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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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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阴,暨阳。

    “如此说来,你如今仍以聚徒讲学为生?”王安石将一碗粗茶搁下,这茶碗经年日久,面上已斑斑裂纹,而茶叶色浑味苦,显是劣之又劣的茶,寻常人非万不得已,决计不会拿此茶招待来客。

    但王安石仍当作无事地喝了。

    “是,”王令恭敬道,“自阿姊出嫁后,我与内子商议迁往此地,一为减轻阿姊负担,二来此处大户多有教子需求,我目下于一家塾教书,尚可度日。”

    王安石听罢,心知他不肯将潦倒境况如实道来,也不细究,又问:“与令正如何?”

    “内子温文淳善,虽与我奔波辗转,常无饱腹,然未尝抱怨过,令惭愧,自觉欠她良多。”王令由衷道。

    “你待她好,便无需惭愧。”

    王令擡首,肃然道:“令不敢待她不好。”

    王令之妻吴氏乃王安石的表妹,这桩婚事是由王安石介绍促成,他欣赏王令才识,故将之介绍给自己舅父,望其能将女儿嫁给王令,两人去岁成亲,此番他借任地之便前来探望,除看王令外,也对吴氏表以慰问。

    王令一生孤苦贫寒,身无长物,早年言自己“志在贫贱,不愿屈就功名”,何尝不是因无所傍依,难以入仕之故,他惯见世态炎凉,瞧不起汲汲功名、趋炎附势之徒,也不屑与之为伍,然愧对妻子的心却令他煎熬不已。

    王安石知晓他的才学与心志,来暨阳前他已有些打算,只此刻未明说,却是先道:“近岁可还做文章?”

    “作了些,只粗陋浅薄,难以示人。”

    “予我看看。”

    另一侧,欧阳芾正在厨房替吴氏打下手,顺便问些二人生活。

    “此屋是迁来后购置的么?”欧阳芾观着略显破败的屋舍,状似无意问。

    吴氏笑了笑,谦和道:“哪里是购置的,此屋原乃本地一员外的弃宅,搁置多年无人使用,屋顶漏雨,房梁也不甚结实,我们看了欲廉价购来,那员外是个好心人,也未收钱,便予了我们,我们遂将屋顶作番修缮,就此住下了。”

    欧阳芾哦了声,不再细问。

    “妹妹平日都做些什么?”

    吴氏道:“白日夫君外出教书,我便在家织些布,偶尔拿去集市上卖。”

    “好厉害。”欧阳芾闻言道。

    吴氏笑道:“赚不了多少,间或补一两分家用罢了。”

    少顷,四菜一汤端上桌,吴氏歉道:“寒舍简陋,未提前备些食材,只有粗茶淡饭,还望兄嫂见谅。”

    “是我不让她去买的,”欧阳芾遂向二人解释,“恐菜多吃不完,浪费便不好了,况自家人聚餐,毋须计较那么多。”言罢朝王安石道:“是吧?”

    王令闻言愣了下,却见王安石自然接道:“不错,既为自家人,随意即可。”

    欧阳芾笑着予他双筷,王令观他二人举止,须臾后垂首淡笑了。

    饭后,王令陪吴氏收拾碗筷,王安石与欧阳芾至陇上散步闲话。

    “三年前,我于舒州通判一职任满,途经高邮,他投书赠诗以求见我,彼时他方十九岁,父母早亡,然其志高行洁,作的诗文已有锋芒,我敬他才学为人,又怜他遭遇,便向高邮知军邵必举荐了他,后他被召为高邮学官,可惜,”王安石话至此处,默了默,“后来我才知,过不了多久,他便拒了学官之职,归去故里。”

    “清高又倔强,同你一样,怪不得你喜欢他。”欧阳芾笑道。

    王安石表情噎了噎,视她一眼,接着道:“‘人固各有志,令志在贫贱,愿阁下怜其有志,全之不强。’此为他书告邵必之语。”

    “你担心他始终坚持如此?”欧阳芾道,“人是会变的。”

    “他诗中志向,与从前并无二致。”王安石道。

    “我非指他的志向,而是指他的境况,”欧阳芾道,迎着王安石探寻的目光而笑,“志向不改是好事,你不是希望他任武进县学官一职,否则适才也不会问他文章了。”

    王安石叹道:“我问过文章,便向他提了此事。他依旧拒绝。”

    “是么,”欧阳芾想了想,“许是方法不对,你怎么提的?”她好奇向王安石。

    王安石:“”

    “怎么提的?”她握着他手摇了摇,锲而不舍。

    王安石只得向她道来,欧阳芾听了,眼角弯起:“那我再去说服他试试。”

    “逢原。”

    王令正在屋内打扫,陡然闻见欧阳芾进门来,笑着唤他:“可以这样叫你么?”

