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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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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括是个文人,但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个科学家。

    一开始欧阳芾并未察觉到这点,然几次相处下来发现此人确有些痴。

    某次于沈括兄长沈披家中聚谈,沈披言起:“我这弟弟甚么都好,只一样令人头疼,便是专爱研究奇技淫|巧,还尽数记录纸上,欲编成册。”

    古时人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至本朝读书科举蔚然成风,对文士尤其敬重,至于琴师画工则比读书人低上一等,而商贾、工匠、手作艺人诸类更不入流,官宦子弟若痴迷于此,说出去是要教人笑话的。

    然欧阳芾听了,却好奇起来:“甚么奇技淫|巧?”

    沈括遂将自己多年来随父宦游各方时的笔记拿与她看,还为自己争辩:“我非以此为乐,而是有感于民间诸多技艺精妙巧思,鲜为人知,若不记录下来,后人如何知晓,况如天象、数算此类皆为实用之学,纵为官用事亦可习之”

    欧阳芾徐徐翻去,至其中一页,念道:“隙积术?”

    “此乃我独创的求积尺之法,”沈括见她对这页感兴趣,主动热情为她讲解,“‘隙积’乃堆叠而有间隙之物,例若累棋、层坛,寻常人大抵用刍童法计算,得出的量总少于实数,我思考出一种方法,可准确得出层坛数量,首先”

    “咳嗯!”沈披在旁狠狠咳嗽一声,斜睨沈括,沈括于是瘪嘴不吭声了。

    欧阳芾见状笑道:“无事,我看得懂。”故顶着沈披惊讶且怀疑的目光继续看去,待看完一页,眼里逐渐放光,又看下页。

    “会圆术?”

    “此法也为我独创——”

    “咳!”

    沈括又不吭声了,望望天,望望地,最后拢了拢袖,对欧阳芾低道:“有不懂之处可问我。”

    欧阳芾忍笑:“好。”

    欧阳芾看了多久,沈披便在旁观察了她多久,最后忍不住对王安石道:“令正也热衷此道?”

    王安石将她瞧了眼,闲淡道:“无妨,她想看便让她看。”

    将两页关于数算的部分览毕,欧阳芾看沈括的目光顿时换了一番:好小子,你是穿越的吧。

    “如何?”沈括问,“此法经由我多次试验,确保正确无疑。”

    他必不可能是穿越的,欧阳芾心知,却仍感亲切无比。缘何?因这隙积术已属等差级数求和的范畴。

    欧阳芾前世未看过梦溪笔谈,不知沈括到底在其中写了些什么,也不知他对高等数学的领悟到达何种地步,遂只道:“这本书你定要坚持写下去,相信自己,此可谓功在千秋。”言罢又低道:“别听你家兄长的,写下去,写就对了,写。”

    沈括顿时以一种惺惺相惜的眼光视她:“二娘高见。”

    欧阳芾道:“你这笔记还有多少,其余的也借我看看可否?”

    沈括道:“都在家中放着,我去取来。”

    两个理科生对数学的热情惟在此刻达到了空前的一致,乃至于之后数日,欧阳芾都沉浸在沈括所记录的各类所谓“奇技淫|巧”当中。

    王安石曾问起欧阳芾对此的兴趣由来,欧阳芾含糊解释:“旧时家中亦有此类书籍,我年少观之,但觉稀奇有趣,记住不少,如今书籍散失,只从些许相似记载中得些念想,聊以遣怀。”

    王安石闻了,便不再说什么。

    欧阳芾知他一直不曾仔细问过她的旧事,是怕触及她伤心回忆,她自觉使的这招有些卑劣,但也确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随后这微小的愧疚便被沈括笔记中的内容给冲散了。

    原因无他,实是这些内容对欧阳芾而言太亲切了。偶尔遇见无法解释的现象,沈括会编纂入“异事”之列,而欧阳芾对其中原理心知肚明,又不便明言,故暗爽之余,有时亦“好心”对沈括旁敲侧击。

    例如观了“海市”一篇后,欧阳芾还笔记时附言:“可知目之所见有时亦会欺人?若水中游鱼,比目中位置低半寸,故熟稔者捉鱼,常探鱼身下方”

    过了两日沈披拜访,言道不知何故,自己弟弟买了几条活鱼放到水缸里,也不吃,整日便在研究如何捞鱼。欧阳芾闻后大笑不止。

    欧阳芾的快乐在观至活板印刷一篇时开始出现转折。

    沈括写道:“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板本,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

    欧阳芾将这一篇细细读过数遍,终于确定此为后世所称的“活字印刷术”。本朝刊印书籍皆为雕版,费时费料且不易更改错字,她未曾于此多想过,然如今见活板印刷既已发明,却不知何故未得推行,遂寻了机会去问沈括。

    沈括已然对欧阳芾抱有相识恨晚之感,若非她为女子,这会儿已琢磨着要与她拜把子了,故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

    “二娘有所不知,数年前我随父至杭州,与毕昇一家相识,此人专作刊印书籍生意,而印造之法与别家相去甚远,寻常以雕版之法印造的书籍,他以活板印之,只一两册尚瞧不出差别,若印成百上千册,则大大省时节料,此法虽良,然难以普及,我如今思来,亦有刊印之需不足缘故。”

    沈括还将家中收藏的一枚字印示与她看:“此便为毕昇使用的活字。”

    欧阳芾将那枚活字撚来倒去,视了许久,问他:“你适才言,毕昇一家居于杭州?”

