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懂
这段时日,为着小儿子这场婚事,卫旷和杨毓忙里忙外,都累得不轻。
尤其是卫旷,昨日各部高官武将,和宫里派过来送礼的人及亲戚朋友过来贺喜,其间吃了几回药,撑着渐衰的身体应酬,等夜深人都走了,他早已腰酸背痛,眼睛更是疼地近乎失明。
便连杨毓,常年料理偌大的镇国公府,也生有气喘的毛病,和大儿媳让人收了残席,回到正院便咳嗽起来。
阒静的明煌灯下,夫妻两个各自端着药喝,不觉相互望着对方笑。
好歹是将最后一个儿子的婚事办成,少了件操心的事。唯剩小女儿的将来夫婿,也要相看起来了。
但再谈及二儿子的那桩娶进继室的糟事,不免长吁短叹。
夜阑更深,两人说过几句话,便睡去了。
到第二日的巳时三刻才起来,洗漱过后,且用清茶糕点,在厅里等着小儿子和三媳妇过来敬茶。
并让人去把大儿子大儿媳、二儿子,还有几个孩子,及几位从卫家老宅赶来京城观礼的卫家长辈叫来。
等了一炷香功夫,门外的丫鬟进来禀报人到了。
曦珠和卫陵进门时,烧着银霜炭的烘热厅内,已坐满了人,或是笑着闲聊,或是静坐吃茶,闻听动静,十几双眼都转往她这个方向。
除去相熟的人,还有六个长须白髯的老者,她从未见过。
她微微抓紧了卫陵的手。
卫陵拉着她的手,偏过肩膀,挡在她的面前。
率先朝座上的众人歉笑道:“路上滑了些,走得慢了,劳烦你们久等。”
卫远捧着盏青瓷杯子,接话笑说:“这天越来越冷,有些地都结了冰,过来路上是滑得多,我和你大嫂也才刚到这里。”
董纯礼端坐丈夫身边,朝三弟媳笑了笑。
曦珠亦回她浅笑。
这一番话后,卫陵先是朝那些卫家长辈拱手作礼,各人纷纷笑道不妨碍,都是才到才到,连椅凳都没坐热。
此次上京来参加婚礼,不是谁家有事要办,要公爷帮衬一把。
便是观着镇国公府将来的走势,及这年对敌狄羌的大胜,卫家这个三小子的前程不可限量,要来露个脸结交深情。
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里,卫度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却禁不住冷笑。
如今的他,因与郭华音婚事的定立,勿提在公府,被爹娘厌嫌,便是在户部,也听到些烦不胜烦的碎言。
卫陵倒好,从小在爹娘的宠爱中长大,胡闹玩乐,肆意挥霍,不过被说教打骂两番,便懒于管教,任由他做个纨绔子弟。
可是这两年,便为一个从哪处偏远地方来的表姑娘,进神枢营和军器局历练,又与狄羌的一战,获三品的官职,仕途竟顺畅非常。
从未有哪个京城的贵门子弟,能有他这般成就,便是这个年纪的大哥,也比不上他。
卫度转目见大哥满面笑容的样子,半点不在意卫陵的战功。
也是,大哥还有父亲的爵位继承。
他低下头,用茶盖撇了撇青色的沫子,于氤氲的香雾里,听着爹娘的笑声,眼里冒出酸涩。
上首的座位,杨毓看着穿一身浅红柿蒂纹立领对襟袄、蜜色彩蝶戏花锦裙,绾起高髻、妆容端正的曦珠。
已不仅仅是她的侄女了,还是她小儿子的媳妇,转望一边自进门就在维护媳妇的卫陵,不由心生感慨地朝丈夫笑,如今看来,这门婚事是好的。
卫旷也笑看下方的一对新婚小夫妻。
元嬷嬷递来呈盘,上面正摆着两盏温热茶水。
曦珠迟疑了瞬,动了动手指,卫陵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她伸手接过其中一盏茶水,闭紧的嘴里已酝酿了无数遍那两个字,但却艰难地,好似如何都喊不出口。
那是只对她的生身父母,才能叫出来的称呼。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痛楚,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裂缝钻涌出来,漫到喉咙,哽痛地让她想要转身,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但是,但是……
一厅的人都不再说话,寂静下来。
只有火盆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曦珠垂下长睫,抿紧唇瓣,要先给国公敬茶。
但是在她端起茶的那瞬,一双手紧随其后,端起了另一盏茶。
卫陵笑着对坐在上首的两人,恭敬地对父亲捧奉上茶水。
“爹,娘,我能娶到曦珠,还要多谢您们的成全,我和她给您们敬茶。”
