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病
陆桓与其夫人生有两儿两女。
两个儿子皆是平庸之辈,年近不惑,仍才疏浅薄,观来不再有前程。
至于两个女婿,大女婿不提,有出息的是二女婿。
这么多年,二女婿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去年还接任了江南富庶之地的淮安知府。
此次外孙女上京携带的贺礼,足见那是一个肥差。
陆桓思量一番,自己担任神枢营提督内臣,也已十二年。再过一年半载,得让后辈顶上。
今后能依靠的,便是二女婿。
现可在南方做官几年,但那位置不好久坐,再要触到朝廷中枢,还得做京官。
外孙女带来的书信里,有这个意思。
若能与镇国公府卫家结亲,以后就好提拔二女婿上京。
再是外孙女那样娇娇的一个姑娘,陆桓做外祖父的,很是疼爱,便要给其谋个好亲事。
当下坐在榻边,一壁泡脚,一壁问铜镜前的夫人。
“你可与国公夫人都说好了?”
陆夫人正往脸上搽润肤的香膏,将要大寿宴会,总得光鲜些,不好老态。
她对镜照着,笑说:“放心好了,我与她都说好,到时就让茹茹与卫三小子见面。茹茹也知道了的。”
陆桓道:“若这事能成,女婿在淮安做出政绩来,今后少不得被调入京城,咱们的女儿也能回来,能常来看看我们,不至于几年见不着一面。”
“茹茹呢,也算嫁个贵婿,以后不知省多少心。”
话落,陆桓将湿淋淋的双脚从盆里擡起。
丫鬟拿来巾子,蹲身擦干。
趁势夸道:“姑娘仙姿玉貌,温良贤淑,那卫家三爷见了,定会欢喜。”
说的陆桓和陆夫人皆笑起来。
四月底,连着两日的绵雨停落,天恰放晴。
朗日高悬,惠风和畅。
神枢营提督内臣陆桓其夫人的六十寿宴,正是热闹。
申时一刻,杨毓带着卫陵到陆家,直到后院的正屋,守在外的丫鬟忙笑迎上来,又给迎进门里。
各自见过。
卫陵拱手作揖,给上位的陆夫人祝辞:“祝陆夫人福如沧海无穷极,寿比灵椿过八千。”
又递上一份寿礼。
陆夫人望着眼前的英俊后生,笑着连说两个好,让丫鬟接礼,赶忙道:“快坐下。”
丫鬟请客至西面,卫陵撩袍在一把官帽椅坐下,接过递来的青花茶盏。
揭盖一瞧,清亮碧色茶汤,扑鼻淡雅清香,是今岁清明前后的龙井新茶。
他端起喝了一口,听母亲与陆夫人正说起这茶。
“是今年的新茶,茹茹父亲道才从茶树上摘下,就立即送进京来。待会你走时,我让人给包些。”
“不必客气,两日前,府上有人送了几斤。”
“还是要再带些回去,才能算我的心意,茹茹他外祖还提说过。”
打了几句机锋,都带个茹茹。
陆夫人观一观下边巍然不动喝茶,眼神都不瞟一下的卫家三小子,拍抚着一边外孙女的小手,笑对国公夫人道:“这光喝茶也是淡,茹茹将做些酥油鲍螺,她的手艺极好,正好你尝尝。”
早等候在此的白梦茹心跳略快,款裙摆摆,将自己花费一上晌做的点心,小心地呈一碟子到国公夫人座旁的桌上。
“国公夫人,您尝吃。”
她的声音细软柔和,似同缠绵的江南烟雨。又牵着嘴角笑,两腮的酒窝都陷进去,甜地似能醉人。
杨毓将白梦茹再三细看。
不愧是淮安那样地方生养出来的姑娘。
娇小玲珑,巴掌大的小脸上,黛眉杏眸,眸是剪水秋瞳,皓齿朱唇,十分的温软动人。
蝉鬓垂鬟,发簪并蒂海棠珠花步摇,耳坠金丝垂珠,穿身淡玫瑰红绫撒花裙,臂挽一条粉霞刺绣西番花的披帛。
凝脂白肌,一把细腰,身姿窈窕芊芊。
“茹茹,也拿些给卫三爷尝尝。”
陆夫人含笑道。
这声惊动只十六岁的盼春姑娘。
再将一白瓷碟子的酥油鲍螺取来,莲步轻移,含羞带怯地慢行到西边的座。
盎然春光正从门外照进来,映在他冷淡却蕴藉风流的面容上,浓眉挺鼻,薄唇轻抿,一双乌黑长眸微垂着,仍落在他空青刻丝游鳞圆领袍上。
她走过来,他却稳当挺直地坐着,不偏一眼地看她,t只盯着衣裳瞧。
“三爷,你试试可合口味?”
