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婚事(三)
整个破空苑除去前院和后院,主屋共有八间。
入门后是正厅,四方宽阔,用以待客及用膳。
往左边掀帘进去是偏厅,卫陵十六岁那年,让人打通了隔壁无用的书房,成长形布局,以至于偏厅成了最大的一间屋。
如意纹窗棂边设乌紫檀罗汉床,平常白日休憩,等到寒冬时,烧炕坐着暖和。
靠墙放置了一整面的博古架,上面摆满琳琅的玉石金器。
一部分是从前卫陵从拍卖会上购得的稀奇玩意、一部分是与人对赌赢得的瓷器,且自己喜欢,也给摆到上头。还有些他人送的。
更多的是自己曾因无聊,兴趣雕琢工艺,专找了匠人学习,学成后随手雕刻的玉器。
另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一时懒得找地方放,亦往架上的空隙塞,显得杂乱无章。
纵观整面博古架,呈摆的都是价值百两千金的物件。
卫陵已记不大清何时得到的这些,一边牵着曦珠的手,一边拿起一只白玉蝉,说道。
“这个大抵是我十五岁时,找了个好似姓梅还是姓黄的匠人,跟他学玉雕,第一次做的。那时我就喜欢这些玉石,觉得好看,买了好些,花了很多银子,被爹知道了,骂我玩物丧志,将我打了好一顿。”
倒是此事牢记清晰,实在是那回,是父亲打地他最疼的几次之一。
卫陵说着笑了笑。
前世重返京城后,虽破空苑因闹鬼,重新被卖给了卫家后人。
但那时,当曦珠走进尘埃遍布的这里时,凡是值钱的东西,早被搜刮干净。便连这个以黄木梨做的博古架,都被拆卸下来,不知流转到了谁人的手中。
曦珠接过他手里的那只蝉,触及温润的玉质,仔细看过,薄羽清透,纹路繁复,说道。
“第一次做的,就这样好了。”
卫陵被她夸地眉梢轻挑,还不待开口,蓦地听到她的轻声询问:“那只你送给我及笄礼物的镯子,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他的笑一刹僵硬。
在他连日沉浸在喜悦里,期待与她的大婚t时。
所有的防备松懈,她却陡然问出了暗含陷阱的话。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哪只镯子。
那只雕刻成她生肖的玉蛇镯,是尚未重生前的自己,向她表明心意时,所要送出的定情信物。
但她并未接受,而他也因此重生,回到了她的身边。
有时深夜到来,沉沦进黑暗时,卫陵会心生嫉妒,甚至恨上那个死去的自己,竟能很早察觉到心意,并向曦珠表白。
而非前世的他,在那晚的犹豫后,此后余生只能陷入悔恨。
但好在同样重生的曦珠,并不喜欢那个自己。
现今的曦珠心里,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愿意嫁给他,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他们会相伴一生,白头到老。
卫陵看向曦珠明媚的娇靥,她并未发觉那个偶然的陷阱,僵硬转瞬即逝,唇角微扬,问道:“你喜欢吗?”