    “数年前他与家中子侄已定居杭州,若无意外,这些年应始终在杭州。”

    欧阳芾若有所思地点头,脑筋转动起来。

    “明日我需往饶州视察,你——”收拾包袱时,王安石罕见犹豫,对欧阳芾道,“你若不愿随我奔波,可留在此地,等我归来。”

    他知自己一旦在外办公,白日便顾不上她,与其随他四处辗转,不如于某地落定,等他事毕归来接她。

    欧阳芾脑袋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闻言便道:“好呀,不过我不留在此地,我想去太平州寻子固哥哥,在他那里待几日。”

    曾巩一家所在的太平州当涂县距宁国县仅一日路程,她素与曾巩亲厚,想借此机会前去探望也在情理之中,故王安石不疑有他:“也好,你欲何时动身?”

    “你走后我便走。”欧阳芾道,同样问他,“你何时归来?”

    “少则半月,多则二十余日。你若寻子固,待我公事罢了,自去当涂接你。”

    “好,”欧阳芾答得痛快,“你别想我就好。”

    “”

    欧阳芾自觉答得滴水不漏,她怕自己不在此地总会被人所知,而王安石最早也得半月后才到当涂,她只要在这期间将事办完,赶至当涂曾巩家,便不会被王安石发觉,若事情顺利,还可给他一个惊喜。

    欧阳芾将算盘反复思来考去,觉得十分稳妥,于是第二日王安石离去后,便也带着葶儿提着包袱兴冲冲地出发了。

    杭州虽属两浙路,然距宁国极近,马车快行一日即可达到。

    至杭州地界,欧阳芾先沿着之前沈括描述的位置寻着大致方位,又趁用饭之余向客店小厮打听。

    “您说毕氏书坊啊,南角子街走至底便是,”小厮回道,“不过近些年他家似不大做刻印生意了。”

    “不大做了?”欧阳芾疑惑,“为何?”

    “谁晓得呢,许是嫌活苦累,毕家老丈死后,据说几个子侄各奔东西,惟剩他家孙子一人还在经营书坊。”

    南角子街尽头,毕氏书坊内,毕文显正于架上点货,闻见一道声音:“敢问店家,此处可否刻印书籍?”

    毕文显回首,见门口立着一容貌俊俏的郎君,身后随着一书童,两人虽皆男装打扮,然适才那道女声直接昭示了来者性别。

    毕文显于是停下手中的活,上前招呼道:“娘子需要什么书?”

    “我有些诗稿,欲编纂成册,你这里可接受定制?”

    “娘子欲制几本?”

    “一本。”

    “稿子可携带在身?”

    欧阳芾便掏出稿子予他,毕文显大略翻了翻,道:“可定制,只稍贵些,娘子这册印下来,得一两银。”

    “无妨,印便是。”欧阳芾道。以板本印刷的工艺,一两银子绝拿不下来,她再度确认了此地的正确性,便问:“是以活板印字吗?”

    毕文显目露意外之色,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闻娘子口音是外地人罢,竟晓得这些?”

    “当然,”欧阳芾掬起笑容,“我一朋友曾于贵坊印过书籍,认识令尊,这趟来杭州,我别处不去,专跑来你家,便是欲见识下这活板印字的手艺。”

    “那可巧了,”毕文显听闻此言,又为她亲切笑容感染,连日来的辛劳化作面上久违的笑意,“不知娘子朋友是谁,我父年纪已大,想来他若闻着旧友消息定十分喜悦。”

    欧阳芾遂三言两语同他道来。

    “娘子先稍坐于此,”毕文显招呼着她坐下,随后朝后堂里唤道,“秀娘,家里来客人了!”

    另一侧,饶州府衙。

    厅事内,知州谭昔崇对王安石道:“我闻底下人道,王提刑昨日亲点了位州学学官,不知此言是否为真?”

    王安石道:“确有此事,知州以为不妥?”

    谭昔崇略略咳了声,王安石办事偶或不依常理他是早有耳闻的,却未料甫视了一日,便将一小小的监酒殿直判了州学学官,此可谓闻所未闻。

    “王提刑判他为学官,可是因他作于壁上那首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

    “此诗虽平直朴素,无多技巧,然贵在情致畅达,意趣雅练,”王安石道,“昨日我与此人对谈,考问他世务皆能对答一二,做一州学学官足矣。”

    “可,此事从未有过先例”谭昔崇犹在顾虑,然王安石态度强硬,难以改其想法。

    “选拔人才,当以能力是否胜任为考量,何须因袭先例。昨日州学生持状立于廷下,请差州学学官,不知知州可曾闻见?若本州人才皆得拔擢,学子岂会因无学官任教而群聚于廷。”

    “这”

    “我既判他为学官,日后他若教得不好,责任自在我。”

    言已至此,谭昔崇再无话可说,只得遵从。

    又谈些其他事务,过了片刻,知州家人前来传话:“老爷,娘子问您公事是否忙毕,可在家中用食?”

    谭昔崇面上陡然尴尬,叱道:“没见我在同王提刑议事,吃什么饭,晚些再说。”

    “无事,天色已晚,是该歇息了,”王安石却合上手底官员册籍,道,“既家中人惦念,知州还应早些回去,余下事务我自处理便可。”

    谭昔崇忙顺势作揖,道:“那便有劳王提刑,王提刑也请早些回去歇息,陪伴家人罢。”

    谭昔崇走后,王安石又坐稍许,罕见地感到丝寂寥,这寂寥陌生而又熟悉,他知是出自何方,只刻意忽略罢了。

    翻了翻手底册籍,心思仍旧渐渐旁移。

    此时距他离开宁国已有四日,算算时候,最迟昨日欧阳芾也应抵达曾巩家中了,他思来想去,唤来一人:“备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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