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季时屿愣住片刻,然后狠狠把她按进怀里,像是在确认她是真的存在而不是臆想出来的一样,很用力地抱紧她。
她从医院出来,身上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发梢被雨水打湿了些,泛着潮湿的水汽,她大约跑得太快了,心跳得很快,隔着单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呼吸都有些克制不住的紊乱,声音却轻浅温和。
怀里被塞满,像是把他空缺的那颗心也填补上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世界一片灰,说完那些话他很痛快,可随之而来的是空虚,整个世界仿佛变得空荡荡的,缥缈着不真切,他渴望抓住一点切实的东西,却败给自己的虚弱和无力,短暂的迷茫之后,像是陷进了情绪的深渊,哪怕是意志也无法对抗的疲倦和无力包裹着他。
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
但他没有力气,连点开通讯录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手指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心脏处发紧发疼,他一直不愿意承认,那是他一块儿剜不掉的心病,病灶积年累月,如今已经到了意志不可控制的地步。
她却凭空出现了。
仿佛一道神谕在温柔昭示:你得救了。
季时屿鼻尖蹭在她颈侧,然后用力咬了她一口,他以前常常咬自己,痛苦可以麻痹神经,可以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找到一点真切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咬她,大约是表述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
他想或许自己要挨揍,那样也很好,挨打也很好。
是她就好。
可程焰没有动,也没有吭声,只是轻微皱了下眉毛,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毛病,却也不想打断他。她感受得到,他情绪很不好。
季时屿平复完心情,轻声说:“你这么纵容我,我会得寸进尺的。”
程焰用力抱了他一下:“没关系,我允许。”
她不喜欢病恹恹的人,不喜欢一脸阴沉的人,她虽然吃软不吃硬,可也不喜欢有人捏着这个故意去戳她。
可是喜欢大概就是,很多很多的例外。
他的存在,就是她所有的例外。
程焰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一个下雨天,他在程训之的店里躲雨,雨刚停,来了货,叫她出去搬,她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跑出去,跃身翻过护栏,余光就看到他站在那里,她长这么大,没见过长得那么精致的人,眉眼里却都是恹冷,也不知道有什么不高兴的。
第一印象并不好。
第二第三第四印象也不好……
可有人抢他的手表——他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不想惹事,压根儿没反抗,直接解了手表给了。
她还是出面去给他要了回来,是觉得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少爷,不应该经受这些。
把他从湖里捞上来,听说他去岛上寻过去……
她对他,始终有种不寻常的关注,说不上因为什么,大概是冥冥之中。
他虽然病弱,但却并不脆弱,相反有一种温柔的坚韧。
这是程焰一直喜欢他的地方。
她听周思言说阿时去和周慈慧对话,便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几乎没有停留就跑了过来。他这些年对周慈慧始终抱着一份厌恶和敌视,哪怕看起来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但他始终没有妥协,他的确是很坚强,但如果真的毫无畏惧,便不会生心疾。
程焰觉得,他或许并不会畏惧周慈慧,但他此时一定很想有人陪着他。
所以她来了。
季时屿一直活得很孤僻,也很冷静,他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完全的感同身受的,不必强求别人理解你的痛苦,于世间踽踽独行,孤独是必修课。
他也早就习惯了,慢慢觉得自己已经平静到不会起波澜了。
只这一刻他才真切明白,他渴望有人爱他。
热烈的,毫无保留的爱。
体检都合格,报考也顺利,几乎没什么意外,通知书已经下来,程焰如愿考进了公大,刑侦方向,只是之前去学校填志愿确认书的时候,毛毛挺遗憾的,可能在他眼里,对于女孩子来说,这个成绩考清北更好一些。
程焰也没说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没有什么最好的选择。
程训之其实也不太同意,但他彻底清醒的时候,程焰也报完了,他急着骂她,出口却全是“那个那个那个”,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越着急越找不到词,程焰乐得笑话他,并且冷笑:“这时候来教训我,晚了。早干嘛去了。”
程训之沉默很久,或许这一路走得太艰难,不想让她将来也可能面对这种辛苦,但她那句晚了,实在像跟刺扎在他心上。
后来,他便想开了。
程焰永远比他想象的更坚定,也更强大。
他虽然从没说过,但他永远为她自豪。
江雪若考了交大新闻系,周思言报了中医学,还有沈逸风他们,各自都报了能力范围内还算满意的学校,只是各自都不在一个城市,真的要分道扬镳了。
季时屿……
他报了清大医学系,但申请延迟入学了。
休学一年,调养身体。
八月底本来要一起吃个散伙饭,沈逸风请客,但后来没成,因为阿时在接受心理治疗,大概在吃药,副作用很大,导致整个人状态很差。
而且最近都不见人了,连程焰都不见,不想把气氛搞得很紧张。
其他人也就没什么心情了,只是各自祝福,盼着来日相见。
程焰没坚持去见他,他这个人骨子里自尊心还是有些强的。
只是偶尔会很想他,然后出神的时候,会想起很多细节来,他说过的话,细微的表情,以及做过的事。
竟然意外都记得很清楚。
程焰报到那天,她让周敏玉去送江雪若了,本来打算自己去学校,但程训之坚持提前出院去送她。
程焰一不乐意就皱眉头,程训之点着一根烟,垂眸说:“你你你说的,不是?”
