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妈妈让孩子住在地下室里,或者不是住,是“锁”?是“关”?
这还是人吗?不犯法?
程焰没办法想象,觉得很烦躁。
季时屿唇角勾着笑意,脸上是一副无关痛痒的表情,程焰却觉得他其实并没有表面那么淡然。
对别人揭露伤疤是件很难的事,尤其对于自尊心强烈的人来说,周思言说季时屿和她像,程焰常常不以为然,但不能否认,在性格上,两个人的确有一种微妙的相似。
程焰觉得他虽然表现得很无所谓,说得也轻巧,但事实应该更惨烈。
他爸爸好像很凶,对于他对他妈妈的态度似乎非常不满意,于是程焰忍不住问了句,“你爸爸……不知道?”
据说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江城的,最开始是跟着母亲在其他地方的,几岁的时候才回来,或许他爸爸根本就不知道?
季时屿笑了笑,“知道一点。”
程焰皱眉,“什么叫知道一点?”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知道一点是什么意思。
季时屿侧头看了程焰一眼,似是玩笑道:“你知道我这么多秘密,不好吧?”
程焰才不吃他这套,“你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就不会带我过来了,也不会告诉我这些。”
她刚刚在疗养院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不叫周思言过来陪他,或者沈逸风、赵沅、薄斯臣,哪个似乎都比她更合适。可这会儿突然觉得,他们的确没有自己合适。
有些事情,对于亲近的人,反而没办法表露。
程焰倒是挺合适,不爱管闲事,压根儿没朋友可以八卦,也不是爱八卦的性格,嘴巴肉眼可见地严。
他说他不想一个人来应该是真的,而且除了程焰,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人。
爸爸不能理解他,后妈就算对他很好,去见丈夫的前妻总归不合适,周思言作为好朋友,却似乎并不太合适知道这种事。
季时屿低头,鼻腔里挤出一点笑意,他很喜欢程焰这一点,不多管闲事,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他的确不在意程焰知道,大概潜意识里知道,她比周思言他们经历过的事多得多,不会对这种事大惊小怪。
“周慈慧是被遣送回来的,她那个男朋友犯罪,虐待她,她是被救出来的。”季时屿到现在都能想起来那天坐上警车时候,他第一次看到那么蓝的天空,一点云朵都没有,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车上,觉得世界太明亮了。
“所以你爸心疼她?”程焰觉得荒谬。
季时屿倒是很坦然地笑了,“嗯,他们都觉得情有可原。”
程焰脑子嗡了一下,好像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下一样,她想起那天季时屿说他以前和疯狗关在一个笼子里,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是真的。
之后季时屿又说了什么,程焰已经记不大清了,他似乎憋了很久,说了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程焰没有追问,只是偶尔提问一句,更多听着,在脑子里勾勒事件的始末。
只记得季时屿请她吃了饭,两个人坐在图书馆坐到晚上,程焰在看书,他在睡觉,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锁着,好几次程焰想叫他回去睡,可最后都没叫,大概能猜到,他不想回家。
她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她想起很多细节来,似乎终于明白他看起来脑子不大正常的原因了,大约有过太过特殊的经历,以至于让他和同龄人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说他今年十八了,或者十九了,前六年在地下室,可他身份证上是十六岁,周思言说他三四岁才回季家,那就是说,他回家的时候,已经五岁或者六岁了。像程焰这种早熟的,三四岁就已经能记得很多事了,四五岁的记忆就已经很清晰了。季时屿那时候,如果经历过不好的事,大概都记得很清楚了,而季时屿的爸爸,或许只关心了他前妻,并没有深入关心过他儿子到底经受过什么?或者以为那个年纪的小孩什么也不懂?
还是觉得同为受害者,就应该原谅?
程焰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悲伤是无法分享的,有些伤痛不是时间可以治愈的,受过的伤哪怕再小,被伤害的人不愿意原谅,伤就不算抹平。而且没有人可以否定伤害的存在来对受害者进行抨击。
季时屿睡了四个小时,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程焰还在他身边,她坐在沙发座上,膝盖上摊开着一本英文书籍,他挑了下眉,因为她还在这里而有些意外,想说些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只是哑着嗓子问她,“看得懂吗?”
她英语属实学得稀烂。
程焰坦然摇头,“看不懂。”
季时屿拿过去看了一眼,笑道:“书名能看懂吗?”
