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亲事
细雨斜疏,丝丝涓流汇于黛瓦,顺着瓦当滴落下方的陶缸,叮叮当当,敲碎一层层青绿的涟漪。
波光碧藻间,一群青鳉正欢快地游动。
连日多雨,檐下的燕巢里雏鸟嘁喳不停。
墙角的杏花树零落一地花瓣,密匝围簇,半掩冒出的翠色青苔,陡地跳出一只指头大小的蛙,四腿一蹦,跳进草丛里,又不见了影子。
门是紧闭的,支摘窗是半开的,微凉雨气飘进来。
窗前,两人正做绣活。
“曦珠,三爷是不是对你……”
蓉娘踟蹰大半日,终是停下手上的针线,看着姑娘开了口。说到后头,又不知该如何续接。
藏香居关闭后,柳伯携妻女返回津州,回去照看柳家老宅,临走前来找她要老宅的钥匙,并告诉了她一桩事。
上元那晚,铺子失火,三爷帮着大家救火,那番样子瞧着,对姑娘可是不同。后头去城外祭拜曹伍那回,曹家人为难,三爷带公府管事去解围,他又细观,怕三爷真是对姑娘有意。
柳伯不好与姑娘说这事,只得让蓉娘留意着些。
先前事都堆着,又接着寒食清明,姑娘要往法兴寺惦念爹娘,蓉娘也就没提,现下有空闲,见青坠去膳房拿汤水,屋里没其他人,才问起来。
蓉娘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你与三爷,有没有那回事?”
曦珠低着头,正在绣绷上的一块白色丝绢上,绣一朵粉色木芙蓉的叶萼。闻言一顿,擡起头来,看见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容。
她抿了下唇,轻声平稳道:“我与三表哥能有什么?就先前他帮过我几次。”
她又笑说:“我现寄住在公府,三表哥又是那样的好心,他帮我,我都没如何感谢他,您怎么会这样想?”
蓉娘观望姑娘的神色,心上的一块大石慢慢落下。
姑娘是她自小带大的,再如何藏心思,能躲得过她的眼睛?如此细致一看,的确是没什么的。
但既论到该事,免不得多讲两句,以作防患。
蓉娘凑近些,声低了。
“他长得是好,那模样多招姑娘们喜欢,性子也算不错,家世更是好的没边了,但你可别对他有了心,这公府里的弯弯道道实在太多。”
这一年来,蓉娘时不时跟府里的一些嬷嬷婆子混说过话,知道了些事。一些高门大户瞧着威风清贵,但哪能没点肮脏龌龊,尤以妻妾嫡庶争斗为重,甚至闹出人命来,再是恶奴逮仆寻衅滋事一类。
而镇国公府治理严正,未听说过一桩。
“你瞧咱们进府一年,出过什么事没有?只一件二爷和离,不知缘由地就和次辅家断了姻亲,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蓉娘也是奇怪和离那般大的事,轻飘飘地就过去了,但她不认为简单,却不敢多问,与她们也无丁点关系。
她接着道:“就这事,可见公爷和国公夫人治家的手段。虽没什么媳妇每日给婆母请安侍饭,咱们也不用去正院那边问候,此前几乎每日外出去藏香居,也是二话不说就允许的,但你别瞧表面松散,实则严着。”
曦珠的手不禁收紧。
“正是治家严,这子嗣婚姻只会更严,别瞧三爷爱出去玩,平日不把规矩放心上,但真论到婚姻大事,那都是公爷和国公夫人做主。”
蓉娘稍顿,声愈发低了,悄悄说:“你别瞧你姨母对咱们是好,但若在眼皮子底下惹出祸来,亲儿子是没什么事,到时遭罪的便是咱们。”
风雨几十年,蓉娘可不是白过来的,尽管津州与京城两处风土大相不同,但人情世故,在哪儿都一样。
蓉娘又回想起夫人临死前的托付了。
“您来咱们家十多年,珠儿多少岁,您便也跟了多少年,是看着她长大的,我走了后,您请一定要照看好她啊。”
那时夫人重病在床,却坚持要下地,蓉娘便只能搀着她下来,却不想夫人还未站稳,双膝直接朝她跪下,眉眼满t是担忧,落泪对她说了这番话。
夫人曾在京城杨家长大,知道那儿是怎样的地方。
她不知将女儿送往镇国公府是不是一条好路,没有了爹娘保护,怕女儿在那里受了别人诘难,孑然一人,哭地都没人抱一抱她的女儿。只是她没其他办法了啊。
“蓉娘,虽我将珠儿托给了她姨母,但凡事不可尽赖他人,以为事事别人都会应承,也要有所谋划,您一定切记。”