白梦茹柔声道。
卫陵的目光半点不落她脸上,见她不把碟子放桌上,反倒递来自己面前,便擡手接来,道声:“多谢。”
嗓音清冽,带着些沉,几如夜雨后的深林山泉。
白梦茹一刹有些热了脸。
卫陵又接筷箸,夹起一个油腻的鲍螺吃了,咽下去后,道:“挺好。”
随之不再动剩下的两个,将碟子连筷搁置在一边的桌上,扛着上头母亲和陆夫人的视线压力,一派平静。
白梦茹扇动两下长睫,回到外祖母身边。
陆夫人笑道:“茹茹平日没什么喜好,除去弹琴看书,再侍弄些花草,也就这糕点做的最好。在淮安时,还专门找人学了的,便连我这个不大喜欢甜的,茹茹上京这几月,我都多吃些,瞧瞧,这开春来都胖好些了。”
这打趣的话让白梦茹的脸愈加红,拉着陆夫人的衣袖,小声道:“外祖母。”
杨毓吃过鲍螺,也笑。
“这手艺难得,如此甜而不腻的鲍螺,我之前只在宫里用过,就连我府上专擅白案的师傅也是不会的。”
好一番捧场,将白梦茹夸地耳根都要烧起来。
卫陵厌倦地听着,待觉得时辰差不多,便起身来,要先辞出去见陆桓。
好歹是顶头长官,来了陆府,自然要去拜见。
却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厮跨进门槛,报说:“老爷牙疼,让来拿药。”
这般突发,卫陵不好直接离去,停住脚步。
陆夫人忙让丫鬟去内室取,白梦茹道:“祖母,我去拿。”
说着,她掀开一方竹篾帘子,走进去,只稍会功夫,从里出来,手里握着一小棕色的盒子,里面装着压解牙疼的药。
陆桓有牙疼的毛病,随身都会带药。
何故此时留在室内,未外出带着,可不因在自家,少不得借机生事。
卫陵冷眼暗看。
果不其然,白梦茹自告奋勇地要去送药,这便是要一路。
陆夫人又笑说:“自这丫头来了京城,我与老头子可算是身边有人关心了。”
杨毓自然接道:“是个懂事的孩子。”
她看向卫陵,道:“你就与茹茹一道去见陆内臣。”
话至此处,只能两人同行。
一路红木长廊,蜿蜒地好似心里绕不清楚的情。
婆娑叶影,与灿然金光,交相辉映地落在墙面,庭院中栽种了一丛粉白芍药,昨夜的露水尚有残留,微风一卷,晶莹剔透地从叶片上滚动下来。
芬芳四溢,清丽雅致。
白梦茹走在靠墙里侧,时不时偷窥外侧人的背影。
身形峻拔,欣长强健。
真是很高,比她要高出一个头来。
堪见的半张侧脸,眼尾微挑,下颌硬朗,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走至半路,却一个字都不说。
白梦茹觉得些微难堪,但瞧他的脸,想到难得的机会,只得主动起了话。
“三爷,方才的鲍螺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我见你只吃了一个。江南那边嗜甜些,外祖母年纪大了,我不敢多加糖,你是否觉得淡了?”
