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梦破(六)
“总兵,倘若继续招魂,怕是会对另一个世的您造成损耗,您也会受到反噬。”
连日的奔波,为护送此次上贡光熙帝的生辰礼,不过半个月,便到了京城。
道士王壁跟随马车队伍,一路风尘,也一同入了城门,住进了傅氏在京的府宅。
骨头都快颠散了,还未歇息一炷香缓缓,便被傅总兵勒令立即招魂。
思虑再三,他仍要劝说。
这已与最初的招魂:浅解相思之苦,大相径庭。
况且,还有那道尚未弄明白的,并非来自阳间道的力量,在阻拦招魂。
如此下去,不说傅总兵,便是他的寿数,怕是到头了。
*
王壁的话并没有说错。
招魂的这段日子以来,傅元晋常感困乏,沉入昏睡的时辰渐长,又在梦境中听到她与卫陵那些令人恶心的声音。
无数次的质问,没有一次得到回应。
愤怒无从宣泄,每回醒来,便是砸了再多从前她留下的事物,终有全砸完的一日。
一颗心空荡荡的,仿若破了个大洞,寒风直往里面灌。
比起得知她的死讯后,还要凄凉。
入夜后,全身发冷地要盖上厚棉被,方能入睡,又见到了她。
那个对他笑的她。
身处她为他勾织的一个又一个美梦中,见她明眸微弯地唤他“夫君”,对他承诺:“进宣,我爱你。”
甚至会小心翼翼地询问他:“进宣,你喜欢我吗?”
近在咫尺,她的下巴垂低,眼也垂着,不敢望他。一双手却紧攀住他的肩膀,双腿也勾缠住他的腰。
晦涩不明的光影里,他将衣裳褪落的她抵在墙上,低头去咬她水润殷红的唇,好笑地问:“我还不够喜欢你?”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因为她,顶着皇帝的怒火,是为了护住她和卫家那群人;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自与她在一起后,再没有其他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也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允许她生下他们的孩子,不会生出想要娶她的念头;
倘若不喜欢,他不会在她看到那封他与海寇的通信时,下不了手杀了她,以绝后患:
……
他双臂用力,将她托高了,轻吻在她身前的那些伤疤上。
或许是痒意,或许是他的话,让她笑出了声,抱住他的头,与他更为肌肤相贴。
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喜欢……爱她的男人了。
可是她呢,回报他的是什么?
在她病逝之后,他想起她,思念漫涌心生疼痛,回忆两人的过往时,她却想杀了他!
也让他在一次次的招魂中,听到她说着爱另外一个男人的誓言。
原来她对他说过的那些动听之言,都是假的。
不过是为了哄骗他,与那些想要从他身上榨取金银珠宝,或是权势的女人一样,与他的母亲一样,并无分别。
她只是想要借势,t想要他的喜欢,能护住她与卫家人在峡州的平安无虞。
一旦离开了他,得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庇护,便会毫不犹豫地踹了他。
分明那个夜晚,她找过来,跪在他脚下,祈求他的垂怜时,就清楚的事。
这时候,却糊涂起来?
傅元晋想不明白,一个瘦弱无能的女人,如何会有那般精湛的演技?
他沉沦在与她度过的那八年光阴里,也在恼怒至极时,不由脱口而出一声鄙薄:“贱.货!”
但在出口后,在月光下看到她的灵牌,又会一下抿紧唇,静默地望着她,眼中止不住地酸涩。
她丢下他一个人在这里,转而和卫陵相爱。
所以,她先前对他说过的话,不是假的。
她说,她是因为爱卫陵,所以才愿意守着卫家那几个孩子,愿意做出牺牲。
他那时以为,她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意嫁给他,因两人的初遇实在不算美好,他做错了很多事。
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对她,不让她再受一丝委屈。
所以在气愤一阵后,也不计较了。
但原来从始至终,自欺欺人的,唯有他一个人。
“废话少说,现在就给我招魂,把她招回来!我若是还见不到她,便要了你的命!”
傅元晋怒目视人,一瞬抽出腰间戴鞘的刀,横亘在王壁的颈间。
他不相信那些虚幻的锥心言语。
他要亲眼见到她,也要亲口问她。
要她看着他,亲自说出真相。
他不信曾经那般温柔的她,亲昵地抱着他,在笑说爱他时,心底是厌恶的。
兴许……和她告诉卫陵那个秘密,要他去死时,是一般的心绪。
是的,“他”,并非他。
纵使王壁数次劝阻,招魂会损伤另一个世的,那个“他”,可与他有什么干系。
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让柳曦珠回到他的身边。
便是他自己,感到身体在衰落,也知此次上京贺寿,兴许会在劫难逃。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峡州海寇尽除,动荡终止。接下来,皇帝的刀要落在谁的头上,便是手中握有兵权的他。
光熙帝的封侯旨意,他不能抗旨不尊,也必须上京。
即便王壁言说不过尝试,兴许仍然不能招来她的魂魄。
但也许是真的。
三月的京城,正值暮春时节。
傅元晋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抚了抚鬓边,这三年来渐多的白发。
恍惚之中,看到她趴在他的后背,凑在他的耳边,给他揪扯着头上的白发。
“你又长了根白发。”
她柔软地贴着他,将那根灰白的长发递来他的面前,语气低落地难过。
他不年轻了,已是四十三的不惑之年。
便连面容,在她走后的这三年,也多了一些皱纹。
又因收服海寇,几经战事,身体伤病频发,苍老了很多。
不知再见到她,她是什么模样?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恐惧,怕她再见到他如今的样子,会嫌弃他。
半晌过去,他又笑了笑。
她是他的,也是爱他的。
不管如何,他们曾说过,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
暂住的京城府邸中,一堆亲随正在门口,观望屋里的六皇子殿下负手而立,皱眉站在床畔,看御医给傅总兵诊病。
从傅总兵吐血昏厥的消息传进宫中,不过一个时辰,六皇子便亲自带着太医院的人过来。
已经连续三日,御医轮转着日夜住在府里,不过半个时辰,便要问诊一次。
按说气结堵心,又喝下疏通的药汤,又是针灸额穴,应该醒转了。
但至今日下晌,总兵却仍阖着眼,迟迟未醒。
便连那位曾将昏去十日的镇国公三子,治好的齐御医,瞧这架势,再拿出那副把人救醒的汤剂方子煎煮,让人搀扶傅总兵往下灌,过去大半日,还是昏睡。
从圆凳起身,低头作揖,禀报给六皇子,恐要再寻其他法子。
便不用御医说,六皇子也有眼睛看,见此番情形,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你们再想想办法,务必要把人救醒。”
齐御医连着后边的两个御医,连声应道:“是。”
六皇子一甩袍袖,便走出了门。
到门外的廊檐下,把傅元晋的亲随叫到面前,再次问起人的身体,是从何时不好的?