曦珠眼眸含笑,点点头道:“喜欢,那个镯子很漂亮。”
那样一只镯子,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卫陵跟着笑笑,又带着曦珠在博古架前逛了会,最后说道:“这上面的东西太多,杂乱地很,等明日,我就让人来收拾干净,腾出空来,再把你的东西搬来,我看你屋里也有瓷器瓶子,哪日我与你一起把东西重新摆了。”
他原本没想与她在尘埃落定前成婚,屋子自然随便繁琐,他也不喜丫鬟多翻自己的东西打扫;
但因秦令筠之故,走到了这步,该按着她的喜好来。
她住的春月庭主屋,一切都简单整齐。
曦珠摇头说:“你这里本来布置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子,不必为我改了。”
卫陵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笑道:“不过三个月了,我们便要在一起过日子,实话与表妹讲,我不是个讲究人,如何都行。你尽管按着自己喜欢的,随便弄成什么样,我还挺喜欢你住在那边屋里的陈设,你的眼光总是好的。”
这番话脱口而出,毫无停顿。
曦珠听地抿唇轻笑。
他若不是讲究人,这世上大抵没有一个人,敢自称讲究了。
两人转至一旁,再掀藤紫罗帘,整大片的地,只有一张铁梨木翘头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还有背对的一个檀木书架,后面几个深屉柜子。
卫陵自侃道:“这里时常空置,我难得坐在这里,空出这样大的地,你看要不要添置个书架,好将你的书归放了。”
曦珠随手抽出架上的一本书,花绿的封皮,才看到最上面的两字“偷情”,剩下两字尚未瞧清,骤然被一只手横夺过了书。
卫陵比她更眼尖些,看全了书名。
剩余两字是“宝鉴”。
自从重生后,他没空来归整这些书,再是一些东西,譬如军器图纸,就放在这里,自然不允许除去阿墨以外的人,进到这里来。
他早忘了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书里,夹杂着他年少时,对那起子男女之事性味正浓,和姚崇宪一起找内门人弄来的淫.书。
谁知被曦珠一眼找出来,还是如此不堪的书名,不用翻看,便能得知里面写的是什么。
卫陵一时讪然地,有些无地自容。
他都没想到从前的自己,竟看这种污秽玩意。
她会如何想他的为人?
卫陵耳根有些热,还是擡头看向曦珠,怕她多想,赶紧解释道:“这是我好多年前看的了,都忘了里面写什么,那时是年少不懂事,我发誓绝没有这个念头,只是好奇罢了。”
话音甫落,他忽地闭上了嘴,喉咙有些发干地盯着她。
曦珠被他攥地手紧,恍恍惚惚里,她回想自己真正的少女时,也好奇这种事,看过此类的书。
这是一桩很正常的事。
在他将要擡手,对她起誓时,曦珠失笑地拦住他的动作。
“三表哥,我没怪你什么。”
卫陵依旧有些无措,将书放回架上,拉起她的手,快步转到内室去。
不过二十一步,他的嗓音复归平静,指着正对院外梨花树的窗下,道。
“这里就放你的梳妆台,库房里有几张,都是从前有人送礼过来的。我早上去看过,其中有一张黄杨木雕花螺钿的,颜色清亮,刻花是芙蓉四季菱,不知你喜不喜欢,等会我们一起去看看。若是不喜,就再瞧另外几张,要没合适的,我就让人快些打个妆台来。”
他屋里本没妆台,先前她要照镜只能去湢室,现下定要备好。
到时,他再陪她去买些胭脂水粉。
曦珠微微蹙眉道:“不用了,我那屋里的妆台还可以用。”
卫陵俯首看她道:“总要用新的,我看过你那张妆台,面上有些划痕了。”
曦珠仍然道:“但还能用的。”
卫陵只能叹息笑道:“行,都听你的。”
他牵着曦珠的手,再走到那个占了半面墙的紫檀嵌花鸟纹立柜,打开了柜门。
立时各种绸缎锦料、各类精致繁复花纹,从青蓝紫白至红黄绿黑的各式圆领袍澜衫,展露眼前,挂的叠的,将柜子都塞满。
他道:“我这些衣裳装满了柜,也还没来得及收拾,但怕你的衣裳裙子装进来,还是不够位置。原本这个柜子是一对的,我只搬来一个用,另外一个还在库房,过些日子,就把那个搬过来。”
曦珠原想说她那边的柜子,也可以用,但那个是红木顶箱大柜,和这个立柜摆在一起,实在不相称,便默地点头道:“好”。
卫陵又将她牵至床前,拉着人坐下,道:“至于床,我爹娘早在好几年前,就托江南那边的老师傅做好了,是张拔步床,也一直放在库房,先前他们愁我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媳妇,拖到如今,都落了一层薄灰。等会我们过去看看,我还挺喜欢,不知你喜不喜欢?”