    “嫂嫂想如何唤,如何唤就是。”王令知她为欧阳修之侄,故除王安石这层关系外,对她另添有几分尊敬。

    “涵枝唤我二娘,你也唤我二娘就好。”欧阳芾洒落道,正巧吴氏从厨房步来,便同他二人道,“涵枝言她近日身子不舒服,你可带她看过郎中?”

    王令一愣,随即视向吴氏,吴氏忙道:“我未言过”

    欧阳芾噗嗤一笑,同王令解释:“别急,是我开玩笑啦。”见他二人神色舒缓下来,又道:“不过也快了罢。”

    吴氏面露疑惑:“甚么快了?”

    欧阳芾拉她坐下,牵着她手道:“涵枝是去岁嫁的逢原,想来这两年家中也快添位新成员了罢。”

    此言一出,吴氏如何还不懂她的意思,面上立时红得滴血:“二娘”

    欧阳芾脸皮厚,只笑嘻嘻调侃不休,王令亦面色尴尬,道:“此事言之尚早,我们——”

    “逢原不想同涵枝有自己的孩子吗?”

    欧阳芾问得认真,王令一时结舌,他难以说不想,又从心底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故垂首不语。

    “若涵枝有了身孕,逢原是否该为她请郎中?”欧阳芾慢慢问着,问罢便静等他的回答。

    “是。”王令道。

    “是否该买些滋补,为她调养身子?”

    “是。”

    “二娘——”吴氏出声打断,被欧阳芾压下,她按着吴氏的手,继续问。

    “等孩子大些,是否该送他上学堂?”

    “是。”

    “若是女孩,逢原想不想教她琴棋书画?”

    “想。”王令平静道。

    “若是男孩,想不想让他读万卷书,请最好的先生教他?”

    “想。”

    “那逢原认为,是否该让妻儿住在更优渥的环境里,这一切才可能实现?”

    欧阳芾感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她偏头冲吴氏一笑,示意她放松。

    王令闭了闭目,难堪道:“二娘之意,逢原懂得。”

    欧阳芾道:“逢原不知,常州不缺寒门子弟,缺的是学官,不缺良材,缺的是匠人,我听夫君言,逢原自幼孤苦,最知饥寒、恤穷饿,当了解寒门子弟无书可读,无先生以从学的苦处。”

    “州县官学,多的是不知饥寒、浑浑度日的乡绅子弟。”王令惨然笑道。

    “那逢原当去改变他们。”欧阳芾起身道,“逢原可知范仲淹?”

    “范文正公之名,响彻天下,如雷贯耳。”王令道。

    “范文正公一生在朝为官,可曾因奸邪而损其清,因不得志而改其节?”

    “未曾。”

    “那便是了,”欧阳芾笑道,“逢原也一样。”

    王令骤然惊诧,唇颤了颤,说不出话来。欧阳芾知他身世,猜他必较常人对世态炎凉更为敏感,于是宽慰道:“夫君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但这世上最相信你之人当为涵枝。”

    王令看了眼吴氏,后者将眼帘默默垂下。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欧阳芾把脑中词汇皆搬出来,“逢原做了县学的学官,世上便多了一位好学官,不是么?”

    王令疏疏笑了:“二娘的夸赞分量太重,令承担不起。”

    欧阳芾眼珠转动,道:“那不夸了,总之常州是你内子的表兄、你的介甫前辈在做知州,你嫌活脏不愿去,便是嫌你的介甫前辈治州不善,嫌他知州做得不好。”

    这番胡搅蛮缠倒把王令与吴氏皆逗笑了。“二娘能言善道,非令所能及也,”王令朝她深作一揖,道,“二娘与介甫先生劝我至此,我岂敢再有不从,这学官,我接下便是。”

    次日送客,王令携吴氏立于道途,与王安石一行挥袖作别,王安石将学官的委任书予了王令,对方承诺待清拾好行李便赶赴常州武进。

    “你如何劝得他同意?”上路后,王安石问欧阳芾道。

    “我只将你曾经对我言过的话再同他言一遍罢了。”欧阳芾神秘兮兮道,随后又自夸,“我还赠了涵枝一只银钗,算作迟来的成婚礼物。”

    “何处来的银钗?”王安石问,他未曾见过她准备礼物。

    “妆奁里的。”欧阳芾答得自然。

    王安石闻言却蹙了眉,微微思索道:“此用我俸禄,无需耗费你的妆奁,银钗折价多少,回去后你自补齐。”

    “不要,”欧阳芾干脆拒绝,认真道,“你给的是你的心意,我给的是我的心意,不能混为一谈。”

    她说不用,便是确真不欲动用他的钱,王安石知她一片好心,不再坚持,又听她问道:

    “涵枝的堂姐便是此前与介甫老师订婚的女子吧?涵枝漂亮又贤淑,想她堂姐也应是位知书达理、温柔可亲的女子,介甫老师从前便未心动过么?”

