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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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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年冬,裴如观的兄长裴如晦出知吴江,欧阳修作主置宴送别,席上送别者有文士七人,欧阳修、王安石、苏洵、姚子张、焦伯强、裴如观等,女眷于隔间另置一席。

    是时苏洵未经科举,而是经由韩琦推荐,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个九品下的小官,故苏洵年纪虽大,官身却为几人之中最低。

    “古之送别,未有不太息掩涕者,以为‘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今日送如晦赴任吴江,不当引为悲事,依老夫看,不如大家各自赋诗一首,就以‘黯然销魂,惟别而已’八字分韵,如何?”

    欧阳修提议,诸客自然纷纷赞同。于是按座分韵,裴如观分得“销”字,王安石分得“然”字,欧阳修分得“已”字,苏洵分得“而”字,其余诸位各得一字。

    众人作诗,或快或慢,这厢欧阳修、王安石已将诗句写就,裴如观拿起来念道:“青发朱颜各少年,幅巾谈笑两欢然。柴桑别后余三径,天禄归来尽一廛。邂逅都门谁载酒,萧条江县去鸣弦。犹疑甫里英灵在,到日凭君为舣船。”他笑了:“介甫先生的诗总是意味悠长,哀而不伤。”

    又将欧阳修的诗念去:“鸡鸣车马驰,夜半声未已。皇皇走声利,与日争寸晷人生足忧患,合散乃常理。惟应当欢时,饮酒如饮水。”

    姚子张道:“欧阳公超脱放达,我辈之所不及。”

    见苏洵仍在斟酌文字,焦伯强感慨道:“‘而’字当为八字中最难的一韵,即便如苏先生这般文采,要作得恰切自然,不着痕迹,亦须考虑良久。”

    “不然,”苏洵撚须否定,“老夫心中已有章句,只老夫平日习惯了字字斟酌,但有一字不合心意,总要删改数遍,直至满意,才肯落笔示于人。”

    众人于是颔首赞同:“苏老先生不愧为文章大家,对待笔墨严谨若此。”

    王安石将苏洵视了一眼,未作声。

    苏洵写就,裴如观看去:“谈诗究乎而亦为佳句。”

    苏洵道:“作诗求的是新意,但凡字句压了俗韵,又以俗句套之,落得前人窠臼,不如不作。”

    他话里暗戳戳挤兑王安石的“谈笑两欢然”一句,王安石岂能听不出来,当即冷冷一笑,端起笔另作一首。

    欧阳芾与女眷这方表达完惜别之情,出了屋子,与苏洵迎面撞上。

    “苏先生。”欧阳芾含笑作礼。哪知苏洵看了看她,长袖一拂,愤然哼了声走掉。

    欧阳芾茫然不解,后面士子相继步出屋,她插了空悄至欧阳修身边,问他发生何事。

    “还能何事,”欧阳修叹息道,“还不是介甫将明允公气着了。”见她仍旧不解,便道:“你自个儿问他去。”

    欧阳芾想了想,没有直接问王安石本人,而是又悄去问裴如观。裴如观正于桌上收拾几人笔墨,听她询问,便把几人适才作的诗句示她:

    “苏先生压的‘而’韵,介甫先生本来压‘然’韵,结果作完后又接连作了两首,皆压‘而’字,一句为‘采鲸抗波涛,风作鳞之而’,一句为‘傲兀何宾客,两忘我与而’,后一句原已盖过苏先生的句子,大家心知而不言,不巧席间有人不开眼,夸了句‘介甫此句最为工’,便教苏先生的脸给气青了。”

    欧阳芾明白过来,怪不得苏洵见到她心情不佳,若说王安石后面作的两首乃诗兴大发,也说不过去,谁诗兴大发偏用别人的韵大发一番,还一发就是两首?

