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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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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到王安石,温仪觉得他有些变了。

    “温娘子。”王安石颔首。

    “阿芾唤我四娘,你不妨也随她这般唤。”温仪稍作提议,王安石也未推拒,便改了口:“四娘。”

    比印象中平和了许多,无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了,温仪暗自发笑,怕也是因欧阳芾的关系。

    “阿芾信中都对你说了?”

    “是。”言起此事,王安石换了严肃面色。

    温仪涩然一笑:“我不知她是如何对你说的,但我猜,她定有不曾告诉你的事。”

    “何事?”

    “她定然未对你提起,她在这儿受的委屈。”

    话甫出口,果不其然看到对方变了神情。“你放心,她既未对你提起,想必是她认为并非大事,然我心里有愧,却不得不告诉你——那日她见我与我夫君起争执,为护我,曾挡在我身前挨了那人一耳光。”

    “甚么?”王安石目带寒霜,立身而起,却是惊动了院子里陪星儿玩耍的欧阳芾,她侧目望来,王安石缓了缓容色,又坐下。

    “她果然未对你言过。”虽三年未曾相处,温仪仍旧了解欧阳芾的性子,她素不爱让别人为自己忧神,故有些事刻意瞒着亲近之人,这性格不晓得好还是不好。

    温仪接着道:“她既不愿你知晓,我本也犹豫是否应告诉你,然她毕竟有了身子,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话未竟,又闻一声意料之外的回答:“你说甚么?”

    温仪瞧他反应,怔道:“她这个也未告诉你?”随即指抵下颌思忖:“我记得看郎中是在寄信之前,那她应当”

    院内,欧阳芾将稚童抱在腿上,亲昵地蹭着对方额头与鼻尖,温柔道:“星儿乖,我是谁呀?我是姨姨,叫姨姨——”

    “姨——姨——”稚童重复着单调的音节,即便如此亦令欧阳芾心花怒放。

    王安石观着她与幼童玩耍的场景,几番深呼吸,终究松开垂于袖中的手,在她声声温柔腔调里逐渐归于平静,他稳了稳心神,回首对温仪道:“内子或出于私情有所隐瞒,还望四娘将此间发生之事详告。”

    正厅。

    史固安与王安石各坐一端,史母刘氏坐在儿子身旁,欧阳芾与温仪坐在王安石一边。仆人上了茶点,史固安介绍道:

    “这双井白芽乃今年开春的新茶,原产江西分宁,听闻王判官亦为江西人,与这江西的贡茶应属同乡了。”

    他有意套近乎,将家中珍贵的茶品拿出来与客人享用,熟料客人分毫未动,却道:“安石籍贯临川,平生未去过分宁,与此双井贡茶谈不上同乡。”

    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史固安顿时有些掉面子,赔笑道:“王判官是严谨之人,是在下混淆了。”

    气氛一时冷场,史固安只好接着道:“王判官此番是来探望妻子?”

    王安石道:“此为缘由之一。”

    “判官放心,令正这几日一切安好,内子与令正姊妹情深,二人常白日叙旧至夜里,形影不离。”

    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王安石周身泛起股冷意,似刻意撚出其中一句回道:“一切安好便好。”

    史固安心虚,转移话题:“呃,不知王判官此来的其他缘由是?”

    王安石起了身,道:“安石不肖,来向足下讨份放妻书。”

    厅内寂静一刻,史固安与刘氏面面相觑,而后史固安勉强抽动面上肌肉,道:“王判官是在同在下说笑罢?”

    “安石素不开玩笑。”

    “王判官,在下虽寒门弊舍,亦自问以礼相待,判官为官人,又为读书人,高风亮节,天下士子敬仰,怎甫一登门还未茶过三巡,便行如此羞辱事,传出去,阁下不怕为天下士人耻笑么。”

    颜面撕破,史固安的口气也难听起来。

    “安石是否为人耻笑,自有他人评说,非由足下定夺,足下应考虑的惟有放妻一事,其他毋须挂怀。”

    史固安面色不佳,视向温仪,目中了悟一般带了狠色,温仪毫无畏惧地迎回去。

    “放不放妻,乃在下家事,王判官好像无权过问。”

    “足下适才言,令正与内子姊妹情深,那么内子之姊亦当为安石之姊,王某为家人谋事,理正言顺。”

    温仪些许诧异地看向王安石,她万没想到王安石会如此说,自己陡然被算在家人之列,虽知仅为辩词,仍旧垂首低笑了,不争气地生出几分温暖。

    史固安噎住,明知对方强词夺理却无法从道义上指斥对方,手背被母亲刘氏复住,他望向母亲关忧的神色,怒气陡然发作:

    “好,王判官要争这理,我们便好好争上一争,我史家将她娶进门三年,衣食起居、仆杂用度何曾薄待过她,判官自可问问她,这三年花了我史家多少银两,我母亲又何处亏待过她!”