程焰:“我我我说的话,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了。”
程训之看她学他说话,气得要打人,程焰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侧身躲开了。
最后还是同意了,因为这的确是她的愿望。
程训之的警籍恢复了,据说还拿了个二等功,不过因为他的擅自冒险,陆丰差点受处分。
程焰没问他之前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事,如何知道爱德华的线索的,有过怎样的凶险,以前很希望程训之事无巨细告诉她,喜欢做个明白人,可现在发现,她不是想要知道一切,她只是害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遗弃。
从小到大都是,她所有坚强的盔甲,包裹的都是一颗没有安全感的心。
母亲很轻易地离开了她,程训之也险些不要她,每一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程训之还在。她被人抛来抛去,好像一个累赘一样,无论她变得多坚强,无论她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她从来不害怕困难,她可以一往无前、披荆斩棘,但她希望自己是被爱的,被需要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开她的手。
现在她知道了,程训之是爱她的。
这就够了。
“你好好养病,配合康复治疗,不许抽烟了。”程焰叮嘱,“还有,不要欺负季时屿。”
程训之翻了个白眼,那表情一副非常不屑的样子,但没有说话,他现在吵也吵不过她,憋屈。
程训之和陆丰一块儿送她的,到了学校安排好住宿就走了,程焰又送他们到校门口,等车子开出视线外,失落感骤然而至,程焰发消息给季时屿,“国庆回去看你。”
彼时季时屿正在昏睡,他最近嗜睡,一天有十几个小时意识都是混沌的,醒了的时候就看看外面的天,太阳炽烈,蓝天白云,空气里的热浪隔着一扇玻璃似乎有如实质,他却觉得冷,空调只开了通风。
偶尔有护士或者医生来看他,问他今天怎么样,他点头,说很好。
甚至于觉得即刻就可以出院去。
徐静按时会来给他送饭,季恒初偶尔会来陪他下围棋。
徐静最近在创业,拿了季恒初小百万的赞助费,她小声跟季时屿说:“其实我是打算等你上大学就跟你爸离婚的。”
这么多年,对他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只是偶尔愤慨于他对阿时的疏忽和不上心。如今一切也都清楚明白,便连那点愤慨都淡了,她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时候总能看到这样那样的不是,可如果她去做,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了。
所以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年纪也大了,不想折腾了,离婚的事缓缓再说吧!她还能白捡一个儿子。
程焰的消息季时屿都看了,但少有回复,药物让他感觉到懒怠,只睡梦里思念疯长,梦到教室,两个人坐在后排,肩并着肩,几乎要靠在一起,他掐着眉心,觉得有些累,偏头却看她面无表情地在做题,于是他拿头碰了下她的头,她扭过头,眉毛锁着,轻声问:“干嘛?”
他笑着,说了句:“不干嘛。”
程焰也不恼,只是轻啧了声以表无语,低头继续做题。
过了会儿,他又碰了她一下,程焰又问:“嗯?”
他再次摇头,程焰一拳砸在他胸口,“抽你啊!”