    只能是意在争胜了。

    裴如观道:“两位先生如此意气相争,唉,真不知何时才能化解。”他年纪轻于二人,不敢妄加评判指责任何一位,只能委婉愁叹。

    送别宴吃成了结仇宴,归家路上,气氛依旧默然。

    裴如观来王安石家接女儿,女儿裴予柔正由老妪抱着,旁边王雱由奶娘抱着,两个娃娃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对方,也不哭闹,似在琢磨对方是谁。

    关上屋门后,欧阳芾好歹开口道:“听叔父说,夫君今日又与苏先生不睦了?”

    “就事论事,何来与人不睦,”王安石道,“他人如何作想,却不是我能管的。”

    欧阳芾笑了,对裴如观悄作了个口型,裴如观看清后,亦不觉发笑。

    “你们在言甚么?”见两人光明正大地在自己面前窃窃私语,王安石皱了眉。

    裴如观敛了笑容,和言道:“介甫先生素不喜苏先生的文章,与苏先生相处困难也属正常。”他对王安石怀尊敬之意,又因穆知瑾一事心怀感恩,故不好多言。

    “非我不喜,但无一可取之处耳。”王安石冷淡道。

    “怎会无一可取之处,是夫君太挑剔了。”欧阳芾道。

    王安石眉头拧起,感受到被质疑,驳道:“我言错了么,他的几篇文章我亦看过,《心术》一篇,观点多本自《孙子》等籍,‘凡兵上义’之论,《孙子》、《孙膑兵法》皆有论及,‘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之论,未出《孙子》范畴,且无《孙子》所论高明,‘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孙子》之《计篇》、《九地》均有论及,而《法制》、《攻守》诸篇亦与《心术》类似,议论全仿古人,毫无新意。倘使此类文章可以‘大家’称之,则而今士庶可不必读书了。”

    欧阳芾:“”

    裴如观:“苏先生言兵论政,皆为站在今人立场,为国家出谋划策,里面也不乏精辟见解。”

    王安石:“不过迂阔空想,难以施行,《田制》一篇,他提以限田之法来抑兼并,然又于既得田地者无所施为,何言耕者有其田。”

    裴如观:“”

    欧阳芾:“至少六国论那篇不错。”

    王安石视她:“以文采论,的确不错,以观点论,不足一观。”

    欧阳芾挣扎:“苏先生作六国论,意在告诫上位者不可赂敌,否则将自取灭亡,岂为‘不足一观’,‘勿赂则变急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朝廷每岁赂辽数十万岁币,赋税增加,民不聊生,国无宁日,苏先生希望朝廷停止以岁币养敌弱己,免成大祸,这些观点与夫君的主张不是也相合么?”

    王安石纹丝不动:“如此观点,常人亦提得出。”

    欧阳芾继续:“还有苏先生主张的恢复武举,严格武生选拔考核,同样是看见国朝重文轻武的弊端;苏先生说当今取士,偏重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而才智奇绝之士不能为朝廷所用,希望朝廷不拘一格选用人才;官员升迁过滥,苏先生提出严格举官,重考实绩;恩荫过滥,苏先生也说减少恩荫,提倡荫不过一代,这些意见夫君也在向朝廷上奏,怎能说苏先生迂阔空想,不切实际呢。”

    王安石一时无言。

    裴如观讶道:“夫人读过苏明允先生的《几策》?”

    “闲时略读了读。”欧阳芾答。

    裴如观由衷赞叹:“夫人学问见识,令如观佩服。”

    “哪里。”其实乃环境造就人,从前待在欧阳修身边,如今待在王安石身边,对方整日手不释卷,难道自己便能真做条咸鱼么。

    欧阳修曾经让她学孝经、女诫,教她四书五经、诵诗读句,是希望她将来相夫教子,尽妻母之责,如今她看政论史书,却是全凭自己兴趣喜好在读。

    王安石:“你倒是处处袒护苏氏父子。”

    欧阳芾警铃忽作:“我没有,我只是言苏先生的优点,因为夫君全在挑苏先生的短处,我希望夫君能对苏先生宽容些。”

    “他言我不近人情时,亦未见你如此偏护我。”漠然扔下一句,王安石转身离去。

    欧阳芾懵了,与裴如观两两相对,俱在对方面上看到尴尬之色。

    裴如观清咳一嗓,道:“夫人还是向介甫先生稍稍示软,先生在气头上,难免听不进强硬对抗之语。”

