒了,若是看到自己没照顾好她的花,会不会生他的气。
卫陵喉咙酸痛,又推门出去。
在漆黑的夜里,拿壶装了井水。
回到内室,将土浇透了,干萎的叶片上,莹亮水珠滚落下来。
他才放心,把长壶放在台下。
灯灭了。
他回到床边坐下,脱鞋,上床。
而后把一动不动,却呼吸匀长的她温柔抱在怀中。
轻声地,又在一遍遍地唤她了。
“曦珠,曦珠……”
曾经,他便是在无尽的黑暗中,不停叫她的名字,才得以回到了她的身边。
*
京城离江南太远,纵使连夜快马赶路,少至半个月的时日。
在三日前的傍晚,来到公府得知卫三夫人的病情后,王颐便在破空苑就地书信一封,交予卫陵。
亲卫即刻领命往江南而去。
王颐并不确信自己是否能引魂成功。
即便路途遥远,还是让叔公上京,防患未然得好。
已经是第三个傍晚了,他向司天监告假后,便一直住在破空苑的偏房。
屏退其他人,和卫陵在内屋里想办法,熬得人快虚脱,但卫三夫人迟迟没有醒转的迹象。
昨日肩颈处被抓出的疼痛未消,王颐拧眉,继续埋头翻阅从叔公那里带回的符书。
几次引魂,加之卫陵的告知。
对面招魂之人,应当就是他的……叔公。
但叔公怎会做如此损人害己的事?
乍然一片阒静里,听到了这样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语。
“王颐,倘若我再死一次,一定可以找到她。”
王颐一愣,从书里擡起头,偏眼看向坐在床畔的人。
他的脸色苍白,枯瘠地似同失水的树木。
连续几日,低着头,始终握着那截愈发瘦弱的手,看t着床上同样苍白沉睡的女人。
又是新的一天。
已经第六日了,她瘦了许多。
卫陵眼中止不住地冒出酸涩。
他不敢去想,若是她真的再见到傅元晋,会遭遇什么?
明明重生回来时,发誓一定要照顾好她……
他不能失约,也再等不下去。
或许离开这具身体,以魂魄可以再见到她。
如今家中不比前世,一切都尚且完好,父亲大哥都在,纵使没有他,也不会如何。
可她只有他了。
他不能丢下她,让她一个人再去面对傅元晋,去面对那些事。
将前世的事,都告诉大哥。
他便去找她。
但就在卫陵将曦珠的手放下,站起身的那一刻,突然系在床头的引魂铃“叮铃叮铃”地响动起来。
“她是不是回来了!”
三日不曾响过的铃铛,猛然剧烈摇晃。
卫陵甚至来不及露出惊喜的目光,便焦急地看向青纱帐内,仍然沉睡的人。
但在一瞬,他听到了令他头晕目眩的消息。
来自王颐的惊恐慌声。
“卫陵,不好!引魂的路断了!”
他倏地起身,坐下的凳倾倒在地。
与此同时,门外的亲卫不及通报,直接闯入了内室。
“三爷,傅总兵……身亡了。”
引魂铃裂开了如同蛛网,密密麻麻的缝隙,继而四分五裂,破碎坠落。
*
傅府。
六皇子妃傅氏正在等候,一身华服,端庄而立。
细眉颦蹙,望着屋子里那群被亲随寻来的道士,正在作法。
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可都挂在这个庶兄的身上,千万不能出事了。
亲随也是不得已,四处奔波寻人,但到底京城人生地不熟,只能跟同是傅家出身的皇子妃道明缘由。
烟熏火燎之中,傅氏瞧作法有些犯困了。
不由擡袖微遮,轻打个哈切。眼皮耷拉地,看向窗外将至的青绿春景松懈。
忽然听闻身后一片倒抽凉气。
紧跟着,是谁颤抖的疑问。
“总兵……断气了?”
她猝然回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