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天光昏昧,静静地从藤纸筛入,又渗进缥碧色的纱帐。
曦珠再次惊醒,猛然起身,不断喘息。过了片刻,她掀开帐子,趿踩鞋子下床,到窗边的榻前坐下。
冷茶入口,逐渐地压住那些繁杂复乱的画面,她终于缓过来。
她再次梦到了前世卫家的惨像,大表哥被叛军围困至死、董纯礼的一尸两命、国公病逝北疆、卫度被射杀宫墙内、卫皇后自焚冷宫、卫陵被构害战死雪谷、太子被囚、姨母亡于流放途中、公主荣康和亲狄羌……
也梦到在峡州,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苦役,还要担惊受怕海寇的突然抢掠。
卫锦痴傻地哭闹,她只能整夜抱着哄睡,睁眼撑住困乏,听卫锦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娘;
卫若身体自幼不好,常常生病,她一次又一次地叩响看管他们的官员大门,低声下气地求医;
卫虞不堪劳作的崩溃大哭,她将那个从未遭受过挫折的姑娘揽在怀里,安慰说都会好起来的,却自己的双手都是燎泡,疼痛难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卫朝的沉默不言,与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寇拼命挣得功勋,她给他满身的砍伤上药,分明疼地直打颤,却还是红着眼咬紧牙关说:“三叔母,我会让你们好过起来的。”
……
好似从那日在小琼山的悬崖边,与卫陵那番话后,和他又是时不时的信,她莫名心安下来,没有再梦到这些。但今晚见到国公和大表哥,又想起了。
她坐在半明半暗里,将脸上的汗水擦净,而后擡眼,在更漏的滴答声里,望着正渐渐明亮的窗,等待晨曦的到来。
翌日是除夕,满京到处是热闹的欢声,一大早,就听到远处坊市的噼啪炮竹声。
公府的下人正在门前涂抹糨糊,张贴春联,又在檐下登梯高挂红灯笼。
“哎,往左边些,歪了!”
“对了,再往右边一点,好,好,就这样!”
管事在下方仰着脖子喊,冷不丁被膳房来的老嬷嬷拉住,递来个单子,道是有些菜见不到好的,这年节关头也不知去哪里买。
管事接来一看,急了。
“这都是夫人定下的菜式,再是买不到也得想法子,甭管多少价钱,到时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拖不了。”
“那您给拿个主意啊。”老嬷嬷更急道,不想砸手里头。
外间各处忙碌,正院室内也正冗忙。
早在半个月前,宫里就送来了这年要赴宴的帖子。
一早,丈夫和长子就先进宫去觐见皇帝,是为报此次狄羌的战事和议和等事。而二子也往东宫去了,说是宴上再汇合。
杨毓一壁问询各处布置,一壁让丫鬟服侍穿上繁复的礼服。
又听是哪家送来拜年礼。
这个月忙地她脚不沾地,先是几场侯爵之家的喜宴,推辞不了,跟着要筹备各家年礼,先不说家里媳妇及姻亲,还有朝中那些官员,零零总总算下来,都要有上百家,送礼加回礼,礼单都翻不到底,看地人头晕眼花。
这东西一多,那银子就跟水淌似的,最易出事的关节。
现下却是宫宴,更为要紧。
等收拾妥当,眼见日悬半空,时辰不早,不再耽搁,就要出门,与家里剩下的人一同赴宴。
管事再来问几日后丈夫宴客的菜式,怕是要换,也没空细想,道:“先搁着,等我回来再说。”
将跨出门槛,才在混忙里,想起曦珠还留在府里,叫住管事叮嘱两句。
“那边她有什么要吃的,就叫膳房做。”
管事连连应下。
春月庭中,蓉娘得知国公夫人等人已经进宫,今晚要在皇宫过除夕。
因先前与膳房打地好关系,她说要借用灶台,自己做菜就好,就不麻烦在为正月初那一场宴备菜的厨娘,厨娘乐地少样事做,自然应下了。
两边各自做事,等鱼肉香味飘出,好些个厨娘手里还择菜,却围过来往锅里正咕噜冒汽的红烧鱼汤瞧,问道:“这鱼闻地怪香,如何做的?”