    “好”欧阳芾垂首虚心应着。

    待裴如观走后,欧阳芾果然端了茶跑去认错。

    王安石此刻正在书房看书,知她到来,头也未擡。

    欧阳芾放下茶盏,从旁轻轻挽住他手臂,接着方才的话道:“我偏护过夫君的,我在大苏小苏两位先生面前总言夫君的好话,连苏子瞻都笑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王安石听了,直觉蹙眉斥道:“甚么比喻。”

    欧阳芾笑了:“不对么,介卿是我的西施,我就是那沉湎美色无法自拔的夫差。”

    王安石下意识不喜她的比方,道:“不为夫差。”见她疑惑,淡淡然接下去,“当为范蠡。”

    却是顺着“西施”的思路在往下走。欧阳芾笑:“我若为范蠡,才舍不得将介卿献予他人呢。介卿,苏老先生年纪大了,咱们是小辈,让着他些,莫与他起争执,把他气着了对他身子也不好,是不是?”

    她语气软下来,王安石便不好再言甚么,直被她连磨带哄逼出了句“好”。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欧阳芾道,她知王安石对文章品评向来挑剔,连欧阳修亦曾被他委婉说过所习“博而不精”,故不禁好奇,“你是怎么看上我的呢?”

    “你的文章见识不乏新颖之处。”这是挑着优点在夸。

    欧阳芾于是笑开,了解他秉性,知他不惯阿谀人,即便对象是她,丝毫也不计较,便换了话题。

    “介卿,你觉不觉得雱儿像你?”

    骤然抛出此问,欧阳芾紧接着解释:“你看他那么乖,平时也不哭闹,你小时候是不是也不爱哭?”

    “幼时之事,早已忘却了。”

    “是吗?”欧阳芾略微遗憾,王安石回视她的脸庞,半晌静静道了句:“眉眼似你。”

    距离和唐宋八大家之宋六家同桌吃饭这最后六分之一进度看样子是完不成了,欧阳芾也不苦恼,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慢慢磋磨日子。

    转瞬又至开年,曾巩携了妻儿前来拜年,欧阳芾给五岁的曾绾塞了不少压岁钱,曾巩欲阻拦不教她给那么多,欧阳芾便道:“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还对小小的曾绾道:“是吧?”

    不知听懂没听懂,曾绾倒是嗓音洪亮:“是!”闹得曾巩哭笑不得。

    欧阳芾这厢与曾巩的妻子晁文柔在屋内交谈,两个男人伫立屋外,不时回望屋中,风吹在身亦不觉冷。

    “二娘的脾性还是未改,我原以为做了娘亲她会更稳重些,哪料依旧如此活泼。”曾巩感慨。

    “不好么。”王安石道。

    “好,”曾巩未加犹豫,“我知是因你将她照顾得好,我便放心了。你与二娘过得好,此为我最高兴的事。”

    “适才我便想问,”王安石道,“你在避讳甚么?”

    曾巩一怔。

    “她终归嫁了人,”曾巩吞吐,“我以为”以为再如此唤她,已不合适了。

    “你从前对我言,你将她视作妹妹,”王安石道,“在她心中,同样视你为兄长。”

    他微微露出了笑容:“除非你不愿认她这个妹妹。”

    曾巩滞了滞,眼前被什么遮掩,一瞬混淆了视线,内心流淌过的不知是苦是甜。

    一家十余口人,十多年来贫至甚时几无立锥之地,连安葬亲人的资费也需靠他人接济,他如何敢言让她做自己的妹妹,他又如何不自卑。

    老师的恩他今生难以还报,她的信任与陪伴他又该如何报答,惟做了一微小京官,才仿佛距离他们更近一分,才可稍稍容许自己的私念。

    “我貌似听得有人在议论我。”屋门边,欧阳芾探出头来。

    曾巩与王安石并立院中,向她视来,曾巩笑了出来,唤道:“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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