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嘉从来没有见过周倩,唯一对她有些印象的,大约是很久之前一部古装剧,她演一个后妃,坏是真的坏。
仔细想想,她好像一直没演过什么正经角色,私下里活动又少,不怎么接综艺,所以路人观感大多停留在角色里,加上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风评能好才怪了。
尤嘉向来是个不怎么固执的人,从小被宠大的孩子,总会把人往好的地方想,即便是不喜欢的人,也能尊重和理解,更何况是她哥娶回家的媳妇儿,即便从前观感不怎么好,她就是爱屋及乌也不会把周倩往坏的地方想。
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尤嘉心里,除了好奇,没剩别的了。
周倩属于很耐看的类型,这时候仔细看,才发现她眉眼很淡,那种神情,尤嘉只从两种人身上见过,寺庙主持,还有盲人。
她眼里,好像装了很多,又好像空无一物。
这么形容有点儿抽象和矫情,但尤嘉总觉得周倩眼里少了点儿同龄人的灵动,沉沉的,带着点儿苍老和寂静。
尤妈提前跟尤靖远了解过,知道她单亲,小时候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大学读的是文学,后来因为一些缘故,成了肄业生,非科班出身,签约天维是巧合,那时候急用钱,预支了十万块钱,今年才把债还清,这么多年没给天维创过多少收,日子过得很清贫。
至于包养的传闻……
大约……包养的……是尤靖远这个混账二百五!
那时候周倩的经纪人把周倩往尤靖远身边推,他大约还记恨人家,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就像个幼稚的小孩,一边拼命把玩具圈在怀里,但自尊心作祟还要践踏一下。
周倩没从他这儿拿过钱,只说还她从前欠他的,他叫她她就去,但总是客客气气战战兢兢,她那样子,尤靖远反倒没了兴致,在一起不过半年,他高擡贵手放过了她,临走了问她要不要他扶持,她说自己过得挺好,不需要。
尤靖远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相反有点儿冷血,她说不要,他自然不会再过问。
过了大约三四年,到今年年初,因为投资的缘故,又碰见她,她瘦了很多,整个人气质更清淡了些,宴会的时候躲在角落里专注吃东西,别的男女演员都忙着攀谈递名片,她倒好,话都不说一句,一个来串场的导演半开玩笑地说,“这姑娘气质好,适合演民国剧。”
那时候谁都知道,那导演正在筹备一部民国剧,别的演员都挑好了,就差主演,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人,聪明的,这时候也该听出弦外音了,会来事的也该顺杆子往上爬一爬,就是不明说,也可以道个谢,客套句,“那有合适的角色,导演可以考虑考虑我。”
周倩不会来事,傻傻的跟刚入圈的新人似的,拘谨了好一会儿,只是道了声谢。娱乐圈就这样,机会多,但争抢的人也多,有时候你握不紧,铁板钉钉的事也会打水漂,更何况是她自己不接招,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导演没说什么,后来只是惋惜地跟人说一句,“假清高,怕是走不长远。”
尤靖远隔着大半个会场远远看见她,问旁边人,“跟钟导说话的,是天维的那个?”那时候他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知道她这些年并没有什么起色,他有时候看不懂她,她跟他那段时间,她虽说不要他帮什么,但他能照拂的都照拂了,天维那帮子老狐貍精,借着他的名头给周倩炒后台,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按说她资源不会差到这地步,这还越混越差劲了。
边儿上人以为他看上人家了,转头跟天维那边通了气,周倩被经纪人诓着去了尤靖远房间,她进了门,眼眶先红了,愕然好一会儿,却没说什么,问他晚饭吃了没。
尤靖远大多时候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上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那晚她留在了他房间,第二天她助理过来领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瞅见她,眼眶先红了,嘟囔了句,“做人怎么这么难?”
周倩摇了摇头,示意她吭声。
有时候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还有没有底线,如果有,为什么屡屡在尤靖远这边犯禁,如果没有,为什么还是豁不出去。
尤靖远出了门的时候,那小助理蹲在他车边儿等他,满脸哀苦和控诉地说:“尤总,您放过我们倩倩吧!她这个人没什么出息,不想攀高枝,从没拒绝过您,也只是觉得对不起您,加上一点儿喜欢,不过这么久了,您贵人事忙,就把她当一阵风吹走吧!别再为难她了,她是个小人物,您一句话,到处都有人为您安排,或许您无意要她,但昨天她被诓着去您房间,我一个外人看着都觉得难受!她债马上就还清了,然后就自由了,她以后退圈想去把没上完的学给上完了,然后考个证去博物馆当解说员,她这辈子没什么梦想,不想大红大紫,就想安安稳稳的。她妈妈得癌症的时候,她大学还没上完,筹不到钱,跟人签合约,哪知道是卖身契,她说自己傻,也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她没什么好说的,任劳任怨这么多年,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这个圈子真的不好混,她很累了。”
小助理跟倒苦水似的,大约是憋了一肚子没处说。尤靖远难得有耐心地听完了,莫名竟有点儿愤怒,他从前问过她,“你跟我这段时间,我自认没强迫过你什么,但要说你情我愿,总归牵强了点儿,你想要什么大可以提,就当我送你的礼物。”
但凡她聪明一点儿,也能活得轻松点儿。
他觉得这个女人不是蠢,就是特别蠢。
说实话,他去殷城影视城那次,要说没点儿私心也是不可能的。
那时候距离上次见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候了,从他进剧组那天起,她就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就笑笑了事,招呼都不打。
这莫名让他有点儿窝火。
有一次他把她堵在卫生间门口,问她:“你很怕我?还是要避嫌?”