蓉娘笑地眼角皱纹骤起,道:“这是津州的菜式,老一辈传下的。”
她也不吝啬,将做法说与她们听。
四方暮合,天暗下来,一盏盏红灯笼被点起,照亮偌大一个空荡公府。
家人团聚的日子,连下人都去过节。
曦珠给院里所有的人都发了压岁钱,丫鬟们祝她新年平安,都笑着接过各自去了。青坠也回家去了。
蓉娘将菜用食盒端着回来后,曦珠在前院那棵最高的槐树下,点了烛,烧了纸钱,跪地祭拜爹娘。
蓉娘在旁看地抹眼泪。
曦珠起身后,拉过她的手,笑着说:“吃饭吧。”
桌上摆地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曦珠吃了很多,也给蓉娘夹着好些菜,道:“您也多吃些。”
夜空不知何时有烟花绽放了,外间的屋檐下铺了一张暖和皮毛,又架起一个小火炉,上面用铁网烤着橘子、花生杏仁核桃等干果子,还有陈皮山楂果水。
炭烧地通红,橘皮软地熟透,散发沁人的清香,干果也蹦蹦地跳着。
曦珠捧着果水,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她望向皇宫的方向,不由想起前世峡州的那十年,每当过年时,那一幕静默的场景。
此时他们能一家人高兴地过节就很好了。
“您的腿又痛了?”
曦珠放下瓷盏,忙帮着揉按。
蓉娘阻拦不得,膝上一双手巧劲地按摩腿寒,慢慢好转起来,心里愈加心酸。
这一年来,姑娘是愈加明理懂事,但不比从前,很多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久都不动一下,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她问了,姑娘只是笑着轻轻摇头,说是没什么。
“蓉娘,我想家了。”
忽地,她听到这样一句。
再见姑娘擡脸,很淡的笑,很轻地问:“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这已是她清醒时的第二次问,就似在坚定什么。
*
兰台设宴,器乐不绝于耳,歌舞升平,飞觥献斝。
皇帝身着赭黄十二团龙袍坐在銮座之上,左侧是卫皇后,右侧是温贵妃。再往下,是太子和六皇子,以及另两位嫔妃所生的皇子,还有三位公主。
此次宫宴应邀到来的,照例有镇国公府、温府,还有内阁诸臣子。至于其他文官武将,只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女眷嫡嗣。另有皇亲国戚。
乌泱泱地坐了一堆人。或聚头相交,哈哈笑笑;或隔空对盏,以示友意;或愁眉深思,暗窥四周异动。
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会,在即将翻过的神瑞二十三年。
宫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地传送吃食文书,又赶去哪处,是哪个达官显贵说欠缺某物。
宴会还未过半,温贵妃侧身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关怀两句。
她便起身朝殿后走,绣金丝鸾鸟的大袖衫一扬,留给诸人的只有一个光见背影,就可知是如何媚骨天成的一个美人。
而卫皇后始终端庄地坐在那里,看着温贵妃离席,眼波动了动,再无异样。
《胡腾舞》尽,《七盘舞》起。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悄悄地来到t皇帝身边,呈上一枚朱红的丹药,皇帝吞吃下去,紧皱的眉头才松懈开,缓出口长气。
卫陵瞥过一眼,随手拣起盘中的一块核桃粘吃,仍与邻座的长平侯长子、宁安长公主的次子说笑地热闹。
说些什么,都是纨绔,左不过是些玩乐之事。
忽有宫人来唤,道皇帝和皇后召见问话。
卫陵站起,将衣袖整理齐整,收敛面上的嘻笑,这才前往。
到了跟前,先是行大礼,叩首问候。
“臣,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皇帝摆手,“起来吧。”
卫皇后身处宫阙,规矩森严,难得见家人一面,也只这样的宫宴才得几个时辰的相聚。
见人起身,这才问道:“此前你因秋猎而昏睡多日,如今可都好全了,是否有遗症?”
卫陵恭敬回话:“回娘娘的话,臣的伤都好全了,并未遗症。”
他又转目看向皇帝,道:“先前听母亲说因该事,陛下与娘娘担忧,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换了遍医治,这才治好醒了过来。臣还未曾当面谢过。”
说着,自是趁着除夕新年说了许多吉祥话,直逗地皇帝大笑。
卫皇后也是笑。
等回到席上,冷不然地一道愤恨眼神望过来,卫陵朝对面瞧过去,半眯眸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是谁来,直到长平侯长子谑道:“他人被你打成那样,别是认不出了?”