她鼓足一腔勇气,却得两个字。
“挺好。”
与厅上一样。
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步子稍快。
白梦茹捏紧团扇的柄,跟走地急促,再深吸口气,浅笑道:“祖父说三爷你在神枢营很是尽职尽责,交代下的差事都做的很好,不像有些官员子弟,到里头挂个职,却什么都不管。”
她以为这回能得他些话,不想是一句“有赖陆内臣赏识。”
白梦茹的心泛凉起来,但想这般高贵的世家子弟,还是镇国公的三子,有桀骜冷淡是自然的。
一个心思纷飞,她手里的团扇倏地滑过裙衫,坠落在地。
正巧落在卫陵脚下。
他险些踩上去。
是一把绸绣花蝶的团扇,绢丝上一丛月白兰花,绕飞两只蝴蝶。
卫陵停步,又后退一步。
这回,终于真正地将目光放到白梦茹的脸上。
回首前世岁月,便也是这白梦茹,是母亲心仪的儿媳。
母亲既知他喜欢曦珠,也清楚曾经的曦珠喜欢他。
竟还让曦珠去劝说他娶白梦茹。
当真可笑至极。
她不会知道,当她以怯怕的神情,说出那番将他让至别人的话时,他眼眶瞬时涌热,心痛到几乎遏制不住,要朝她嘶吼出声。
他已决定放手,任由她与许执成婚,她却还要来搅碎他那颗残破的心。
他要她多管闲事!
当白梦茹得知他将要出征,要送他一面在佛前开过光的护心镜。
他没有接受。
白梦茹问:“为什么?”
他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她送了我一个平安符,因此我不需其他的东西庇佑我。”
“我的妻子,只能是她。”
除了曦珠,他的余生,便没再娶其他人的想法。
即便不久后,她与许执要举行大婚。
他的余生?
那时,他半是苦笑,半是嘲弄地想,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白小姐,你的扇子掉了,不捡起来吗?”
卫陵看着一动不动的白梦茹,这般道。
须臾不见卫三爷帮忙,白梦茹终于窘迫地低下头,丫鬟赶紧上前捡起,给到小姐手里。
再走几步,穿过月洞门,宴客闹声愈加喧嚷。
卫陵看到了洛平,洛平也看过来,做了招手的动作。
他停下步子,最后看一眼白梦茹,作揖告辞道:“我的朋友在那边等我,我先走一步,待会再与他一次去拜见陆内臣。”
话音落后,他径直转身离开。
洛平前年中举武状元之后,便领职进了神枢营,很得提督内臣陆桓的赏识,这次恰是休沐,陆府大办寿宴,他自然要携礼恭贺。将礼记过名,便找起卫陵来,这种宴,他定是要来的。
等卫陵过来,洛平问:“方才与你一处的是哪家小姐?”
卫陵直道:“陆桓的外孙女。”
洛平瞧出不对劲来,但卫陵不多话,他有分寸,转说起另一桩事。
原是卫陵上回去他家做客,无意提到一个改进火.枪的法子。
他的父亲琢磨好些日子,想到可以用以改进射程,只是当前尚在试炼。若结果可以,便能上禀卫陵的父亲,也即是如今的军督府都督同知。
卫陵闻言露出笑来。
“我过些日子得空到你家看看,我其他倒不如何感兴趣,唯这个喜欢些。”
洛平笑道:“自然,若非你,我爹也想不出来,若行得通,少不得记功升职。”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去见陆桓。
白梦茹却还在那丛浓匝芍药花旁,手指紧握着团扇。
今日相看,卫三爷冷漠,却不与传闻中的纨绔一般。
更听说卫家的男子只娶一个嫡妻,不会有那些妾庶的争斗;国公夫人又是很好的,曾能容忍孔家女那般的性子,若作婆母,便没那些扰心的事。
外祖父说卫三爷年纪尚轻,虽是家中第三子,以后承不到公府爵位,但偌大家业分下来,也是不容小觑的。再有公爷和两个哥哥帮衬,以卫三爷的秉性能力,仕途只会步步高升。
倘若她能嫁进镇国公府,以后就会轻省许多。
当下,白梦茹疑惑起自己的容貌装扮来,是不是妆容不够精致,还是今早该穿那条嫩黄色的如意云烟裙。
她听闻京城男子好细腰,晨时,还特意将本就袅娜的腰身,勒地更紧了。
怎么卫三爷对她没一点动容。
并非她自夸,凡见过她的男子,多少会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
但方才,卫三爷没有。
丫鬟忙安慰道:“小姐当然是美的,只是卫三爷怎么好冒犯呢。”
白梦茹却道:“他先前去那些秦楼楚馆,定是见过许多美人的。”
丫鬟道:“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老爷不是说卫三爷没再去过了?”
如此暖心之言,白梦茹还是有些失落。
想到片刻前的落扇之事,她对丫鬟叮嘱,不可告知外祖父母,以免他们以为卫三爷不懂顾全她的脸面,而觉得他不好。
*
宴散后,杨毓便将小儿子叫上马车,卫陵只得弃马,登车掀帘。
一落座,迎面母亲的问话:“白梦茹怎样?”
