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病案遗失二更合一
马车停在昏暗小巷里,等了半炷香的功夫,怀夕利落地爬上了马车。
“姑娘,查问到了,确是宝砚无疑,说是来给他母亲买药的,这是奴婢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药方——”
怀夕递上药方,虞梓桐打亮火折子,姜离看着药方轻喃道:“茯苓、白术、人参,麦冬、阿胶、当归……是心痹病的方子,他母亲患有心痹之症?”
怀夕道:“奴婢问了,医馆的大夫说不认得宝砚,还说他是最近两日才来他们这里买药的,这副药一次便要花四两银子,一般人都用不起,但看他装扮朴素,还以为是给哪家夫人买的,却不想他说是给自己母亲买药,那大夫还夸他是个孝子。”
虞梓桐眨了眨眼,“醉欢楼的差事如此挣钱?不可能吧?这些日子城中各个花楼都在遴选花魁,生意虽好了,可这些伙计只怕涨不了多少银子。”
姜离叠好药方,道:“今夜时辰已晚,明日再详细查问,或许是我多疑了。”
虞梓桐叹了口气,“我还真想知道白敬之是为何被害,最要紧的是,宁珏到底要去白家探查什么,阿泠,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你若知道了,可要早些知会我。”
姜离笑着应下,眼见夜幕四垂,待上了朱雀大街,便与虞梓桐作别,返回了自己马车。
待走远了些,怀夕才松了口气,“姑娘要瞒着虞姑娘到何时?”
姜离摩挲着药方道:“在她心里我已经死了,就这样瞒着最好,若让她知晓了我是谁,只怕又要横生许多枝节,于所谋无益。”
怀夕不由皱起鼻尖,“可按理说,虞氏和伯夫人可是血亲,姑娘也并非魏氏亲生之女,姑娘如此犯险,还要被她记恨,哪有这样的道理?”
姜离摇头,“不一样,师父和虞氏舅舅并非嫡亲,早年间师父对他们兄妹虽多有照顾,但虞氏舅舅在师父未出嫁之前,也帮了她诸多。而我,当年我流离失所,若非师父和义父,我能不能平安长大都不定,更别说师父教我学医,后来行医济世,一切功德皆源自师父和义父,此恩之大,早已远胜血亲了。”
怀夕听得有些惭愧,“是奴婢狭私了。”
姜离抚了抚她发顶并不责怪,待马车入平康坊近了薛府,驾车的长恭倏地放慢马速,又轻声唤道:“姑娘——”
姜离心中微动,待掀帘去看,便见一人一马自暗巷之中走出,正是九思。
他轻驰而来,到了车窗之外拱手见礼,“姑娘——”
姜离看向那暗巷,“你自己来的?”
九思苦笑道:“公子被急诏入宫了,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心知姑娘牵挂,便让小人先走一趟——”
九思说着从怀中掏出个包袱,“姑娘,这是白敬之那文卷,还有白日那佛珠,下午我们已去过了永茂堂,查问之时,那钱继礼说这串佛珠是五年前在漠北遇到一位高僧收来的,后来又在相国寺开过光,他也不知佛珠里的异物是什么。如今没有证据,也不好将人捉住审问,那钱继礼也是个油滑的,我们派了人去相国寺,眼下还没回来。”
姜离接过包袱,问道:“敢提起相国寺,这一点上多半不会作假,我拿回去好好看看,若得了消息立刻告知你们,哦,对了,你们可调查过宝砚?”
九思一愣,“宝砚?自然查问过,他怎么了?”
“他母亲是不是病重?”
九思微讶,“姑娘如何知道?他本是长安人,家里世代瓦匠,到了他这一代,因父亲早逝,年少时便也没学到手艺,早早入了醉欢楼做杂工。他家里我们去过一次,可说是家徒四壁了,他母亲卧病在床做不得重活,偶尔接些邻里街坊的绣活儿来做,但宝砚还算有孝心,每月的银钱有一二百个大钱,都拿去给她母亲买药,如此勉强保住她母亲性命。”
姜离听得眯起眸子,“那你们要再好好查一查宝砚了。”
姜离说着从袖中拿出药方来,“下午我与虞姑娘去安仁坊看宅子,经过一家医馆时看到宝砚在买药,这方子里的人参和阿胶都不便宜,他何处来的银钱?”
