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祸端
自镇国公回京,从各地得到消息的人都往公府门前凑,每日送上门的拜帖和新年贺礼堆满了门房。
偏正月初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杨毓自宫宴回来的第二日就开始忙碌,还要为初十那日丈夫办宴费心。
请帖发放,座位安排,装点布置,礼节训导,菜肴碗盘,戏班乐伶,甚至要定下唱曲戏幕。两个儿媳都在身边帮衬。
卫旷因经年伤病,得了皇帝允准的休假一月,二月假毕,便要前往军督府任职都督同知,督备军器局武器制造。世子卫远授佥事,于上元翌日十六上职,巡视京中三大营的军纪,协将士训练。
北疆狄羌暂时消停,却要防备将来战事。
卫度身在户部,从去年年末起,就在为年初的财务,与部里的几个大人,和其他五部争吵不休。
去年底起,京城以北,夹缝北疆军防线的七八个县城大雪成灾,压垮房屋,冻饿死不知多少人,需拨款赈灾;今年江南贯通北方的几条河道需要修理整改,另迁移百姓需要银子。
还有东南峡州,海寇闹地比去年更厉害了,那个傅元晋也向朝廷要粮秣兵甲。
皇帝头疼不已,本想着与狄羌休战后,可以匀出银子修宫观。这下可好,督察院的几个御史,还有六科的人,只差没将手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
前两日西北那边,巡抚秦令筠传奏折回京,说黄源府匪患已是十分严重,竟有官匪勾结,欺上瞒下,残虐当地百姓,并将名单附于其中,已定下处理之法,只事情重大,需今上裁夺。
一连几日,为着这些事,内阁就没消停过。
*
“沙门关要守不住了!”
“程庞带三千甲军过来了!”
“圣上御旨,此诏宣众时,即刻卸去镇国公府卫陵提督之职,押送京城,受审三司,延误拖时,立即处决。”
“京城怎么办?太子还在京!”
“不好!刘慎安投敌,领着羌人打过来了!”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
“我们反攻回京,还有一丝胜算!”
“不行!城池沦陷,那万万数的百姓要如何!”
“大人,快做决策!”
“快做决策啊,我们的性命都在您手上啊!”
“援兵!援兵何处!”
……
零碎的,染血的一张张脸从眼前晃过,卫陵仍旧平静地给海东青喂食,是大哥此次从北疆带回来送给他的。
头羽纯白,双翅缀褐斑花纹,眸如电,爪似钩。正蹲在枝丫上,低头拣食他手里的牛肉块。
前世最后一次见到这只鹰,却是曦珠几乎舍命送往北疆的那封信时。
她在等他回京。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那日,她醉倒在他怀里,攥着他的衣襟痛哭。
手上忽地被锋利的喙啄了一口,皮肉破开,殷红的血流出。
阿墨过来时,恰见这幕,不由小声惊呼。
“什么事?”卫陵问。
阿墨也不先咋呼,将姚家送来的请帖递来,道:“姚二公子派人送来的婚帖,说是家里下的帖子是到国公和夫人那里,这张帖是他亲笔给三爷写的。”
跟在三爷身边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那姚二公子和三爷之间的情意,比钢板都要硬,就连成婚的喜帖都要单独写。
卫陵接过,并未打开看,只是问:“方才让你送去洛家的帖,办好了吗?”
阿墨现今哪里敢半点含糊偷懒,忙说:“已经送去了,说是三日后定会过来。”
“那就好。这只鹰这几日让人别喂食,饿个几顿再说。”
话音甫落,就见三爷往外走去了。
*
正月初九这日晚,孔采芙在库房帮忙董纯礼,整理翌日宴上要用到的器皿盘子等物。待事毕,才回到院子歇息。
昏晕灯下,墙角的几株红山茶正开地热烈,刺骨寒风里,满树繁花,在漫天白雪下,更是红地艳丽刺目。
品名十八学士,当年她嫁入卫家时亲手所植。
她看过一眼,走进室内,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撇盖呷了一口,问道:“二爷还没回来吗?”
丫鬟道:“还未。”
“阿锦和阿若睡下了吗?”