他偏着头,耸着肩膀笑了起来,窗外日光明媚,光斑从窗外透进来,金色粉尘轻慢地舞动着,上课铃响了,他收了笑,目光却又滑到她那里去。
梦到大年夜,两个人在中心广场看烟火秀,程焰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双腿悬空,手撑在身后,微微仰头看天空,层层叠叠的烟火绽开,把她脸庞照亮,她难得轻松地笑着,忽而偏过头看他,说:“新年为什么这么无聊。”
他把手插进她的指缝,捧着她的脸同她接吻,烟火明明灭灭,她眼底的光也明灭缭绕,他问她:“你为什么不闭眼?”
程焰挑了下眉,似乎在问:需要闭眼吗?
他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忍不住笑了起来。
梦到她穿着作训服,飒爽利落地站在训练场上,扭头看到他,拨开层层人群朝着他走过来,季时屿攥了下指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路过的人问:“这是谁啊?”
程焰蹙眉,说:“朋友。”
他突然不高兴了,低头看了她片刻,转身走了。程焰没追他,只是原地站在那里,他走了几步,倏忽回头去找她,恶狠狠牵住她的手,“你气死我算了。”
……
梦里虚虚实实,醒过来只剩下怅惘,暗沉的夜,他浅浅阖着眼,眼底都是肆意涌动的情绪,从未觉得思念这个词如此深刻绵长。
程焰国庆也没能回去看他,开学就是军训,警校的军训格外的长,国庆被各种事绊着,也就没能回去。
偶尔跟周思言他们聊天,他们都惊讶于她还活着,觉得警校太变态了,比如六点半起床跑步队列训练就很非人类。
程焰这个人自律性一向强,她很喜欢规律的东西,所以觉得还挺舒服的。
她这个人没什么业余爱好,学习和锻炼占了生活的全部,时间倒是排的很满,也不比高中轻松到哪里去。
转眼就是寒假,最后一门考完,程焰几乎没有逗留,当晚就回去了。
又是大雪,白茫茫的雪覆盖整个城市,到处一片银装素裹。
季时屿执白棋,思考很久才落子,程训之不满道:“年纪轻轻,下棋跟提前老年痴呆了一样。”
季时屿垂头,倒是老老实实听训,“叔,我紧张。”
程训之“哈”了声,“下个棋你紧张什么?”
季时屿抿了抿唇,却是转移话题道:“火火快回来了。”
程训之嫌弃:“什么火火,难听死了。”
季时屿笑了下,似乎第一次这样叫的时候,程焰也是这个语气,于是老老实实改口,“哦,那叫渺渺?”
程训之摇头,“叫程焰。”
季时屿委婉表示,“太生份了。”
程训之重重落子,“她最近联系你了?”他都不知道她要回来了。
其实没有,大约是期末在忙学业,连放假时间都是他自己去网上搜的,但他觉得如果自己说没有,就显得太可怜了些,恐怕程训之还要笑话他。
他也不知道程训之为什么不喜欢他,没有问过,只要他不问,他就可以装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又或许只是单纯他不讨喜,所以故意刁难他让他知难而退。
长这么大,他很少为了争取什么东西而费劲心力,得不到就干脆完全舍弃。
但程焰不行。
只要她不说分手,他不可能放弃。
季时屿依旧很谨慎地落子,然后“嗯”了声,“联系过。”
他模棱两可地说,看到程训之不满的神色,镇定自若地微笑了下,内心生出一点悲壮的自豪来。
颇有一种忍辱负重的感觉。
程训之下棋下到一半,顿觉头疼,棋子一丢,靠在一旁严肃着一张脸说:“不下了,累了。”
季时屿去给他倒了水,又去切了水果,周到妥贴,又不过分热情。
入了冬,夜渐长,不到六点钟天就黑了,程训之要回去,季时屿出门送他。
医院长长的台阶,被雪盖了一层,还没来得及打扫,行人缓慢,何况程训之戴着假肢。
他身体已大好了,在公安局做文书工作,是个闲职,不大忙,他如今独居,偶尔会关注一下周慈慧的案子,因为错综复杂,还在审理,但周慈慧的死刑是跑不了。
周家人觉得丢人,甚至连她父亲都没有去探望,她母亲要去,被家里人拘着不让去。
驰睿考了南方一所普通大学,据说特意被叫回来确认了一些事情,期间见了一次周慈慧,却差点打起来,因为发觉,那些年的好和关爱,都是演出来的,甚至利用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他甚至全无察觉。
他想来见季时屿,但季时屿没见他,觉得没有必要。
驰睿给他发了一句:对不起。
季时屿也没有回。
如今再回想起来,之前种种,恍然如梦。
季时屿扶住他,“叔您慢点。”
程训之挣开他的手,不情愿道:“我不用你扶。”
可季时屿实在不放心,亦步亦趋跟着他。程训之看到了便骂他,“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烦人呢,你是不是成心跟我作对。”
季时屿继续“忍辱负重”,倒像是故意似的,诚恳道:“渺渺的爸爸当然就是我的爸爸,应该的。”
程训之觉得自己血压瞬间飙升,气愤说:“我就一个女儿,没儿子。”
季时屿仍旧不恼,低头道:“一个女婿,半个儿。”
程训之扭头看了他一眼,“程焰就是个厚脸皮,你比她脸皮还厚。”
季时屿像是听到了某种夸奖,“是吗?”