她摇摇头,依旧没说话。
他那狗脾气上来,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捏着她的下巴壳子迫使她擡头看他,“我自认没有亏欠过你,周倩,你说,你有没有心?”
周倩眼神里是那种古井无波的深沉,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尤总,是我亏欠你在先,但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弥补的,能给的我都给了,想来你也腻了,我这儿也再没什么稀罕的东西了。咱们两清吧!好不好?”
他松了手,冷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周倩这个女人,看起来温温顺顺,其实比谁都心狠。
他派人去查她,本来只是好奇她到底欠了什么债,没想到查到她怀孕的消息。
他问她,“孩子是谁的?”
电话里她一句不吭。
他没了耐心,只说:“是我的,你就给我滚过来。”
他没想过什么龌龊事,睡她也睡得坦坦荡荡,虽说不上什么光明磊落,但也做不出没许诺人后半生就让人怀孕的事。
但怀了就是怀了,他也不会去推脱什么。
他等了三天,她都没动静,他耐心险些告罄,又忽然想起那孩子也未必是他的这种可能。
于是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怒发冲冠凭栏处”的状态里,说不上因为什么,就是不爽。
她还是来了,进来的时候,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想听听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孩子三个月了,看她的架势,是想留着。
他没那么自恋,但也知道,一个女人单独带孩子有多不易,她留孩子的举动,显然十分可疑,不是对他旧情未了,就是谋图什么东西。
说实话,他想听她怎么说。
周倩沉默了许久,她特意换了身衣服,照着他的喜好来,就是想平平他的怒气,她了解他,太聪明,且眼里容不得沙子。
但显然他是真的生气了,她想了又想,最终选择坦白,对聪明人,耍小聪明无异于班门弄斧,她抱了抱枕,整个人有些寂寂地蜷缩在沙发上,声音带着点儿疲倦和哀求,“尤总,我没想做什么,我厌倦婚姻,也无力去爱,这辈子就想自己一个人好好过,但我怕寂寞,孩子虽然意外,却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但跟您没关系的,我自己要留的,我自己一个人养,你不放心我可以签协议,以后我要是拿孩子对你有半分不利,叫我一头撞死都可以。”
那语气决绝的,让尤靖远刚灭下去的火又腾了千丈高。
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句,“厌倦婚姻,也无力去爱?”
年纪轻轻正值大好年华,一开口就跟看破红尘了似的,她这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碰见他的时候,还是第一次谈恋爱,后来也没遇见什么人,谈过几段感情啊,就说自己厌倦婚姻,也无力去爱?
意思是被他伤得不轻是吗?
他气没处撒,倏忽擡臂砸在墙上,博古架嗡嗡作响,十几层高的架子上摆满了玻璃装饰品,摇摇晃晃,差点儿悉数碎了,最后竟艰难地稳住了身子,唯独他砸的那个格子,大肚子玻璃杯震得碎片崩溅。
胳膊上刺痛,他全然不顾,只盯着周倩看。
目光咄咄。
她脸色越发苍白,仿佛了无生气的鬼魂,她咬了咬嘴唇,撒了最后一把盐,“尤总,我下个月和天维的合约就到期了,他们说,过两天就找人顶替我,这部戏我也不会再拍了,等解约的事谈妥,我就回老家了,以后大约再也不会见面,我不给您添堵。”
尤靖远差点儿一脚把身边的桌子给踹了,顾念她是个孕妇,强忍了,打不得骂不得,憋得他一肚子火,最后只说:“行,你要生,我自然无权干涉,但你不觉得你想法太天真了吗?你未婚生育,家里也没有亲人帮衬,你拿什么生?生完谁照顾你,顺顺利利还好,出了事怎么办,钱从哪里来,孩子户口你打算怎么走?……”
周倩红着眼眶,最后只是倔强地说了句,“我有在考虑。”
臭石头,茅坑里的臭石头。
尤靖远气得七窍生烟,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他自己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狗脾气。
“周倩,你的请求,我有没有拒绝过?为什么你从来没想过问问我,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擡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最终还是没发作,有些疲惫地软了声音,“算了,很晚了,你留着吧!好好休息。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他捞了衣服出了门,文清看见他胳膊上的伤,吓得脸都白了,紧张地说:“尤总,您怎么了?”
他哼了声,心想,但凡周倩能对他软一点,他有什么不能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