“安仁坊?他家在安善坊,这两处的距离可不近。”
九思愕然不已,揣好药方道:“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回禀公子好好查一查此人。”-
待回盈月楼,主仆二人用过晚膳便上了楼。
更衣之后,姜离打开九思给的包袱,将白敬之那卷文册和装着佛珠的锦盒一齐打了开。
“姑娘,那宝砚难不成有何古怪?”
姜离的目光先聚焦在锦盒内的佛珠之上,一边拿来手边的竹钳瓷碟等器物,一边道:“今夜这副药四两银子,就算他除了醉欢楼的银钱还有别的进项,也极难应付,何况他还跑到了安仁坊买药,便更为古怪,等裴晏那边的消息吧。”
怀夕叹了口气,“这案子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障眼法越多,幕后之人可露的破绽越多,要做到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我猜得不错,宝砚或许就是他们对付宁珏的手段。”
姜离说着话,目光却始终在眼前的青瓷碟盏之中,那木珠内取下的米白异物已被她移入瓷碟,以此方便观察,但眼下看来看去,她仍一头雾水。
“拿清水来——”
怀夕拿来清水,姜离在干净的竹板之上,将那异物化开少许,沉吟片刻,又道:“把灯罩拿开——”
怀夕听令而为,便见姜离又拿出一把银色的药匙,将那粉末防止药匙之上,放于火焰之上灼烤起来,然而片刻之后,她的眉头仍然紧拧。
眼见水沁火烧皆无用,怀夕也着急起来,“姑娘,莫非这是诸多药石混合,根本不是什么奇珍异石?奴婢瞧着还像珍珠贝壳粉呢。”
姜离摇头,“不是,定是矿石无疑。”
怀夕又道:“莫非是什么宝石?”
姜离想了想,又吩咐道:“去把药经拿来——”
怀夕一阵翻箱倒柜,不多时捧来一本药书,姜离便伏案而坐,细细翻看起医书来,怀夕在旁道:“那第一颗木珠内的异物已不在了,必定是被白敬之发现了,而后他只怕也研究过那异物,他们白氏不是药理起家吗?他是不是知道此药为何物了?”
姜离指尖翻动着书页,口上应道:“极有可能。”
怀夕见姜离专注,便也不再多言,只在旁时而添茶倒水,时而修剪灯花,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姜离疲惫地直起腰身,又一脸深沉地看向那木盒。
她略作权衡,先将木盒移放于一旁,又拿起白敬之的医案记载细细研看起来。
这记录她白日便翻看过,此刻细究起来,竟是越看面色越沉重,怀夕在旁瞧的心惊,“姑娘,怎么了?”
姜离指尖正按在其中一张书页之上,她一脸古怪地看着此处医方,道:“这用药绝不是白敬之所创……”-
裴晏从宫里出来已是亥时二刻,听完九思禀告,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九思便道:“公子,要不要连夜派人去宝砚家里搜一趟?”
裴晏摇头,“不可打草惊蛇,派两个机灵些的盯着宝砚,如今宁珏尚未被定罪,若他心中有鬼,不可能不露端倪——”
九思重重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吩咐。”
窗外夜色已深,裴晏沉思片刻,出门往北面地牢行去。
宁珏已经被关了四日,到了今夜他已习惯了许多,也没了前两日火烧眉毛屈辱难当之感,听见脚步声来,他自木床上起身,待看到裴晏的身影方才往牢门口来。
“师兄!今日如何了?!”
裴晏挥退守卫,道:“你父亲告病,你姐姐在东宫闭门不出,朝上弹劾的折子有二三十本,陛下适才诏我进宫,令我十日之内查出内情。”
宁珏猛地攥紧拳头,“一定是肃王,一定是他!好了,这下便能看出朝堂上哪些人是他的人了,陛下难道不怀疑他结党营私吗?!”