“要不我们现在干脆去库房看,你喜欢什么,就都搬来。”
卫陵拨了拨苍色的帐幔,问道:“还有纱帐,你想要什么样式的,还有颜色?我瞧你屋里多用青色,那还是用青的?不过咱们大婚那日,定先要用绛红纱。”
谈到有关床的事,曦珠有些沉默。
尤其被他一双笑眼望着,她不禁撇过脸,朝向大开透光的窗,握紧了手。
下一瞬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在他的手里。
再回首过去,便被他揽住腰身,猛的一个用力,压在了床上。
卫陵垂眸撚着她的下巴,将人的脸朝向自己,不让她再躲避视线。
望着她脸上渐生的红晕,笑地不能自已,低头亲了亲她的唇,声音很低地问道:“害羞了?”
曦珠生恼地推他,又没忍住嗔笑。
“没有!”
“没有你脸红什么?天还热的?”
他控住她脸的力道很轻,却让人挣不了半分。
他偏要在此事上,逼得她承认,她对他生了情。
一双含笑的漆黑眸子,看进她的眼里,妄想搜寻到一线蛛丝马迹。
但曦珠受不了被这般盯着,闭上了眼。
心中那点藏匿的仿徨,被那根半隐半现的线,牵引着,越来越长,往更遥远的将来延伸。
卫陵看着她腮畔上渐退的红云,无可奈何地心里叹气,不好再逗她,笑了一声,翻身起来,也将人拉起身,道:“走,我们先到院外去看看。”
曦珠睁开眼,跟随他轻慢的步子,往外走去。
听他一路说道:“屋里的陈设你说了算,还有伺候的丫鬟仆妇。我从前总在外面玩,很少回来,近两年也多是晚上回府,平日这六个人在这里就做些侍花洒水的活儿,再是端茶送水,还有外间的打扫什么的。不用她们到屋里伺候,我自己不喜欢。”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后,你不用对她们多客气,若谁做错事,不想继续留人,直接与我说就是。至于阿墨,我不会再让他进屋伺候了。”
卫陵回头看她,笑道:“蓉娘和青坠,应当会跟你一道过来?”
不远处正是一个双髻绿裙的丫鬟,背对地在扫地上尘土,听闻三爷的话,顿时脊背僵住。
微风吹来,发丝柔软地拂过面颊。
曦珠嗯了声,没再开口。
卫陵又道:“我自己不用人,你是要用的。她们两个给你做事,我能放心。”
正是夏末初秋,院里的那棵百年梨花树,恰是最盛的景象,遮蔽院落将近一半的阴凉,也因此,种不了多少向阳的花草。t
他指向南边墙下,大丛的粉蓝绣球花那里,还有空余的地方。
问道:“要不要在那边扎一个秋千?你平日可以荡着玩,还有你喜欢哪样花,就再种些花。”
说着,他又指向青墙上的鸳鸯瓦,笑道:“我今早起来,绕着院子走了一遍看过,有几片瓦破损,大婚总是不好的,还是重新盖新瓦的好,我等会就过去正院,找爹娘说此事,让他们快些找人……”
卫陵说着说着,陡然被扯了下袖子,从畅想的喜悦里抽神出来,侧首看向身边人。
曦珠面容沉静,仰首看他,轻唤了他一声:“卫陵。”
卫陵嘴角的笑,渐渐收敛了。
他有些怕她喊他的名字。
果然接着听到她问:“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事,还记得吗?”
在随着他轻快的语调,不断吐出的话语里,曦珠心里愈感不安。
仿佛在他一声声的询问里,从此以后,她便要在镇国公府安定下来,永远生活在京城。
她知道,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扫他的兴。
可他早答应她,会让她回去津州。
她只想回到家乡去,而非这辈子还待在京城。
卫陵明白她的意思,一颗兴奋跳动的心,缓慢地平静。
脸上却还残留笑意,紧握她的手,语气扬高道:“我答应你的事,怎么敢忘记。但先得在这里住个几年,等所有的事情了结后,我们就回家去。”
曦珠终于放心下来,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卫陵擡手摸她柔软的脸,安抚地摩挲两下,再一次笑说:“我们会回去的,你放心好了。”
他的心彻底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