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铃
每日卯时初,枕畔人起身下床后,曦珠总会在迷糊的睡意里,闭着眼听他穿衣的窸窣声,接着是从湢室传来的轻微水响。有时会往桌案那边去,拿昨夜带回看过的公文。
而后,他的脚步声渐近,停在床前。
掀开帐子,t弯腰在她脸上落下很轻的一个吻。
“路上小心。”
“嗯,我会早些回家。”
门开开合合之间,他悄步走了出去,往军督局上职。
曦珠则靠着他的枕头,手摸着被褥中他残存的温,继续沉入梦乡。
醒来后,先是洗漱穿衣,接着坐在镜前梳发。
她不喜欢在室内上妆,只有外出方会擦脂涂粉。
这时候的天光,已是大亮,却因处于冬日,天穹时常灰茫茫,难得见太阳从那凝固厚重的云层钻出。
一个人坐在桌前吃早膳。
早时胃口不好,只用碗甜粥便饱了。
回转榻边,点支清香,在升起的炭火烘热里,不是看看账本,便是翻翻闲书。
再是这院子里的一些杂事,也要她处理。
等在榻上坐得久了,曦珠穿鞋下来,见哪处柜子或台面有灰尘了,拿掸子巾帕擦洗。
蓉娘和青坠要帮着,她起先说自己无聊,做这些打发闲暇。
但两人哪里敢在一边坐着,光让她劳作。
曦珠只得答应,却不让她们碰卫陵的桌案。
他并没有分出书房,也极少带公务回来。案上除去灯盏、笔墨纸砚及些印章拜匣物什,和几本翻地有些旧的兵书,再没别的。
他曾对她说过,除了她,别让其他人来碰这个地方。
曦珠就自己打扫,不让人来。
有时候,她在整理案上的东西时,可以看到几封信,都是与朝廷哪些官员的来往。
她并不知道这些人,只是将信都收好,放入最右边的抽屉中。
至于那些有关扣的抽屉里,应当放了很重要的东西。
她从未打开看过。
然后呢,曦珠又回到那张窗前的榻边,坐下来,再翻看起书。
好一会儿过去,方才翻过一页。
隔三差五地,卫虞会到破空苑这边。
不是做了一条新裙子,来问她好不好看,就是也没趣乏味地来找她聊天。
再是每两日,她会过去正院,去给公爷和姨母请安,留下说几句话。
接着回来,等待他归来,然后一起吃饭、说话、睡觉。
等醒来睁眼,又是重复的、几无变化的第二日。
日子清闲地只余发呆。
曦珠手撑着脸颊,侧望着窗外那棵光秃树叶的梨木,一日日地算着,到底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十一月二十三日,卫虞的十五岁生辰,也即是及笄。
众多高门的女眷前来祝贺观礼,她去往帮忙,在欢声笑语中,带去了两份礼物。
一份是她和卫陵给的,另一份则是洛平送的。
是卫陵告知洛平:卫虞即将及笄的事,洛平辗转托送。
便是在这场及笄礼之后的第三日,卫度与郭华音的婚期裁定下来,选在明年正月二十。
不过一日,公府再出一桩喜事。
董纯礼有孕了。
是在晌午用饭时,喝着鸡汤觉得恶心,请黄孟去诊脉,已有两个多月。
曦珠想起前世,董纯礼是因一尸两命去世,这世怀孕竟晚好些时候。
可见许多世事已然不同。
她自然要去贺喜,便是这次去正院,听姨母提到了孩子的事。
杨毓笑地握着她的手,道:“如今咱们卫家,也只你和卫陵还没个孩子,他不比从前,稳重得多了,你们该要个孩子了,我和他爹也能多看孩子几年。”
即便丈夫不言,她仍瞧出他的身体很是不好,等二儿子的婚事了结,便要离府去修养身体。好歹在他们尚存时,见到小儿子有了自己的子嗣,他们才能彻底放心。
董纯礼在旁,也笑地说道:“你和三弟的样貌都是绝好的,想必生出的孩子,也会极好看。”
没有哪个母亲,不期盼自己的孩子最为漂亮。
曦珠低下头,轻应了声。
杨毓以为她是害羞了,毕竟才新婚不久的小夫妻,拍拍她的手背,没再多说。
这个孩子向来懂事听话,且小儿子对媳妇百依百顺,只要曦珠肯要孩子,想来没多久,她定能又听到一件大喜事。
归去的路途,刺骨寒风迎面吹来。
一切都幻化成虚无,藏在袖中捂着暖炉的手,变得冰凉起来。
曦珠缓慢地将手贴在小腹,隐约觉得有千丝万缕的沉痛,在往下坠拉。
她稍擡起微涩的眸,眺望远处高空,那里正飞掠过一只黑色的鸟。
这个傍晚,他如往常,在酉时两刻回来。
两人一起吃饭,他听说董纯礼有孕后,道等会去和大哥大嫂道喜。
又笑说起今日自己都做些什么,谈及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夹菜吃,时不时地应着他。
直至他一双眼定落在她的脸上,敛淡了神情,问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是出了何事?”