    “”

    欧阳芾唯独开玩笑时爱叫他“介甫老师”,此刻她又目闪八卦,炯炯有神地盯着王安石,王安石回望她的眼神,袒率道:“令我心动之人,初次见我时是以男装示人。”

    欧阳芾一怔,旋即移开脸:“你赢了。”

    身后阡陌交通,马蹄扬尘逐渐远去,吴氏本与王令相携,忽地一笑,王令问:“怎么了?”

    “我在想,堂姐原先拒了与王表兄的婚事,本还心怀愧疚,若她见着如今表兄新娶的娘子,也许会觉自己做了件好事。”

    王安石与欧阳芾的婚宴在二月初的临川举行,彼时欧阳修特意请了长假,与薛氏齐齐来到临川王家,王安石提前自扬州接了欧阳芾与她师傅一家,曾巩、刘敞等也携妻小从周边各自任地赴邀而来,于是这场婚宴齐聚数家之众,办得热闹无比。

    王安石自中进士以来,多年于外地做官,在家侍奉母亲之责便落在几个弟弟身上,他自觉愧对母亲,这次回来本欲多待些时日,然公务在身,又着实无法停留。

    王母吴氏曾将欧阳芾唤至跟前,单独同她聊过:“兄弟姊妹之中,介甫是最令我放心的一个,也是我最亏欠的一个,他过早失去父兄,自觉担起了家中重责,这些年从未闻过他有一刻抱怨。他为人正直,此随他父亲,然他性子过刚,过刚易折,我担忧他不懂世故,仕途上遭遇不顺,他向不与我们言这些,你在他身边,多为他担待些,也劝着他些。”

    “好。”欧阳芾答。

    “他平日虽看着严肃,心底却并不冷淡,若他对你言辞稍有严厉,并非他不喜爱你,你莫往心里去,只需知晓他素来如此便是。”

    欧阳芾笑了:“我知道,我不会往心里去,我只会开他玩笑。”

    吴氏也笑了:“这便对了,他是最重感情之人,既选择与你厮守,此生便不会弃你,你可放心。”

    欧阳芾道:“我放心得紧。”她还有半句未言,若他弃了她,大不了她自己过,尼姑庵还在等着她。

    “他长年漂泊外地为官,比起我来更需要你,我明白,你随他去便是,毋须侍奉在我身侧。我有平甫他们在身边,日里清清闲闲,聊度此生足矣。”

    此为自临川离去前不久,王母吴氏对欧阳芾言的一番话,欧阳芾一直谨记在心。

    这年三月,他们刚拜访罢王令夫妇,便收到朝廷降诏,任命王安石为提点江南东路刑狱,要求他即刻赴任。

    此职乃主管刑律之事的官职,兼考察官员政绩,需就任之人往来奔波于辖境各地,王安石本十分不愿就任此职,“刑狱非我所长,恐才能不足以任之,况赴任常州未满一年,民生凋敝未尝得以改善,此时离去,于心难安”。

    但此时的他即便上书请辞,依旧拗不过朝廷,几番上书无果后,还是郁郁赴任了。

    这日他们来到宣州宁国县,居于官设驿馆之中,听闻有一年轻人上门拜谒,自称沈括。

    “沈括?”欧阳芾乍闻此名,耳朵高高竖起,“哪个沈,哪个括?”

    见她得到回答后激动得有些离奇,王安石遂问:“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他。”欧阳芾难掩兴奋道。

    “他今岁方弱冠年纪,未曾显过名声,你从何处听说他?”

    “还未显名么?不打紧,往后便会显名了。”欧阳芾自动回避他的问题,笑容灿烂道。

    王安石顿了顿:“阿念。”

    “嗯?”

    “你从何处听闻他?”