到了医院外,季时屿去路边招手拦了一辆车,那车载着人来医院,季时屿开门,却蓦然和一双眼对上,心跳倏忽漏掉半拍。
程焰挑了下眉,看到身后的程训之,偏头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专门来接我。”
程训之这才看到程焰,一学期没见,似乎又长高了,一下车,却是先把围巾给季时屿挂在脖子里,说了句:“你出来怎么不套件厚衣服。”
程训之咳嗽了声,皱眉问:“你一回来先往这里跑?”
程焰摊手,“我先回家了的,你不在家我才出来的,行李我都放家里了。”
程训之这才顺心点,司机打着喇叭在催,程焰反手把程训之塞进去了,“爸你先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
程训之狠狠皱眉,但知道管不住她,于是看了下表说:“九点前回去。”
程焰把门关上,冷静说:“八点三十五了,你怎么不让我穿越一下,八点前回去呢!我跟他说两句话,又不是准备私奔了。”
程训之哼笑一声,“你敢。”
临走前看季时屿那眼神,充满了警告。
车子消失在夜色和雪色里,季时屿垂着目光看她,安静地看着她,太想念了,可突然看见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半晌才问了句,“怎么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程焰怕他冷,牵了他的手往医院去,“回来的着急,而且到家怎么都晚上了。”
本来打算明天来看他的,可是放下行李看了眼程训之的新房子,便无事可做了,她这个人感情很淡,也很理智,觉得分开并不算什么,甚至国庆没能回来也没觉得多遗憾,想着总能见面的,也不急于一时。
可就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第一次体会到想见一个人的冲动,能强烈到何种程度。
此时见到了,却冷静了。
季时屿因为她的冷静而生出些微失落来,半年时间,说起来很短,只无数个日夜堆叠起来的思念才知道有多漫长。
可也大约只有他一个人思念,说不定她早就把他忘了,一路上闷闷不乐,到了病房,程焰要挣开手把外套脱了,他却如何都不撒手,固执地看着她,像是在求证两个人的关系。
程焰看不得他这副表情,像是受了委屈无处申诉一样。
但她一向懒得问为什么,只是估算着这个距离,接吻正合适,于是贴上他的唇瓣,轻缓地咬着吻着。
上一次接吻,久远得仿佛上个世纪的事了,程焰有些生疏,接吻到一半,停下来,脸对着脸,她忽然严肃看他,把他推到墙上,脚尖抵着脚尖,压在他身上凝视他片刻,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季时屿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人按在砧板上的鱼,动弹不得,可也不想反抗,只好笑道:“干嘛?你这架势未免野了点。”
程焰按着他的肩膀继续亲,含混着说:“感觉你又长高了。”亲起来不舒服,感觉跟以前不一样。
她现在裸身高都有175了,他看起来至少有187。
季时屿垂眸,“哦。”
程焰借着空隙问他:“你语气为什么听起来挺失落的?”
季时屿看着她,坦诚道:“我以为你要对我用强。”
程焰:“……你还挺期待?”
两个人声音都很低,只有细微的气声,季时屿的笑声便显得异常暧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