便在话音出口的那瞬,卫陵立即反应过来,心里正冒出那个猜测时,得到了她的应证。
曦珠将一碗笋汤都喝完了,用帕子擦过嘴,看向他,轻道。
“姨母说我和你该有个孩子了。”
短短的一句话,蓦地让卫陵整颗心收紧。
他看着她冷淡的神色,似乎就在一瞬间,她又变成那个不愿意他靠近的样子。
握住她的手,这时,他才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变得凉了。
听她低道:“三表哥,我还不想要孩子。”
“我知道,这事我早就答应过你,别管我爹娘说什么,只要你不想要孩子,我们就不会有。等会儿我就去和他们说。”
“你别担心,那个药我时时都吃的,绝不会让你生。”
卫陵忙不叠地快声,一再向她保证。
提到药,曦珠缓缓有些笑了,眸子浅弯道:“不说了,你吃饭吧。”
她捏筷,夹了块烤鸭到他的碗里。
然后看他低头,默地吃完。
这个无月的漆黑夜晚,当他从正院那边回来,沐浴后上床,将她拥入怀里。
片刻过去,终于低声道:“曦珠,你放心,他们以后不会再和你说那个事了。”
曦珠不知他是如何与公爷和姨母说的,也不想去问。
她抱住了他的腰身,埋在他心口的位置,静听里面急促的心跳。
这一刻,她又一次意识到,他是真的爱她。
两世,除去爹爹,还没有哪个男人会如他这般爱她。
曦珠轻轻应了声,在他倾身要吻她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
光阴随着月影偏移,日光西落,一日日地流逝。
从成婚那日算起,至现今十一月将过,已有一月多余。
床榻之上,在为她擦净身体,她昏沉睡去后。
黑暗之中,卫陵却望着帐顶,睁眼无眠。
在那个夜晚,他确信了一件事。
曦珠享受疼痛。
这一晚,他愈加确信。
最初,他害怕自己令她觉得疼。
每每竭力克制自己,不想丧失理智,脱离控制般地一味去索取,从而伤害到她。
他想让她觉得快乐,无论是白日,亦还是夜晚。
她快乐,他自然也觉得快乐。
但逐渐的尝试中,她从未叫停过,便是从那时起,他隐约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怕她害羞不肯言语,便将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臂,手肘靠上的方位,对她笑说:“表妹若是受不住了,就掐我这里。”
昏黄摇曳的灯火下,他俯望她温柔的脸,湿润的澄澈双眸中,却带着对疼痛的放纵渴望。
可他仍然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在不断的亲吻时,细究她的每一个神情,聆听她的每一声低吟。
他终于明白,兴许之前的数次,他的小心翼翼,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快乐。
那晚酣畅淋漓地结束后,他将她揽抱在怀里。
他不得不承认身为男人的劣性,他并非没有享受到。
脑海里却不可避免地又充斥那些声音,心口的钝痛在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有一把锈掉的刀在砍杀他。
卫陵松缓许久,终抱着怀中的人,阖上了双眸。
在半梦半醒时,掌心下的荏弱脊背在发颤,他一下子睁开眼,在透过纱帐的黯淡光线中,看向她的脸。
此时,她正满头细汗,紧蹙细眉,长翘的睫毛在抖,微张的唇瓣也在抖。
他赶忙擦去她脸上的汗,把濡湿黏在颊侧的长发拨至耳后,急声唤她。
“曦珠,曦珠……”
曦珠从梦里惊醒过来,甫一睁眼,入目的是他皱眉担忧的神情。
她喘了好几口气,方才紧紧抱住了他,蜷曲自己的腿抵住他的膝盖,气息不稳地道:“三表哥,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她怎么会听到傅元晋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粗哑的怒吼,还有铜铃声混入其中,让她心悸。
“柳曦珠,你这个骗子!你说等我去京城,却为何没有等我!不要让我找到你,不然我饶不了你!”
“若是招不到她的魂魄,我就砍了你们这帮招摇撞骗的脑袋!”
……
卫陵抚拍着她的后背,俯首去吻她的眼脸,t轻声哄着:“别害怕,我在你的身边,不会让你出事的。”
不停的安抚中,她的呼吸慢慢平缓,抵着他的胸膛,再次睡了过去。
明窗外好似有簌簌的细声,落在屋檐的碧瓦上。
神瑞二十五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在这个翻至腊月的夜晚,洋洋洒洒地,从天上飘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