事无巨细,他都一一询问。
秦令筠一死,他的父皇便下旨将刑部右侍郎的官职,给了傅元晋。
本是一桩大好事,傅元晋在京,他的父皇需借刀除去卫家这个外戚。
他也多个左膀右臂。
对付起卫家和其他太子党的官员,多了一个帮手。
原以为之前傅元晋的生病,是为了留在京城。
即便三番两次地推脱他的宴请,甚至是刚来京城时,以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拒绝会面,不过是其装腔作势。
但不想圣旨下发没两日,人就彻底病倒了,还如何都醒不过来。
眼见父皇也病在旦夕,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
六皇子烦不胜烦,背后的手也握紧了。
威压逼近,亲随愈发低下头,将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大人的病况说了。
待听六皇子殿下道:“照顾好傅总兵,若有异况,立即派人来告诉我。”
“是。”
转见人走下台阶,消失在府门。
两个亲随方才擡头,互相对望一眼,皆松了口气。
身为总兵的亲信,他们自然猜出大人的心思,无意掺和皇位的夺嫡争斗,只想京察结束后,立即返回峡州。
遑论峡州,还有海寇的事尚未处理干净,如何能离开。
但总兵被授官职,又一病不醒,先前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
现下峡州那边,已经派人过去通报总兵的兄长,好做足应对。
目前最该担忧的,便是昏迷不醒的总兵。
“我们去找个和尚或者道士过来,看看是否……”
话并未说尽,但彼此在对方的目光中,知道了意思。
总兵频频梦到那个面目不清的女人,临昏倒前,扬言要他们一定找到人。
“找到她!去把她杀了!”
既然御医连日诊断不出,恐怕就是那梦中的女人作祟。
亲随都是峡州本地人,对于神鬼之事,并不陌生。
各种节日,甚至要拜各路神仙。
这样的事,他们自然没有让六皇子得知。不若便要扯出峡州的事。
要等总兵醒了,再做决断。
他们的身家性命、前程仕途可都系在总兵身上,万万不能出事了。
*
和尚智源被从法兴寺,请进镇国公府后,又让小厮急扯袖子袍,袈裟都快被扯落。
入了破空苑,进到房内,不待喘上半口气,便被病榻上沉睡的人惊住。
匆忙上前察看神色和脉象,手撚胡须好片刻,才走出了内室。
穿过屋檐下方,直到那棵梨花树下的绣球花旁。
他站定脚步,转身,面向跟随而出,满面焦急的人。
三天了,卫陵彻日彻夜地,未曾阖眼地照看昏睡的曦珠。将郑丑开的方子,蓉娘亲自熬煮的一碗碗的药,小心喂了下去。
但人的气息匀缓,却迟迟不醒。
以往无病不能医治的郑丑,这次也束手无策。
对他摇了摇头,道:“你再找其他人,过来给夫人看看。”
他的医术,并未真有那般神奇,需继续精进。
卫陵满心惶然间,赶紧让亲卫去法兴寺请人。
他不愿去猜度曦珠和傅元晋之间的联系,但连续三日,派去傅宅那边的人回禀,傅元晋也一直不醒。
郑丑既断言另寻他人,他不得不去想,她的昏睡,与当初他重生回来时的境况相似。
为鬼的数十年,这样的事,他早该想到的。
卫陵一颗心绞紧地发疼了,也将手攥紧成拳。
竭力冷静,紧凝着和尚智源,问道。
“我夫人到底如何了?怎样才能醒过来?”
早前为这位卫三爷和三夫人合姻缘八字时,和尚智源就奇怪了其中的异样。
平生,他都未见过那般怪异的八字。
虽说虎蛇不相配,但怪就怪在,搅合的一团浓雾,看不分明,却是命定的姻缘。
命定?但又似强扯来的缘分。
弄不大懂,但因喜事,他收了国公夫人的大笔银钱,可以用以修缮寺庙的藏书阁,便道这门婚事是圆满的。
这下再掐算两人的姻缘,却是隐约要断。
那位三夫人已丢失了魂魄,不知往何处去了。
和尚智源叹声气,无奈道。
“此事老衲无能为力,夫人魂魄已失,你要去寻王家。”
江南王氏,道家出身,擅招魂异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