曦珠一怔,偏首看向身边人。
他的举止再从容自然不过,似乎这不是违背规矩的事。
他似乎再次提到了她能嫁给他,世人皆知的原因。
在所有人都在淡化忘记,为了顾忌公府和他的颜面,都在言笑晏晏,恭贺这是一门再美满不过的婚事,他再次揭开了前尘。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说这门婚事是因他的强求,才得以被成全。
厅堂内,落针可闻。
便连好动的卫朝,都不敢再动一下,坐在母亲旁边,看向仿若变成木偶一般僵硬的三叔母向祖母敬茶。
“……爹……娘,您们请用茶。”
卫陵没有跪,曦珠也没有跪,向姨母呈上了茶。
卫旷在怔愣后,很快和颜悦色起来,道个“好。”
便接过小儿子手中的茶水,揭盖喝了口。
见丈夫如此,杨毓也接过三媳妇手里的茶,笑地抿了抿。
随后,卫旷和杨毓两人,给三媳妇递去了早包好的红封,厚厚的一叠。
元嬷嬷再送来几本账册。
是先前筹备婚事时,卫陵让母亲把自己的产业账本收拢整齐,待敬茶时交给曦珠。
此时,杨毓将这几本放在她身边近二十年的账本,递去曦珠面前。
“这是卫陵放在我这处的几本账,现在交给你,以后便是你来打理。你先看着,倘若有不懂的地方,来找我或是找纯礼都可以。”
她又嘱咐了几句作为婆母该说的话。
时隔两世十余年的光阴,曦珠再次将那几本曾翻看过的账本,接了过来。
“是,……娘。”
于众目睽睽之下,卫陵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团在自己的掌心,企图让她暖和起来。
接着,去见卫家的其他人。
卫陵牵着曦珠,一个个地走过去叫人。
对大表哥和大表嫂改口,没有方才的困难,曦珠跟着卫陵叫道:“大哥,大嫂。”
卫远和董纯礼也准备了红封送给三弟妹。
卫朝坐在椅子上,按照母亲教的下了椅子,对着眼前打扮极其好看的三叔母,拱手作揖,唤了声:“三叔母。”
卫陵看他一副敬重的样子,嘴角略扬。
等轮到卫度,曦珠轻挠下卫陵的手心,抿紧了唇,没有开口。
卫陵自然没有让她叫卫度。
若非卫度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还要在镇国公府生活,他自己都不半点不想叫卫度二哥。
“夫妻本一体,我便替曦珠叫你声二哥,想必二哥不会介意,是吗?”
卫旷观着下方,心知肚明这小子是在报复那时二儿子的口不择言,他没有去管,自顾自地喝茶。
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卫度不上不下,暗里恨地咬紧腮角,却颔首道:“三弟妹进了卫家的门,以后就是卫家的人,都是一家人,不必要去介意那些细事。”
大哥大嫂给了红封,他自也要给,从宽袖内掏出,递去面前。
曦珠看了一眼卫陵,而后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接了过来。
她没有再看卫度,转望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都规规矩矩,挺直腰背地坐着,等她看向他们,都下来朝她行礼,各自唤了声:“三叔母。”
清脆泠泠的声音响起,曦珠的视线落在卫锦的身上,长得一t副冰雪伶俐的模样。
她不会再是她的“阿娘”。
一边的卫虞,两颊梨涡浅浅,叫她道:“三嫂。”
这世,他们应当都会过得很好。
曦珠再看向卫陵时,不由得弯眸。
之后,又跟随他去见那几个卫家长辈,行礼叫人。
都是陌生人,她心绪轻松许多。
等见人的繁琐礼仪结束,众人到嘉乐堂吃午膳。
*
吃过饭回到破空苑,两人坐在榻上歇息。
将那些红封随手放在桌上,卫陵拿过那几本账,揽着曦珠的腰笑道。
“我所有的身家都在这处了,是给表妹的聘礼。过两日上职前,我把负责这些产业田地的管事都叫过来,陪你见见人。这些年的账都在娘手里,我自己都没怎么见过人。”
前世的她帮衬母亲管理账本,他是知道的。
也在要卖掉这些账上的东西,换得军饷时。
雪夜灯下,一页页地翻看,看到了她做的标记,凡是错漏或是被做了假账的地方,她都用红笔勾画出来,极其认真。
那时候的他,有片刻的出神,她在看他的账时,是否也有一时半会,会想起他。
“那些管事一个个理着我的财多年,都是老滑头了,若是以后他们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们去。”
卫陵倒不是不允许人从其中谋得好处,肉从手里过,哪能不沾油?