程焰依旧摇头。
季时屿笑着叹了口气,“百年孤独。”
程焰:“哦。”
他学习挺好的,英语一向不错,程焰忽然有些好奇,每次他出神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打车回了家,一同进电梯的时候,程焰歪头跟他说了句,“你知道我家那个房子怎么来的吗?”
季时屿侧头,“怎么?”
程焰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跟人打架,我爸去救我,但他腿不好,人家也不怕他,撞到头了,昏迷了好几个小时,被赔了两万块钱。”
用那个钱买的旧房子。
季时屿只记得那房子真的很破,倒没想到还有这种缘由。
程焰:“他昏迷的那几个小时,我觉得天塌了,我想变得很强大,然后保护他,我不想失去他。”
电梯在八楼停下,门开了,季时屿走出去,回头看了她一眼。
程焰抿了下唇,“现在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了,扯平了。”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程焰看到他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跟着笑了下。
其实不算是秘密,但这件事对她来说很特别,所以她就告诉他了。
周敏玉和江雪若在客厅里手挽手坐着在电视剧,江雪若似乎在求周敏玉什么,嘟着嘴巴一副哀求的表情,周敏玉唇角还挂着笑意,程焰突然的出现,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程焰擡头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点了下头,“我回来了。”
江雪若的手僵硬地放下来,周敏玉有些不自然地站起来,“吃饭了吗?”
程焰点点头,“我回房间了。”
“渺渺……”周敏玉叫她,“我待会儿可以去你房间坐坐吗?”
程焰迟疑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程焰回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手机上多了两条信息。
[周英俊]:爷爷,今天阿时是不是跟你在一块儿?
[一把火]:嗯。
[周英俊]:靠,果然你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妹吧!他叫你都不叫我。
驰睿又暴躁了,听说季时屿去疗养院说很过分的话,害得他姑姑哭了半个小时,到处在找季时屿,非要揍他不可。
可惜没找到,今天谁也没见过季时屿,驰睿甚至因为听说程焰也去了,还去联系了江雪若,但是江雪若也不知道,江雪若转头去问了周思言见没见她姐,周思言当然没见,倒是知道阿时去疗养院见他妈了,心情顿时很不好。
阿时没有叫他,他并不生气,反而更难过了,他知道阿时家里那点事,很多时候很想骂一句季恒初傻逼,但是毕竟是阿时他爸,阿时很不喜欢提他爸,他也只好不提。
于是他都没问阿时为什么没叫他。
江雪若也不敢联系程焰,怕问太多惹她烦,到最后竟然奇异地谁也没打扰两个人。
[一把火]:因为我话少。
[周英俊]:……
[周英俊]:爷爷,你学坏了。
程焰笑了声,没再说话,周思言也没再理她,她作业还没写完,于是开了台灯,坐在那里写卷子。九中的作业很多,周末压根儿不想让人喘息似的,作业拼命布置,以至于大家都苦不堪言,一大部分人都是写一点,到学校了把剩下的抄一抄。
程焰习惯自己写,她刷题快,无所谓。
今天她脑子被塞得很满,本来以为自己会写不进去,但她很快变进入了状态。
直到周敏玉来敲门。
周一的早上程焰骑自行车带江雪若去了学校,江雪若看着一脸阴沉的程焰,忍不住问了句,“姐,是不是妈跟你说什么你不高兴了?”
昨天一天她情绪就很差。
程焰摇了摇头,“少操心,跟你没关系。”
江雪若抿着唇,不吭声了。
程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快要上课了,几个人在发卷子,周末老师们加了个班,期中考的卷子已经发下来了,成绩表据说也已经出来了,但还没有打印,不少人偷偷摸摸去办公室看。
不过只看到了外班的,还没看到十三班的。
教室里吵吵嚷嚷,程焰从前门进去,路过季时屿那里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已经恢复了那副恹冷的样子,倚靠在后排的桌子上,低着头在翻卷子。
有人小声在说:“时神这次英语满分。”
说话人声音不大,但恰好程焰和季时屿都听到了。
程焰挑了下眉,季时屿似乎有感应似的,擡头和她四目相对,似乎周末那个丧家犬一样的季时屿没存在过似的,他勾唇笑道:“火火,我考第一你别哭啊!”
程焰本能嗤了声,“我还怕你又考第二自卑呢!”
说完似乎才反应过来,皱眉道:“别叫我火火,难听死了。”
季时屿散漫地笑了下,“我不。”
程焰:“……”
季时屿侧头看了眼周思言,“我也叛逆。”
周思言愣了下,然后趴在桌子上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