    “新妇入门便为家人,你厚待她为理应之事,此天理伦常,何足夸耀,”王安石冷颜道,“你言令堂不曾亏待儿媳,我且问你,目视儿媳遭子责打,不问不理,一味偏护其子,纵容默许其子暴行,算不算亏待?”

    刘氏闻言,颤抖着身子道:“你,老身、老身未曾”

    “你血口喷人!”史固安颤颤巍巍指向温仪,“我从来就未打骂过她!”

    “足下是否打骂妻子,自有公堂审问。”

    一听“公堂”两字,母子皆浮现惧色,刘氏忙道:“何事不能在家解决,为何要去公堂,我们、我们坐下慢慢说,王判官,你先坐”

    王安石不坐,直视着史固安躲闪的眼神:“足下不愿赴公堂立案问审,令正亦未强求,待乞得令正原谅,足下予一封放妻书即可。”

    话题又回至最初,史固安明白过来:“你们是联合好了来讨债的,是不是?”

    许因一直压着火气,又因此刻王安石在场,欧阳芾提胆道:“你未欠债,别人如何来讨,上了公堂,整个洛阳皆知史家以殴打妻妇为乐,你且看看还有未有人上门买你家的货,还有未有人愿将女儿嫁给你。”

    不待史固安回答,欧阳芾转而对刘氏道:“老人家,您一家三代家业俱在洛阳,开门做生意素来最重名声,名声坏了,不言多久,至少三五年免不了遭人议论,我知您不愿如此,四娘自幼丧母,您与她母亲乃旧识,若非您与温伯母牵线,四娘亦不会嫁来洛阳,如今四娘与您儿子无缘,温伯母泉下有知,看见自己女儿终日以泪洗面,枯槁憔悴,她必也会伤心难过,此定非您与她的本意。”

    刘氏听她提及温母,脸上恍惚几许,似有裂痕。欧阳芾继续道:“四娘求去之心已决,您强留无用,不如放过她,也放过您的儿子,彼此留分余地,他日两家再见至少不以仇人相待,四娘性子烈,您一味强留下她,徒增夫妻仇怨,莫不准哪日便是要出人命的。”

    欧阳芾承认自己有过度渲染的嫌疑,刘氏果真被她吓到,抓住儿子的手,惶惶道:“大郎,我们,我们不如便罢了你与温家娘子确实无缘”

    史固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无奈自己母亲亦劝自己,咬了牙破罐子破摔道:“你们莫再折磨我娘,不就是让我出妻么,我出便是,我也早跟她过够了。”

    欧阳芾放下心来,与温仪对视,皆于对方眼中看见欣色,却闻王安石道:“足下既愿出妻,宜当注明缘由。”

    未料此事还没完,史固安皱眉道:“甚么缘由?”

    “足下此番出妻,不为‘七出’,乃为‘义绝’。”王安石容色镇定。

    史固安一时面孔扭曲:“王判官之意,她便无半分错处?”

    “错犹不及足下。”

    “你!”史固安气冲脑顶,胸闷得发疼,竟吐不出半字。

    “七出”乃夫休妻最名正言顺之由,意味着妻子未守本分,故遭夫家弃去,而“义绝”则兼顾双方权益,宋律规定,“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义绝”乃夫对妻族、妻对夫族的殴杀、奸非与谋杀罪,凡经官府判定夫妻一方犯“义绝”者,即强制离婚,不问本人意愿。

    王安石将七出之条一一道来:“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令正居家三年,于令堂尽心侍孝,不为不顺;无子,为其绝世也,足下与令正成婚三载虽仅一女,然时日未长,不以无子称之;淫,为其乱族也,令正淑良端正,未与他人私相授受,更未尝令夫族蒙羞,不为淫佚;妒,为其乱家也,足下未曾纳妾,故无嫉妒之谈,与之相比,足下在外与宴饮笙歌,令正依旧勤勉持家,不离不舍,宜应嘉许”

    言至此处,王安石刻意重了语调,半分颜面也未留给对方,欧阳芾直观着史固安面色朝青白扭曲的道路一去不返。

    “有恶疾,不可与共粢盛也,令正是否身染恶疾,足下与其朝夕相处,必较旁人更为清楚;口多言,为其离亲也,令正于夫族间未尝擅弄是非,挑拨离间,或害夫族感情,不为多言;盗窃,为其反义也,据安石所知,令正不但未曾盗窃夫家之财,还为夫家日夜辛劳,守成之余,净利不少——恕安石妄言,足下无权以七出之条弃妻。”

    不知为何,虽听着十分痛快,然欧阳芾隐约觉着他今日似乎格外咄咄逼人,仿佛有人事先招惹了他,使他心情不快。

    “此放妻书日后呈交官府,当为公论证物,世人知其始末,理应无损清白者名誉,”又一句意有所指的话,王安石毫不顾忌对方颜色,道,“望足下慎重思之,勿错上加错。”