只是见不得那些人为了更多利益,仗着资格拿捏曦珠,而她不见得乐意来管他的事。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如今这些账,是他强塞到她手里,她不能推拒。
这次,曦珠是从他手中,接过的账本。
垂落的目光,静静地留在靛蓝的陈旧封皮上。
接着听他与她商议,有关赵闻登家的那桩茶叶生意,赵家要与外藩做茶叶生意,苦于没有稳定的上好茶叶来源。
而这账本里,正好有江南的两座茶山。
此事在杨家备嫁,露露过来陪她时,与她说起过。
那时露露的神情很欣喜。
卫陵俯首亲她的脸,轻声问道:“你同不同意?”
曦珠明白他这样做,一定是因为她。
她笑地点头道:“等和闻登商量具体,看看要如何做。”
她不想将他的产业给赔了。
卫陵正想话要逗弄她,让她更高兴些,忽地青坠来报外头有人找,却是两人口中的露露和赵闻登。
自从曦珠从杨家回到镇国公府,露露昨晚便回到公府,和丈夫住在厢房。
连续好些日陪着即将出嫁的闺友,也是累地眼皮子直打困,与在喜宴上喝地熏醉的赵闻登一直睡到大晌午。
公府要敬茶吃饭,她不敢来打扰,这会听丫鬟说那边饭吃完了,赶来破空苑找人。
她想出门逛逛,好不容易来回京城,自要看看最富庶繁华的地界。
不可避免地,想要曦珠陪着。没多久,她就要回去津州,不能在这里久待。
曦珠听过她的话,怅然过后,眉梢携笑,一口答应下来。
她自己好久没出去逛街了。
遑论是和露露一起。
两个女子一拍即合。
赵闻登从小就习惯了露露的命令,没什么异议。
卫陵也没什么好说,看着曦珠雀跃的样子,笑地让阿墨去马厩套车。
两人换过常服,一行人这才乘车出门。
一整个下晌,两个男人跟在后头,各自帮妻子拎买来的东西。
走得赵闻登脚酸了,前头两人还在兴致勃勃地逛,头挨着头,手拉着手,草绿和秋香色的两片裙摆蹁跹翻飞,都忘了身后的两人。
卫陵无奈地笑。
等进到那些金楼银楼,曦珠陪着露露挑中两支长簪和一对耳珰。她自己却不要,卫陵还是给她挑了支步摇。
最后结账,赵闻登正要掏银票,却有一道声音横亘过来。
“把账都记在我上头,明日来找我销。”
赵闻登错愕。
卫陵不过笑笑,道:“你们能不远千里,过来参与曦珠和我的大婚,我还没尽地主之谊。不过些首饰,算不得什么贵重的东西。”
在寸土寸金的地方,赵闻登不好推拂,以免伤了卫三爷的面子。
金楼的掌柜快地记下账。
等从楼里出来,外头恰是傍晚,天色有些灰蒙阴沉。
又寻酒楼吃饭,点了满满一桌的菜式,卫陵让小二上了好几盘虾鱼螃蟹的菜肴。
其间,三个人同来自津州,说着说着,便夹起方言来。
还都是有关在津州的一些旧事。
卫陵默地陪坐,没吃两口,他放下筷子,给正与露露聊天,脸上洋溢笑容的曦珠剥起虾。
把干净的虾肉放到她的碗里。
不知不觉中,他的面前,堆起了小山般的虾壳。
曦珠将虾都吃完后,方才回过神,转头看他,眉眼的笑犹在,声音也是扬高的。
“你自己也吃,别管我。”
卫陵点头,扬眉道:“知道。”
他用湿帕擦干净手,才接着拿筷子吃饭,继续看她与人说话。
虽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但见她眸中闪动欢喜光芒,他也跟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