裴晏目光沉沉,“这不是最紧要的——”
宁珏知道裴晏最厌恶的便是朝堂上的党派之争,见状也不多言,裴晏则问他道:“莲星身边的宝砚,你可有印象?”
宁珏一愣,“宝砚?那个年轻伙计?他怎么了?我对他自然有印象啊,他对莲星态度很好,和其他人不一样,莲星被移居到了醉欢楼后院,其他人害怕染病,对她避之不及,只有宝砚前后照料颇尽心力,除了他,还有两个婢女,但那二人每日大抵也就去一次,我对他印象蛮好,怎么?难道他有什么证据?”
裴晏道:“薛姑娘发现他有些古怪行径,事情或许和你想的相反。”
宁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正要色变,裴晏又道:“此事衙门还需再查,但按你所言,此人就算有何猫腻,也是在你出事之后了——”
宁珏云里雾里的,忽然又喜道:“薛姑娘还在帮我查案子?”
见他重点在此,裴晏寒星般的眸子沉郁了两分,“她这两日在白氏帮忙,便也知道案子进展,今日之发现算是巧合。”
“哪有那么多巧合!”宁珏笑眯眯的,“就算是巧合,那她也用了不少心思,前帮小殿下治病,后又帮我洗冤,薛泠真是和她父亲大不一样。”
裴晏两张俊脸已板了起来,但因他素来沉稳若定,一时倒也瞧不出他不快。
反是宁珏有些酸楚道:“师兄,不经历这些事,我还没什么感觉,如今经历这些,我也算是感受到了世情冷暖了,师兄,你说如果我——”
裴晏听见这话,心底登时警铃大作,而宁珏说至此处,也一下想到了侄儿之死,他忽地停住话头,面上一下溢满了苦涩。
裴晏看破不说破,只道:“薛姑娘从江湖中来,从前也并非薛氏大小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她做这些,自然有为了你的缘故,但她心性仁善,最看不得人受冤屈,此事便是换了其他友人她也会尽心尽力。”
宁珏偏头一想,只觉裴晏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却又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轻咳一声道:“师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反正此番情谊我都记住了!”
裴晏简直要骂一句朽木难雕,可这时宁珏又面色一正,道:“对了师兄,那莲星既然是中毒而亡,关于她的生平你们也一定要多留意——”
裴晏道:“那是自然,虽无亲属为她报官,但既是毒杀,自当以命案论处。”
宁珏听得直摇头,“不不不,不仅如此,这莲星起初便被拱卫司摸查过,但因她病殃殃的,又未查到与邪教有何关联,便被拱卫司略过了。但我后来仔细查过,发现这个莲星真的有些古怪,我之所以前后去了两次,是真的怀疑她与邪道有染——”
裴晏眼眶轻缩,“怎么说?”
“首先,冯筝显是信了邪道吧?且我们盘问过冯家的管家和下人,得知他性情大变乃是在他夫人过世之后,大家都以为是他夫人的死让他心性大改,可万一这其中也有邪道影响呢?而在这最近一年多,这莲星是冯筝最亲近之人,虽说比不上冯筝身边那几个亲信护卫,可主仆之情与红颜知己还是大不相同的——”
宁珏沉吟着道:“前些日子我心底压着的事情多,这两日被关在这里,我反倒仔仔细细盘算出了好多东西,冯筝是被人引导着入了邪道的,这人我思来想去只能是莲星,而我查过,这莲星的病早前还有救,但她从两年前开始,也不知怎么就渐渐放弃了用药,她屋子里虽然没有什么天尊画像,但她的行为不是和程大嫂很像吗?”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你可和姚璋提过?”
宁珏轻哼一声,“自然没有,我料定这个莲星有古怪,当然得查明白了再上报,赤霄是知道的……”
宁珏没料到自己会有牢狱之灾,因害怕被抢了功劳只自己暗查,却不想也正是因此,两次单独去往醉欢楼之行为自己埋下了祸端。
见裴晏神容凝重,宁珏又道:“此事我告知师兄,师兄也不必知会姚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白敬之这案子查透,待出去了我还想自己跟进。且我还在想,我此前是不是打草惊蛇了,不然莲星为何死的这样快?”