蓉娘哽咽。
她摸着姑娘稚嫩却姣好的面容,轻柔地将鬓发抚了抚,劝慰道:“三爷惯去那些风月地,会说好话哄骗,姑娘你可别上当,让人得了便宜。等孝期过去,国公夫人给你找门好亲事,我就额弥陀福了。你阿娘说不要门第高的,就是怕你受委屈,你可别糊涂。”
“我也不是说咱们姑娘配不上三爷,姑娘这般好,却到时世人说起来,他一个男人能如何,不痛不痒的,咱们寄住公府,怕是言论都往姑娘身上来啊。”
曦珠的指甲扣进手心里,好半晌,她垂眸点头道:“我都知道的。”
蓉娘叹气:“你别嫌我多话,你年纪还小,不知这些,以后会明白的。”
曦珠笑了笑,“我明白的,您都是为了我好。”
她将刺绣递到蓉娘面前,近问:“您看这花绣的好不好?”
蓉娘将那木芙蓉的针脚看过,走线缜密,配色淡雅,赞道:“好,哪儿能不好?”
她眼角的细纹笑皱起,“我原以为你不擅这些,学起来难呢。”
老爷夫人尚在时,家业是要传给姑娘的,要招婿入赘,今后要学的也是打理生意。老爷不让学这些女红,说是没用的,反倒送去学堂读书。
但来了京城,今后说亲嫁人,女红便要拿得出手。
此前有藏香居的生意,现关闭后,在春月庭无所事事,蓉娘索性教起来,没成想这般需要精心的绣花,姑娘会绣地如此好。
曦珠复低下头,继续行针在剩下的花瓣上。
这个时候的她,本不会精绣,只是前世在做那件嫁衣时学过,其实也不大好。
后来流放峡州劳役,要给那些将士缝补衣裳,日日夜夜地,才会了更多的样式,也知怎样绣地更快,少费些油烛。
重来一世,她并不想再做这些,总让她觉得累,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事做。
她缓慢地一针一线,将藕粉的丝线勾勒出娇嫩的花儿,与蓉娘时不时笑说起另外的事来。
前世当蓉娘说出这番劝诫的话时,好似不是这样的。
曦珠模模糊糊地忆起,与卫陵表白失败之后,她回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伏枕大哭起来,蓉娘慌张来问发生何事了,她抱着蓉娘哭个不停,似要断气。
蓉娘搂着她,不知情形,更问不出来,急地跟着哭,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翌日,蓉娘就被姨母叫去了正院。
等回来,应当对她说了什么,现在回想,却都忘了。大抵跟今日的话差不离,让她不要再喜欢卫陵。
她不知姨母如何知晓昨晚的事,如何得知她喜欢三表哥,并让蓉娘来告知意思。
明明白白的,她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商户女,配不上三表哥镇国公府嫡出三子的出身。
身边最亲近的人委婉劝说。
便还在孝期,她答应了蓉娘,允准姨母的说亲。
那些男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听姨母介绍他们的家世相貌品性,又在屏风后见过好几个人。
每日回来春月庭,她都会哭,一直到夜里,泪水还在淌,浸透枕襟。
她不想在公府,她想回家去了。
但她没家了,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选了一个叫许执的人。
他是那些人里,她唯一见过的。那日寒食的春雨里,他给了她一把伞避雨。
而她,还未将伞还给他。
那夜,昏黄的灯光里,听着窗外淅沥夜雨,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墙角的油纸伞,想起白日屏风前,他与姨母之间的对话,温润清正,条理分明。
临去前,还对屏风后的她微弯唇笑了下。
她一点一点,擦干了眼泪。
第二日,她便与姨母说,自己想要嫁给许执。
很快,她与许执的亲事就定下了。
而当时,公爷和姨母已在给三表哥相看贵女,只是紧跟外室祸端,卫家遭皇帝为难,说亲终止,后大表哥围困孤城战死,董纯礼一尸两命,国公病逝北疆,一连串事砸下来,公府势力渐弱。
三表哥忙于战事,常年不在京城,之后卫家又在其手中重振,病重的姨母再帮他相看起未来妻子。