卫陵毫不犹豫道:“不喜欢。”
杨毓一见他这样子,就知他又要混过去,摆起脸色来。
“不喜欢?人生得好,性情也好,哪处不满意了?”
卫陵掀着帷裳吹风,靠在车壁上,慢声道:“好看是好看,个子却将才我的下巴,我不喜欢矮的,低头看得我脖子累;性情也挺好,说话却细声细气,不仔细听,都不知说了什么。”
杨毓气道:“那你们一道出去路上,什么都没说?”
“说了两句。”
卫陵原原本本地将当时情景述出。
杨毓听着,真快被这个小儿子气死,之前t往那些脂粉腌臜地去,还整晚地与姚崇宪不归家,惹出那与温滔为个花魁打架的事来,闹地京城笑话。
半点风趣不知,她可不信。
当下伸手过去,扭起他的耳朵。
“你这些话好在没到人跟前说,保不准别人如何想咱们家没教养。人问糕点如何,你就敷衍两字,晓得该怎么与姑娘说话么?”
车厢就那么大,卫陵躲不过去,咋呼道:“娘啊,我都多大了,你还当小孩子教训我,那让我娶妻做什么。”
杨毓松开了手。
卫陵揉把耳朵,有些唉声叹气,无奈道:“我不说挺好,说什么,夸那糕点天上有,地下无的?还没饭菜能填饱肚子。”
杨毓冷道:“合着再好的姑娘,你都能挑出毛病来。”
卫陵无谓地应说:“你问我,我自然说了。再者,她会的那些琴棋书画,我不懂,更没丁点兴趣,难不成娶了人回家,大眼瞪小眼,都没话讲。
“总之,我不喜欢。”
杨毓只得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又有些疑惑地凝着卫陵的脸,突地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就觉得最近他怎么有些不一样,却说不上来为何。
但由着这问,她不知怎么想起曦珠来,陡地吓一跳。
上元藏香居失火后的种种。
原本整个铺子的全部损失,该是卫家来还,她尚未送去银票,哪知卫陵动作更快,早把自己的家底给出去了。后头在赌坊赢下的那些庄园田地,将才弥够缺洞。
还有那回找她,又急慌地拉着管事,往郊外的曹家去,就为给曦珠解围。
“你该不会喜欢曦珠?”
在儿子面前,哪有那么多讲究,直接就问了。
卫陵就笑。
“表妹才来公府时,您还对我说她没了爹娘,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京城,让我照看着些。我当然拿她和小虞一般做妹妹对待,能有什么心思?”
“至于藏香居失火,难道不是受我牵连?若连这您都要计较,那我无话可说。”
他懒坐在马车里,被风吹得有些心凉,玩笑道:“您和爹若一定要我娶媳妇生孩子,不如就表妹好了,总归这一年来,您也是看她在眼里的。长得好吧,还温柔听话,要照这样,我还挺喜欢她。”
一番话下来,再看这副模样,杨毓并不放心上。
若真对曦珠有意思,以他从小到大按捺不住的急性子,早与她和丈夫说开,怎么到这个档口,她提到才会如此说。
杨毓对这个儿子没办法了。
“你在我这儿狡言没用,你爹那里,可过不去。”
说到底,镇国公府卫家的每一起大事,都得父亲点头。
卫陵转目望向车外疾掠的街道,沉默下来。
当晚卫旷从外忙事归来,尚满身疲惫,听完妻子的那些话,顿时火冒三丈。
照这般挑挑拣拣,是要怎样!
将人从破空苑叫来,指着就是一顿骂:“你自己什么样,不清楚?还挑拣起来了,什么样的姑娘都配不上你?真是王爷娶妻都没你麻烦!”
“少给我磨混过去,今年你就给我定下亲事!也别挑了,就陆桓的外孙女,这月给定亲了,明年就成婚!”