    “”欧阳芾笑容凝住,“梦里吧。”

    王安石显然不信,于是她接着解释:“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位得道高僧予我一份名册,上面列着许多人的名字,高僧言,此皆为人中龙凤者,你需与他们好好相处,日后大有裨益。”

    王安石面无表情听她瞎编,道:“想来那份名册上还有苏氏兄弟的名字。”

    “对呀对呀。”欧阳芾佩服他一点就通。

    王安石哂笑一声,自去见客,不再理她。

    沈括与王安石在屋内谈话,欧阳芾便缩在门外偷听。

    “蒙父荫入仕,于海州沭阳县担任主簿,沭阳受水患之苦久矣,故这两载一直在治理沭水,开发农田,数月前方辞了职务,来到家兄这里,欲专心应考。”

    欧阳芾听了稍许,便端着茶点大大方方踏入屋内。沈括见到她,一时疑惑:“这位是?”

    “内子。”王安石简单道,遂瞧着欧阳芾热情招呼沈括吃茶。

    “存中是吧,听夫君言你今年方满二十?巧了,与我同岁呢,你唤我二娘就好不知你与介甫是如何认识的?”

    沈括生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面白骨细,高高瘦瘦,欧阳芾问什么,他便温文谦和地答什么,至问起与王安石的相识由来,却是迟疑地看了看王安石:“王先生未言过么?”

    王安石淡淡呷茶,道:“许于梦中相识。”

    欧阳芾悄悄耸肩,知他还在负气,然沈括不知,也未察觉到他二人间微妙的气氛,便解释道:“王先生说笑了,皇祐三年家父去世,是请的王先生为家父书写墓志,故家兄与括一直对王先生怀感恩之情。”

    “原来如此,”欧阳芾恍悟,王安石写墓志写得佳她一直知晓,也知许多人请他写过墓志,未料此中还有沈括一家,“夫君真厉害。”

    她直直白白地夸,王安石若无其事地听,反倒是沈括为她的直率所惊讶。

    “你适才言欲考科举,是吗?”欧阳芾又问。

    沈括道:“是,我前来家兄任地,除与家兄团聚外,便是欲专心读书,将这两年落下的功课拾起。”

    “考科举好呀,”欧阳芾强烈支持,“恰这些日我们也在宁国,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问我夫君,他读的书多,甚么都懂,问他问题,解释得比官学里的先生都清楚。”

    “只怕会叨扰先生。”沈括道。

    王安石岂听不出欧阳芾一番夸他,是为让他教沈括念书,虽不知她这种执着从何而来,然到底受用于她的信任与赞赏,遂接着她的话道:“有何不懂,或直接来问,或书于纸上差人送来即可,毋须拘礼。”

    “多谢先生。”沈括暗自欢欣。

    夜间,欧阳芾坐于榻边,王安石坐于案后,灯火安静将一方人影斜照,欧阳芾视着那道影良久,终于起身。

    走至案后,一把蒙住肃坐之人的眼睛。

    王安石眼前一黑,放下手中书卷。“作何。”

    “猜猜现下几时了?”

    “”

    王安石彻底将书卷搁下,擡手去覆她手背,声缓道:“你先去睡,我将这页看罢便睡。”

    “上回你也如此说,我已不信你了。”

    “阿念。”

    欧阳芾终究垂下手,却并未放弃,她想起他之前彻夜挑灯读书,导致清早不及梳洗便赴公门一事,深信这种毛病不能惯。

    欧阳芾问:“夫君,你近视么?”

    王安石道:“何谓‘近视’?”

    欧阳芾遥手一指墙上挂画:“那上面的字,你念来我听听。”

    王安石:“”

    欧阳芾颤抖着手:“不行,你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便连我的脸也看不清了。”

    王安石:“我看得清你的脸。”

    欧阳芾:“以后便看不清了,十年后,二十年后,总有一日你会看不清楚我的样子,难道你只想看我二十年么?二十年后你便不再看了?”

    她一语言中要害,教王安石竟难以反驳。他只看她二十年便够了么。

    他怎舍得只看她二十年。

    见王安石不言,欧阳芾再接再厉:“我知夫君白日繁忙,只夜里可抽出闲暇读书,但灯下久读伤目,我要夫君答应我,往后至子时便不再看,夫君今日不应也可,今年我的生辰礼物便要夫君这一承诺,夫君早答应也是答应,晚答应也是答应,总归是要答应的。”

    她理强气盛,原来早有预谋。王安石听了,却并未与她争论,道:“不必,我应你。”

    欧阳芾诧道:“真的?”

    王安石:“嗯,你言之在理,是我疏忽,我答应就是。”

    欧阳芾欢喜起来。君子言出必践,王安石乃君子中的君子,自然一诺千金,他既答应,欧阳芾便不担忧他反悔。

    王安石果然说到做到,自此以后,未再夜里捧卷逾过亥时,这习惯一直持续至熙宁年间。

    熙宁年后,他终究是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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