经提醒,卫陵才知那人是温甫正之子,温滔。
他似笑非笑一下,未多理会。
温滔再见到卫陵,自是想起被那一顿鞭子打的惨叫狼狈样子,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上个月将好,还因此瘦了许多。原是想找卫陵麻烦,但谁知早前怀孕的继母竟生下嫡子,父亲一时高兴地不成样子,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他也不敢再出府。
好不容易宫宴,他一个庶子本就不得参与,但因他是温家独子,父亲还是破例让他来了。可等以后弟弟长大,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方才卫陵的眼神扫过来,让温滔看出轻蔑之意,这让他更加恼怒,想起卫陵之前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的话。
迟早的,他要收拾卫陵,让他后悔。
水榭之上,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乍开,将整个幽暗的天幕照地大亮,众人纷纷擡头,去看似同流星四散的花瀑。
琵琶扬琴编钟的合音仍在继续,曼妙婀娜的腰肢还在舞动。
卫远正与太子说话,忽一个太监来寻。
他侧身过去,听说三弟已经走了,不必找他。
卫远一愣。
太监退身,身边的太子疑问:“方才好似听到是三表弟,是出什么事了?”
卫远端酒盏的手指撚了撚,浓眉隐笑,道:“说是无聊,回家去了。”
卫度没耐住骂:“他是自由惯了,也不等我们一道。”
离去宴会的最后一刻,卫陵回首看去。母亲大嫂正在那些贵门夫人的奉承里,妹妹小虞在跟那些达官贵女游戏,大哥和二哥在和太子说话,父亲便是光坐在那里,就有许多官员过去恭维。
很热闹。
他转回头,由太监领着,将那热闹抛掷在身后,只朝宫墙外走。
在宫道上,他遇到正被宫人们围住,举着焰火玩耍的荣康。
那束焰火五彩斑斓,绚烂夺目。
他看了很久。
直到一声脆生生的唤叫了他。
“三表叔!”
焰火燃尽,荣康提着金灿灿的百鸟裙朝他奔过来,宫人怕太子之女摔跤,忙着喊:“郡主慢些跑,慢些,可别摔了!”
“三表叔,今年有没有压岁钱啦?”荣康仰起一张小圆脸问。
卫陵怔了下,往袖子里摸索,才摸出一个压岁红包来,递去给她。
“好漂亮呀!”
荣康去接,高高兴兴地低头揣进荷包里。
今天她收到了好多好多的压岁钱,母妃说她会是大燕最幸福的公主!
“荣康,可以送给三表叔一根这个烟花吗?”
荣康起初不愿意给,她知道三表叔最爱玩了,她也只剩下三根,可刚收了三表叔的漂亮红包,她不好意思不给。
“三表叔,我只有三根了,再让她们去拿。”
郡主荣康嘟嘴,要唤宫人去,这是工部今岁新做出来的,还未拿去市面上卖呢。
“我只要一根。”
卫陵笑了笑。
荣康问:“要不要点燃?”
“不用。”他摇头,小心地接过。
荣康举着焰火,看着三表叔一点一点走出热闹的光亮,身影消失在一片乌压压的树影后面,灯光的尽头。
*
廊檐下,两人坐了许久,也说了很多旧事,最后蓉娘困地眼皮直打架,炉子也要熄了,曦珠劝她回去睡,自己还要坐一会,但蓉娘不肯,说要陪她。
曦珠不想她的腿寒更严重,只好道也去睡。
洗漱过后,蓉娘吹了灯出去,曦珠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倏地窗子传来轻响,她一下子睁眼看过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又是一声轻嗵,似是小石子砸到窗棂上,晃过一道急坠的残影。
她起身,在床沿坐了一会,才下床,将外裳穿上,推门走了出去。
清脆的鸟鸣声在哪里啾啾地响起。
她循声看去,就见一人蹲在那棵杏树背后的墙上,以指抵唇,又吹了声昂然的鸣叫,一双恣意风流的眼流动着笑意。
是卫陵。
曦珠心惊胆战,先是看了四周,并无人见这幕。她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竟敢做出翻墙这样的事。
她忙跑过去。
他也从墙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要是被人看到,要怎么办?”