裴晏和姜离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利用邪道图谋大乱,此刻听宁珏一言,裴晏心弦也不由得绷紧,他颔首,“我会好好留意。”-
翌日清晨,姜离起身后先往白府而去,到了府中,便见岳柏恩带着两个医师,正要将已经筛选过的文卷医案带回太医署。
姜离帮忙整饬,又道:“岳大人,我知道太医署内藏书颇多,尤其药典,待会儿回了衙门,不知能否让我借阅两本药典?”
岳柏恩含笑道:“姑娘太客气了,姑娘如今有授医之责,回去我便给姑娘取。”
姜离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太医署有整个大周最齐全的药经籍册,要查明那佛珠异物,少不了要开这个口,待将一应文卷搬上太医署的马车,姜离与太医署的车架一同往朱雀门轻驰而去。
时节已入孟夏之季,晨起的日头已有些灼人,马车辚辚而动,眼看着快到朱雀门,在外驾车的长恭忽然轻呼了一声,“姑娘——”
姜离心底起疑,待掀帘一看,她也快惊掉下巴。
只见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三十来个平头百姓齐齐跪着,最前的是个灰袍老者,老者手捧一卷血书,正对着朱雀门高声哭喊——
“……白太医医者仁心,功德无量,如今含冤惨死,亡灵难安,请陛下为白太医做主,速速严惩凶徒——”
嘶哑沧桑的呼喊响彻城门之外,朱雀大街上涌来围看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私语,皆是为白敬之言不公。
“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阵势请命,好多年没见过了吧?”
“听说这些人都是那白氏家主救活的,还未收银钱,此等救命之恩,他们自然愿意冒险,说杀人的是宁氏公子,抓了几日了也没个说法……”
“宁氏,那可不好惹啊……”
“所以才来此地献血书请命啊,这么大的动静,陛下不会不知道……”
姜离秀眉紧拧,一颗心也高悬,前头岳柏恩见如此阵仗,立刻吩咐车夫道:“快,走安上门,快离开此处——”
太医署的车架向东转,长恭便也挥鞭跟了上,待到安上门方才得清净。
两处城门距离并不远,姜离下马车遥遥看去,只见守朱雀门的禁军已经执坚披锐而出,将跪地的请命百姓围了住,又将四周围看的百姓喝退,然而围看的人实在太多,众人只退不走,禁军们也没了章法。
岳柏恩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幕,“快,我们先回衙门。”
几个医师搬着案卷行在前,岳柏恩沉声道:“怎么就闹到了为敬之请命的地步?多少年没有这等事了,这么一闹,只怕反而会坏事。”
姜离也觉怪异,皇家最忌讳此等聚众请命之行,白敬之遇害不过五日,何至于到此地步?
“岳大人不必担心,人不多,应该很快便能劝走。”
她安慰一句,岳柏恩眉眼间郁色仍是不减,待回衙门,他一边吩咐亲随去城门处看看,又带着姜离往衙门后院的藏书阁而去。
这处藏书阁内多有药经,岳柏恩令姜离自己挑选,姜离便拿了三本多记载药石的古册,待离开藏书阁时,忽见不远处一个中年医师快步行来,瞥了一眼姜离后,倾身在岳柏恩耳边低语了两句。
岳柏恩也不知听到了什么,喝道:“这怎么可能?!”
来者苦涩道:“大人,是真的,我们前后翻找了三四遍了,真的不见了,那两处柜阁只有白……”
医师说着话音低弱下去,姜离心中微动,却不好近前细听,待医师说完,岳柏恩一张脸已覆了一层寒霜,“若真是他,那——”
姜离已是起疑,上前半步道:“可是衙门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医师眼含怯色地看着姜离,岳柏恩几番犹豫,终是心一横道:“不瞒姑娘,是一卷旧卷宗丢了——”
不等姜离发问,岳柏恩切切道:“正是当年淮安郡王的病案卷宗,存放案卷的那处柜阁,只有前几日敬之来讨要旧医案之时打开过……”
姜离一阵心念电转,忙道:“速速去请裴少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