    自厅中步出,欧阳芾与温仪携手转去厢房,彼此相视会意一笑,皆忍不住弯了腰。

    温仪将王安石好一番赞叹,而后捏着欧阳芾的脸颊对她轻道了声谢谢,欧阳芾摇首,谢甚么。

    “你们夫妇还有话聊,我便不打扰你们了。”余光观着伫立于不远处的王安石,温仪识趣道,而后先行离开去。

    “阿念,”欧阳芾站在厢房前,听王安石唤她,“你是否有话对我说。”他站着不动,目光如炬视她。

    “甚么话?”欧阳芾不解,而后想起甚么,“对了,我有事要告诉你,等回程路上再言。”

    她笑靥如花,王安石盯着她的容颜,良久终作罢了:“走吧。”

    隔日,史固安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了放妻书,听温仪形容,下笔时的脸色仿佛欲将她生吞活剥了,然她毫不在意。双方将之告于官府,自此后,恩断义绝。

    由于错在夫家,且男方对幼女无多眷念,而温仪却断然不会将女儿视为累赘,故再三争夺甚以妆奁为代价下,星儿终随了温仪而去,如此结局很难不谓两败俱伤,然庆幸的是,伤害终究不会再继续。

    次日,两驾马车列于道途,温仪收拾好行囊,换上身明艳新裳,姿容灿烂,首饰璀耀,携了出嫁时侍奉在侧的丫鬟一同离去。杨柳依依,锦绣铺林,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间,仅愿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温仪带着星儿一驾马车,欧阳芾与王安石一驾马车,登车前欧阳芾便发现此同王安石来时的马车不为同一驾,入内更发现座中铺了软垫,靠在其间舒适惬意,甚让人有睡上一觉的冲动。

    “缓行即可。”王安石向车夫交代完,放了帘,坐归车内。

    欧阳芾问:“不赶路么?”言下之意,你不需赶回去办公么。

    王安石“嗯”了声,未就此话题深入,却问:“你不是言归程时要与我说甚么,现下可以说了。”

    “啊。”欧阳芾想了起来,将身子挪过去,凑在他耳畔低语两句,而后退开,眼眸亮闪闪地望着他。

    纵使早有准备,亦已通过他人之口知晓,在闻她亲口述来的刹那,他依旧心房颤了一颤,垂于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拢。

    “你不高兴吗?”欧阳芾见他似毫无反应,一脸的平静寡淡,与她所猜相去甚远,不由失落。

    她是在挨史固安打的次日,食欲不振且犯了呕,为温仪察觉,强带她去看郎中,这才发现自己已怀身孕月余。温仪之事尚未解决,她料此时绝非提起自己这事的良机,便欲待事终了再同王安石道来。

    “我高兴。”王安石将她揽入怀中,手臂几欲将她拥紧,又觉不该如此,便微微松开,只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鬓发与脊背,长久不放,似含眷恋。

    欧阳芾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还疼么?”她听王安石问。

    “不疼啊。”欧阳芾下意识答,继而便感到一只生着薄茧而带暖意的手摩挲在她颊侧,“我指的是此处。”

    哦。欧阳芾明白了,定是温仪告诉他的。“早就不疼了,你看,是否一点也瞧不出来了?”

    她稍推开他的怀抱,示意他看向自己脸颊,那颊面白里透红,光洁如玉。

    王安石早视过多遍,如今再视了视,却道:“往后毋论何事,皆须告知我,不可隐瞒。”顿了顿,“亦不可拖延。”

    “哦,”欧阳芾乖乖应下,“那你莫再恼了。”

    “我未恼过。”

    “骗人。”

    “”

    “莫再恼了。”

    “嗯。”

    马车逐渐驶入山林,远方青山如黛,连绵不绝。

    这一年是嘉祐四年,次年,欧阳芾诞下一子,王安石为其起名,雱。

    嘉祐四年,穆知瑾逝世,太子中舍、天章阁侍讲胡瑗因病逝世,远在常州担任学官的王令同样因疾病而去世,王安石与欧阳芾去常州探望其妻吴氏,劝其回娘家唐州居住。次年,汴京爆发疫病,梅尧臣病逝于京师。

    嘉祐五年,又为充满生机的一年,这一年,裴如观于苏州届满,携女回京,欧阳芾头次见到穆知瑾的女儿,恍惚在她眼中看到了穆知瑾的生命,随后王安石上书举荐裴如观在京任职,裴如观因试馆阁通过,自此入了馆阁为官。

    同年,冯京回京任翰林学士侍读,纠察在京刑狱,曾巩经由欧阳修举荐至京师担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

    这一年,苏轼、苏辙守孝期满,回京后朝廷予以任职,然二人未即刻赴任,而是在京准备制科考试。

    正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山雨欲来风满楼。

    又谓,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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