陆桓那外孙女,妻子见过既觉得好,便就行了。
最重要的是,他这第三个儿子的婚事,不必要多好的贵门人家,前头两个儿子的婚事已是足够。
再多一个,照现今皇帝对太子党剑拔弩张的态势,少不得又给他记上一笔。
至于陆桓的心思,卫旷也是门清。
父子两个在一处,难得祥和,更甚扯到婚事,就似点了炮仗。
强硬的语气,卫陵望着他的父亲,微颔首,而后站起身,一脚就把椅子踹翻,连带着桌几,和上面的白葵口瓷盘、几个黄澄澄的果子掀倒在地,咕噜地在毯子上滚动。
他黑沉着眼眸,冷笑了一声:
“你们若敢给我定下亲事,我就夜夜睡在外头,让她守一辈子活寡!”
*
且说当晚卫陵撂下句狠话,就往外跑地没影了,卫旷要逮住打,却将人溜过去,气地连连拍案,被杨毓和赶来的长子扶住。
“那个混账有能耐了,都敢对着他老子发脾气了!”
杨毓怕他气地犯病,再三劝说。
卫远知道三弟与表妹的事。
况陆家请帖送来公府后,三弟来对他说过,让他保守秘密,别露话。
看这情形,怕是三弟要和父亲犟到底。
其他事上,他会帮着爹娘,但观三弟对表妹的态度,他选择还是别管的好。
卫远一时作壁上观,只对父亲道:“大夫早说您要精心修养,再大动肝火,身体可好不了。”
*
卫陵这一跑,翌日,神枢营的上职都没去。
陆桓昨晚察外孙女的郁郁神情,再是卫陵这缺勤,风霜雨雪都赶早的人,偏在相看次日不来了。
他人都默了。
连着好些日,陆夫人坐不住,安抚伤心的外孙女后,便赶到镇国公府,与国公夫人说了这事。
杨毓才得知卫陵好些日不归家,连上职也不去。不知去哪儿混了。
这还了得,立即与丈夫说。
卫旷百忙之中抽出空,让亲卫去把人抓回来,亲卫领命去找,先是各大城门,都说卫三爷没出去,那便是在城内。
但怎么也找不见人。
春月庭中,蓉娘送走过来玩的四姑娘,与青坠说起三爷。再不满意那陆家姑娘,也不能闹成这般。
她心里轻松,只要别与她家姑娘沾边就成。
青坠却半是着急,半是松懈。
着急为怕三爷顶不住压力,娶了别家的姑娘;松懈为现下三爷跑了,心里那是有表姑娘的。
青坠面上不显地与蓉娘闲聊,又瞧表姑娘,仍在安静地绣花,没一丝波动。
那晚卫陵翻窗离去前,对她说。
去过寿宴后,他要出去躲一阵子,别惦念他,等他再回来,公爷和姨母就不会再提说亲的事了。
曦珠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但决定信他,也不问。
此前他遇到什么事,都会与她阐明清楚,这次不说,是有缘由的。
曦珠又想起方才卫虞来找她说话,提到一件怪事。
潇水诗会上,姜嫣未得首魁,分明前世是她所得,接着就与状元陆松定亲。
这世的首魁,竟然是郭华音。
此前见过三次的那个郭家侄女。
尽管如此,几日前,姜嫣还是与陆松定下了亲事。
重来一世,许多事,全然不同了。
曦珠不过想了一转,低头,接着做木芙蓉花的绣活,还有最后的收尾。等做完,她准备找些书来看,好消磨这只能待在春月庭的无聊日子。
*
“枝月听说你要定亲陆家的姑娘,在家闹得厉害呢。”
姚崇宪躺在榻上,拣着盘里的糖霜花生吃,咯嘣地说着。
卫陵靠在对面,腿搭在炕桌上,一下接一下地,开合着手里的泥金扇,懒怠道:“你可别透露我在你这儿,不然朋友没得做了。”
如今姚崇宪也知镇国公大抵无意秦家。
甭管上头爹娘过不过地了关,就单枝月妹妹那性子,动不动给你演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哪个男人受得了。
他打趣两句。
“我是那出卖好友的人吗?”
卫陵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了下,淡若无风。
也丢了一颗花生进嘴里嚼,转问道:“她不忙着关心自家哥哥,还有心思来操心我的事了?”