“小姐和小公子一个时辰就睡了。”
孔采芙点了点头,又去更换衣裳,沐浴过后,挽了个半干的头发,在灯下修剪香几上的一盆石菖蒲。
待修地满意了,着人清理残枝落叶,兀自坐到窗边的海青石琴桌前,垂眸弹起价值千金的焦尾。
卫度回来时,天色晚极,人也疲惫不堪。
他走进自己的院子,却听妻子在弹琴,手脚不觉放轻了,自己换过常服,就坐在一边喝茶,听着琴音稍休憩会。
有多久,夫妻两个没这样相处了。
倏然之间,他隐隐觉得这曲子在哪里听过,等回想转,竟和两日前在花黛那里听到的曲子一样韵律!一个惊吓间,手里的茶盏掉落,碎了一地。
茶汤香气弥散,白玉瓷片溅跳。
孔采芙以掌止住颤动的琴弦,回首望他,问道:“怎么了?”
卫度看着她的脸,神色仍旧冷淡,没有半分不对劲之处,过了须臾,他才道:“没什么,今日累了些,才没拿稳杯子。”
他的嗓子紧涩,“你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
孔采芙道:“前些日子我自己编的曲谱,还未取名。”
卫度的脸色已然难看许多,但孔采芙仍和没瞧见似的,唤丫鬟进来打扫碎瓷,擡来热水侍候他沐浴。
这晚,卫度整夜未睡。
而他的妻子还和往日一般,双手叠放在腹前的被褥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卫度听着她绵长幽远的呼吸声,睁眼到天亮。比及起床见她梳妆打扮,是为今日公府的宴会,端坐镜前,还问他哪个簪子好看些。
卫度指了那根银凤镂花的点翠长簪,她也戴上在乌黑鬓发间,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并无半点异样。
*
公府办宴,应邀而来的人还未到时候,就已将大门前的那条街道挤满了,停摆的轿子和马车相互挨着,还生出几个口角摩擦来。来得晚的,只好徒步穿过中间留予人行的道路,赶来公府门口,递帖核验身份后,方准入内。
席桌多达将近三十桌,来的多是官宦人家,便连内阁的阁臣都请了来,以及与国公相识的部分武将,以及其身边副将亲信。
因这样的年节,携带家眷,还分成了男女席面,将两处席按着官位品阶、地位尊卑来摆。
品阶越高,席面就越大,桌上摆的碟子也越多,最多达六十六碟。现下先上了糖食、糕饼、点心等干碟,以及这个严冬时节,珍贵的在极南热地产的果品。凉菜先上了两道大盘,热菜还未开始上。
熙熙攘攘里,一片喧嚣吵闹。
卫远正与兵部尚书的长子说话,转眼见三弟带了个人过来,面生,似是来找他的。他也就笑着先招呼眼前人入座,这才走过去。
“这是谁?”卫远直问。
洛平是三日前收到卫陵送来的帖子,说邀他过来公府的宴会。
若是从前,以他的身份,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可这t段日子,因与卫陵的结识,两人关系愈加亲厚。
临出门前,父亲还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注意些,可别出了岔子。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他自然知道那些话里的意思。
当下见到镇国公世子,观其相貌,挺鼻薄唇,额阔顶平,与卫陵有四分相像,身躯凛凛。
瞧着颇为平和近人,却是军中出名的笑面虎,洛平不由拘谨起来。
卫陵引荐道:“大哥,我先前与你说过的,这是我在神枢营认识的朋友,叫洛平。”
经这样一提醒,卫远想起回来的这些日,在与三弟闲聊时,说过的话了。
他打量起面前这个眼如丹凤,体格健壮的人,“这就是你说的的那个能拉开一石弓的朋友?”
洛平不安更甚,赶紧拱手作揖。
“见过世子。”
卫陵却是扶起洛平,笑道:“我大哥也能开一石弓,少有敌手,哪日寻得闲空,你们比试比试?”
卫远跟笑道:“说的不错,我正有此意,若得空,我们就约一日。”
三言两语下来,洛平明白了卫陵的用心,也不露怯,坦然笑应下。
都是直率之人,又是三弟的朋友,卫远不讲那些弯绕,问过其家里境况,得知洛平父亲是军器局枪部的军匠,此前他们在北疆攻伐羌人的火炮,便是出自枪部。
而父亲不久后正要前往军器局,监察改良武器。
三人正侃侃而谈,卫远扫到匆匆行过的人,给叫住了。
“你到哪里去?方才父亲让人喊你,说你的岳丈来了,却四处寻不到你。”
卫度停步,暗下闭了闭眼。
今日一早,他让信任的随从去西四胡同,却得知花黛已不在那里,连同伺候的婆子,消失无踪。
那首曲,那首曲……
采芙,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是哪里不舒服?”
卫远攒眉,关切问道。
卫度极勉强地笑了笑,“没事,我一会就过去。”
说完,就朝门外去了,似是有什么急事。
卫陵看向他些许凌乱的脚步,眸光敛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