曦珠是知道的。
因那时公府里里外外,一大堆的庶务需要处理。
但作为长媳的董纯礼难产而死;孔采芙早在外室祸发后和离再嫁;姨母病重在床,整日咳嗽不止;卫虞千娇百宠长大,根本不会打理庶务。
从前爹娘尚在时,她是贪玩,但学过这些,又因亲事定下,便帮着姨母管理中馈。
也在那时,常出入正院,姨母与元嬷嬷谈论起三表哥的婚事,不再避讳她了,还问她觉得哪家姑娘更好些。
等三表哥从北疆回京,大抵便要说看,定下亲事,等脱了孝期,就能成婚。
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曦珠不再去听这些事,她的嫁衣还未绣好。
有时她去找许执,他会笑问,嫁衣做的如何了。
但某一日,一桩奇怪的事发生了。
三表哥因吞没军田的罪,而被夺权归京。姨母遣人找她,记不清何时了,好似是除夕之后,姨母让她去劝说三表哥娶妻,他的年纪不小了,需后继有人。
她觉得真是奇怪,为何他不愿意娶妻生子,要她去劝。
但看着床榻上姨母苍白的病容,及听其恳切的言辞,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在公府这些年,姨母待她是很好的,还与她说了一门很好的亲事。
许执很好,她很喜欢他。
好久没与三表哥说过话,除夕那晚不算,那时她喝醉了,全忘了。等醒来,三表哥已然外出做事,身边只有青坠侍候。
曦珠其实有些怕他了。
满身的阴沉煞气,却又平静地无澜,但冷不防暴怒,戾气横生骇人。
他看她时,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想要转身逃跑。
但这般感觉,几年前是没有的。
曦珠更不知该怎么与他说那般亲密的事,拖延着,思索着,烦恼着。
他又时常不在公府,不知在外忙什么,即便回来了,总有官员来找,商议要事。
可一个府上,总有遇见的时候。
还是后园子的小道,偶然撞见,她惶然地先是行礼,轻唤了声:“三表哥。”
他的身后有两个亲卫,其中一个就是除夕那晚领她到静室的人。
他的手里拿着似是卷宗的东西,像是有事要出府,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
步子很大,不过一刹,就离她好远了。
“三表哥!”
曦珠犹豫了下,还是喊住他。
他停步转过身,问道:“什么事?”
嗓音很沉,带着些倦意。
曦珠望着他愈加瘦削,甚至些微凹陷的脸颊,又踟蹰地咬了下唇,终究对他说:“姨母说你不愿意娶妻,但那个白姑娘是很好的,之前她来府上,我见过她,长得好看,性子也温婉,而且她的外祖父就是神枢营的……”
兀地被一声冷笑打断。
“你叫住我,就是与我说这个?”
曦珠蓦地擡头,对上一道讥嘲的视线。
她一霎无地自容到想立即跑走。
自姨母与她说过,折磨地她整晚都睡不好。若这回不与他说,不知他哪时得空,她不想去破空苑找他,就为说这个。
“我娘让你来劝我?”
他的声仍是冷的,却当真有些好笑了。
曦珠尴尬起来。
“我不该多管闲事的,三表哥便当我没说吧。”
她的头低地不能再低,听到他说。
“若她再问,你就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但好歹是将姨母交代的事做了,松了一口气,至于后边,便与她无关。
她重擡头,见他玄色的背影,早在苍茫冷白的雪景里远去。
他有许多事要忙,要撑着整个镇国公府,没空管儿女情长。
倘或没有那些事呢,公爷和世子还在,卫家权势仍如日中天,依照他将要十九的年纪,也到了议亲的时候。
……
冥冥之中,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青坠从正院那头匆忙奔来,告知表姑娘,才从交好丫鬟那里得知的消息,公爷和国公夫人预备让三爷去陆家相看:神枢营提督内臣陆桓的t外孙女,姓白,名梦茹。
前世后来,姨母要与卫陵相看的那个姑娘。
青坠来不及抹汗,喘气着急道:“这怎么办啊?”
她可盼着表姑娘能嫁给三爷的,这要是三爷娶了别人,那表姑娘呢?