半月前,身为巡抚秦令筠在黄源府,被官匪沆瀣一气,差些没死在当地。
姚崇宪道:“我前两日去看过姐姐,家信上说伤倒是不重,已能公务,现在处理那批尸位素餐的官员。”
黄源府就是一个烂摊子,匪患严重,官员也跟韭菜似的,一茬茬地换,为了性命和官位,少不得官匪勾结。
朝廷没银子,治不好这块烂疮,又割不掉,只能这般让它横亘,睁一眼闭一眼。
也是去年闹地太过火,竟杀了七名赶考举人,才遣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秦令筠前往处理。
建朝百年,死在那里的巡抚都好几个了。
姚崇宪委实佩服姐夫的胆量,敢去那地方,又高兴说:“若是顺利,下月初,我姐夫就该回京了。”
“唰”的一声,泥金扇蓦地合上。
姚崇宪歪靠在枕上,踢了踢卫陵的腿,道:“你还不往群芳阁走一趟,初鸢还念着你呢,上次我去,她又问起你。”
卫陵踢开他的脚。
“是念着我,还是我的银子?”
姚崇宪笑地差些被花生呛着,评道:“真够无情。”
不过也是,之前卫陵去那处只点曲喝酒,姑娘们随便给弹个琵琶敲个扬琴,都够她们伺候好些人了的。
“这大半年让你去玩,竟一次都不去。最近又新来几个好看的t,去不去?”
“不去,修身养性。”
卫陵随口道:“你夫人不是有孕,你还出去?”
姚崇宪喝茶咽下嘴里的干涩,回道:“就是有孕了才出去。”
他来劲了,问道:“你觉得方才进来给咱们端茶的那丫鬟如何?”
卫陵斜他。
“怎么?”
姚崇宪道:“预备让她做通房。”
“自我夫人有孕,她那边怕我又出去混,身边的老嬷嬷已在偷摸劝了,这些日我娘也在说,想来过不了多久,擡房妾不是什么事。”
有些事,男人可不是不知道,只是装傻充愣,由着女人在后面折腾。
卫陵会然一笑,问道:“你先前那两个通房呢,跟了许多年的,不要回来?”
如今姚崇宪对她们兴致缺缺。
“都放出去了,还要回来做什么。”
两人闲扯两句,姚崇宪还是担忧道:“你不去神枢营,是不知道陆桓脸色多差,你爹也在到处找你,还不回家去,别真找到我这处院子,连着我一起打。”
卫陵哈哈笑两声,道:“你从小跟着我挨打的日子少吗?”
……
夜幕沉落,躺倒在陌生的床上,戏差不多演了小半,还有大半。
以父亲那个多疑的性子,不如此做,怎么彻底放心。
他也想快些回家去。
在这儿离她那么远,整夜都难以安眠。
都有七天没见她了。
卫陵轻晃着指间的香缨带,在幽幽烛火下看着,回想姚崇宪的话。
*
卫旷让亲卫找人,满京城都没找着,竟过端午两日,反倒自己回来了。
在见到小儿子眼底乌青,神情萎靡地站着,一副准备挨骂的模样,窝在肚里的好大一团气,就不知怎么发出了。
往来走两步,卫旷终是开骂:“那天骂你两句怎么了,都敢当你老子的面摔砸东西!脾气再大,也得去上职,照你这样,那明日谁要在堂上弹劾我,我也别去早朝了。你这几日,不是活生生下那陆桓的脸面!”
“不想娶他家的外孙女,我是能绑你去娶,还是怎样!”
“我看你以后不用去神枢营,回家待着算了,免得别人说我教不好儿子!”
“啊,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过节都不回来,找都见不着人,你娘多担心不知道!”
卫旷一说骂起来,就停不下。
杨毓在旁看着,怕等会父子两个要吵打起来,好上前拦住。
忽地,卫陵嘶哑着嗓子地喊了声:“爹。”
这一声,就把卫旷给叫住了。
“爹,我有事,只想和你说。”
杨毓愣住。
书房内,门窗紧闭。
阒静里,只有一盏纱灯在侧,昏昧地燃着光。
卫陵坐在背窗的圈椅,弯腰躬着身,肩背塌下,手肘抵在膝上,双手捂住了头。
还别说,卫旷一瞧他这副颓然的样子,再多的话都噎在喉咙。
好半晌过去,不见他开口,做爹的先问了。
“你要说什么?”
卫陵垂着头,紧抓着头发,呼吸沉哑,带着隐约的抽咽。
“爹,去年那次秋猎出事后,我就发觉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时好时坏。”
卫旷骇然大惊。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