“别担心,我来路上都看过了,他们都过节呢,不会注意我们。你院里也没人。”他四处看看,问道:“都去玩了吗?”
曦珠不想搭理他,闭口不言。
卫陵见她披散着头发,摸了摸她的头,笑问:“要睡了吗?”
她将他的手打掉,“就是睡下了,也被你吵起了。”
“你快些走吧。”
他有些闷地道:“我以为来找你,你会有点开心的。”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再看此时他垂眸的神情,实在一时无言。
但这样的沉默只是暂时,他极快地兴奋道:“有没有火折子,你拿来给我。”
“你要做什么?”
她问。
可他不停催她,说:“你只管去拿,去吧去吧。”
他甚至将她转过身,推着她的肩膀,让她进屋去。
她没法子,只好折返屋里,取了火折出来。
而后又被他拉到杏树下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只大水缸,盛夏时会飘浮粉紫的水莲,此时因严冬的到来空空如也,一层薄冰之下,隐约有小鱼游动。墙角的冬草也被积雪压弯了。
院角坑洼,他将自己的袍摆铺落青石一角,而后将她拉坐下来。
今日他进宫,穿着也比往日更加矜贵华丽。
墨绿色的水纹绸上满是若隐若现的唐草纹,肩膀处也有金银线绣的麒麟纹。
他毫不在意地任自己的衣袍被她垫坐。
“你别挪了,坐这儿,别脏了你的衣裳。”
他皱眉,不满她要往一边坐去,又赶紧将那根烟花从袖里掏出来,往她面前送,“这是我从宫里拿来的,很好看,想给你玩。”
“快拿着!”
他硬着塞进她手里,将火折擦燃,点燃了那根烟花。
芯子一触到火,冒了星子,接着往下烧去,烧到底,碰到那冷冰冰的漆黑火.药,砰地一声,乍然窜起一束璀璨的焰火,色彩斑斓,耀眼夺目。
滋滋的微响里,迷离的火光中。
他扬眉笑望着她,眸里只倒映她一人,嗓音温柔。
“曦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那刻,她仿若看见另一个影。
大雪之中,他不知为何提前从宫宴回府,从袖里拿出一封红色的压岁钱来,递来给她,很平淡的笑,“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他们重叠在一起,也在焰火燃尽时,彻底遁入黑暗。
“好不好看?”
就似急于得到夸奖,他问。
曦珠的眼睛有些酸胀,却笑着点了点头。
在那个第一个来京的新年,她听着这片陌生之地的欢庆喜声,似是被遗弃在这个偌大的公府,直到他的归来,那个压岁钱,她才知道,还有一个人记得她。
“宫里的宴会一向规矩多,无聊得很,若非一定要去,我想陪你过年,我们可以一起溜出去玩,西边坊街今夜可热闹,好多摊子可以逛。人也好多,我回来时都得t绕道,但现下天都晚了,要回来时碰到爹娘,被他们瞧见不好。”
“不过上元节可以出去,你还是头回在京城过这个节日,到时我想个法子,带你去玩,好不好?”
“对了,你今晚都吃些什么了?”
……
他语调既平常,又兴起地问着她,时不时要侧目看她,后来索性撑着下颌望她。
即便她甚少答话,他也仍是笑吟吟的。
“其实我就想和你这样坐一会,哪怕什么都不说。”
在她又一次缄默时,他这样说。
接下来,果真不再说话。
他安静下来。
他们在那个偏僻的角落,无言地坐了好一会。
成片的烟花在空中大肆放开,翻来神瑞二十四年,正月初一终于来临,隐约有人声混在其中。
卫陵慌了下,忙说:“他们回来了,我要走了。”
她起身后,他的衣袍下摆已经皱巴地不成样子。
他随意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道没事,洗洗就好了,跟着三两下攀到墙上,靴底一踩,窜到了墙头,扭头回望,留恋不舍地道:“我走了啊?”
她仰起脸,轻道:“好。”
他笑,“别忘了上元带你出去玩。”
话落,翻身跃下。
曦珠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大雪飘落下来。
她看向空荡荡的青墙上,唯有一处残留的印记,昭示他曾来过,也正在被迟来的白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