“姑娘,不如我去找阿墨,问问三爷的意思?”
青坠忙不叠地出主意。
曦珠道:“别去。”
青坠跺脚,“那您总得知道三爷怎么想的不是?我去找阿墨……”
她一转身,就要出去。
曦珠拉住了她的手臂,微微用力,轻声说:“别去找他问。”
*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卫陵坐在圈椅上,靴底踩着椅下的横木,翘起一只脚,玄服武袍半敛地搭在腿上,懒眉懒眼地靠着茶几,拣着青瓷果盘里的一个蜜橘,剥皮来吃。
“你看看你,将要十九了,还不娶妻生子,成什么样子!崇宪小你半岁,二月成的婚,如今孩子都在肚里了!”
两日前卫陵供职所在,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派人送来请帖,是七日后,其夫人的六十大寿。
便趁这个机会,让卫陵与陆桓的外孙女白梦茹相看。
杨毓前段日子往陆府走动,见过那姑娘,品貌家世性子才学,无论哪样都挺好。
她真是被这个小儿子气地半死,好不容易走上仕途,以后丈夫和两个儿子帮衬,便算可以。最最要紧的,就是这亲事,连点动静都没有,让做父母的操心不已。
卫陵嗤笑:“别人成婚生子,那我也得赶鸭子上架地随便娶个谁,生个孩子,可别又生出我这样的混账玩意来,我这个做爹的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简直逆言!
杨毓被气地说不出话来,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脯,推了把一旁的丈夫,让他说。
卫旷也被气的竖起浓眉,在别处再能忍的脾气,在这个逆子前面,都得破功。
将茶盏一把拍掷在案,震出茶水来。
“说的什么混账话!”
“陆桓是你的顶头长官,你既在他手下做事,他又对你多有夸赞赏识,于情于理,你此次都得去这寿宴!不去也得去!”
自二子卫度与孔家女和离,有些同僚来问继妻一事,有意结亲。
卫旷更是谨慎小儿子的婚事,不若以这个爹娘都管不住的性子,再闹出丑闻来,让满京城笑话了。
当前要先把卫陵的亲事定下,再将卫度的继妻人家考虑。卫锦和卫若闹地厉害,趁这个空,好给两个孩子缓缓,总不能一直没娘。
“成,你们是我爹娘,陆桓是我长官,我能不去?我去还不成吗?”
卫陵自嘲了下,将橘子皮丢去果盘里,问道:“我能回去歇息了吗?”
他才从神枢营下值回来,就被正院的丫鬟堵在门口,一直请到这处,就听了好一番长篇大论。
“行了,去吧。”
卫陵给两人行过别礼,才走了出来,手里还有一大半的橘子,是从南边快马送来的。
浓浓夜色里,他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瓣橘压进嘴里,慢慢咀嚼,甜津津的,走在归去的路途。
*
他又来找她了。
仍投了小石子到窗棂上,发出嗵的一声,接着就听到他轻低地唤她:“曦珠,曦珠。”
仿若她不开窗,他就会一直唤,直至引发山崩海啸的大祸为止。
曦珠在床上侧枕着,闭眼听了好一会,才烦躁地蹙眉坐起身,掀被穿鞋,走到窗前,打开了它。
卫陵一下子翻身进来。
他反身将窗阖上,这才回转看她。
她垂落微尖的下巴,偏开与他对视的目光,缄默不语。
卫陵瞬间心疼漫涌,心口抽疼。他低头问:“你是不是知道了我要去陆家寿宴的事,还要与那个白梦茹相看?”
曦珠点了点头。
她平静道:“青坠与我说过,她今日去了正院那边。”
卫陵握住她纤弱的肩膀,不再迟疑,道:“这次寿宴我必须去,等这回过去,我有法子让爹娘不再费力在我的婚事上,你别多想,我绝不会娶别人。”
他的嗓音温柔至极,哄她说:“我只喜欢你,这辈子也只娶你。”
“接下来不管听到别人说什么,都别信。”
他的手扶起她低下的头,看着她明眸里流露出的退缩,俯首,贴近她,再一次轻声:“无论其他人说什么,你都别信,只要相信我就好。”
他一直紧盯着她,要得到一个回答。
“听到没?”
最终,曦珠缓慢地轻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