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第八十四章现形
殷无渡擡掌悬在元清道君的尸身上,旋即冷了目光。
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样:元清道君的尸身看似新鲜,灵府和灵脉却分外干瘪。像是一株枯萎多年的死木,浸泡在特制的水中保鲜,外表看上去虽仍郁郁葱葱,躯干深处却早已腐化成泥。
昆仑仙宗的后辈们视元清为神祇,必定不敢冒犯剖尸。这种微妙的异常,唯有和天魔交手过的人才能察觉。
然而,那种如沼泽般粘稠的窒闷感却并非来源于尸身上,而是从这座地宫的更深处散发出来。
殷无渡如今虽已堕下九天,神明的感官却并未消退。
他越过存放尸身的冰台,朝千灯悬浮的冰廊深处走去——那里是元清道君常年闭关的地方,亦是昆仑天柱的基石所在。
行至尽头,只见昆仑仙山的始祖神明和十二金仙雕像巍峨耸立四周,排列方位错落不一,倒像个阵法。
殷无渡没耐性解阵,索性擡掌化出太阴真火,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烧出神像下隐藏的机密。
眼瞅着阵法中心的冰层就要被白焰贯穿,身后一道黑影袭来。殷无渡身形岿然不动,只擡臂一横,掌中神力与偷袭的魔气撞在一起,一明一暗,迸射出强大的光流。
殷无渡侧颜映着霜寒的冷光,哂笑一声:“上次被烧了两缕魔魂,还敢出来装神弄鬼?”
天魔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投射在墙上,浑浊道:“李扶光,故人相见,何必赶尽杀绝?”
“本座不仅要赶尽杀绝,还要将你的本体做成烟花,窜上天炸个粉碎。”
“话不要说太满,我八百年的心血在此,对付一个堕神绰绰有余。”
说话间,天魔袍服中金光闪现,灭神箭应声凝形。
殷无渡眸色微眯:“果然是你。”
他飞身避开第一箭,落地时地宫轰鸣震颤,一道紫黑色的阵法在他脚下身形,骤然形成一个吸力巨大的旋涡。
殷无渡下意识朝上飞,目光扫过旋涡下密密麻麻的赤红魔眼,不禁瞳仁微缩。
这都是……一群什么鬼东西!
他临时改了主意,于空中利落翻身,朝着魔窟深处坠去。
玄色的衣袍没入旋涡中,阵法收拢,冰层复原,十二真仙像各归其位,一切平静得仿佛无人来过。
“李扶光,你就好好待在这下面吧。我的这些徒子徒孙,可是饿了很久了。”
天魔拖着悠长的语调,重新化作黑雾散去。
……
滴答,滴答。
黏腻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纯白的芥子空间中,绽开几点凄艳的红。
晏琳琅看着奚长离刺入腹部的剑尖,看着那片素白丧服上氤氲开的血痕,心口的最后一瓣情咒如丝线紧缚。
她拧眉起身道:“奚长离,你又要干什么?”
“找到……他的气运了吗?”
奚长离额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破碎的目光直直望着晏琳琅,执剑又往里送了一寸。
他一手紧紧攥住晏琳琅的小臂,竹骨般的指节微微泛白,将她怔愣的身形拉得更近些,气息不稳道:“凑近些,仔细看看。下次再要……入我灵台找东西,我就不依了。”
晏琳琅飞快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如看疯人般看着他。
奚长离掌中一空,吃痛踉跄了半步,扶着案几轻轻喘息。
晏琳琅平复呼吸:“我如今连灵力都使不出,如何入你灵台?即便我灵力尚在,也不稀罕。”
闻言,奚长离眼睫微颤,垂落几分清寂。
“是啊,灵府与灵台……这般……亲密的地方,岂是人人能进?”
他自嘲一笑,还欲执刃剖开灵台,手中剑刃却无法再前进分毫。
那一瞬,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非但无法将剑刃送进身体,甚至连原本刺开的那一道伤口亦在慢慢复原。
碎星剑哐当一声脱手,奚长离微微睁大凤眼,撑地喘息。
晏琳琅亦是察觉到他方才那一瞬不受控的反常,心道:莫非因此处是他的芥子空间,所以受的伤也能随他的意念复原?
可如果他的意念能自由控制伤势,又怎会掌控不了手中的本命灵剑?
不太对劲……
正凝神戒备间,晏琳琅忽觉袖中的小纸人传来一阵异动。
她不动声色地擡指按住袖边,指尖触及小纸人的一瞬,殷无渡最后的讯息也随之传入她的脑中——
【元清已死多年。通天塔底有魔窟,我下去探一探。】
“通天塔……塔……”
想到什么,晏琳琅脑中如灵光乍现,喃喃轻语,“……他?”
她擡指轻触袖中的小纸人,小纸人却只是僵直地躺着,再无半点反应。
是殷无渡被困魔窟,还是纸人上附着的神识失效了?
以殷无渡的实力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高点。
不管如何,都到了必须推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
晏琳琅这边思绪飞速转动,奚长离亦是心潮叠涌。
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掌,胸口起伏,以至于没有发现晏琳琅袖中的异动。
方才是怎么了?为何控制不了碎星剑?
晏琳琅定然以为他是贪生怕死之辈,连剖腹验心的勇气也没有,真是可笑……
奚长离绝望地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缓缓起身,淡然擡袖拂去芥子空间中沾染的血迹,低哑道:“抱歉,弄脏了地面,我……”
“奚长离,有句话我只问一遍:你可曾怀疑过元清道君的死之蹊跷?”
晏琳琅打断他的话,眼底既无沉湎过往的伤怀,也无纠缠到底的怨愤,只余一片公事公办的清冷沉静。
奚长离闻言擡起头来,略微急促道:“此言何意?你知道些什么?”
“玉凌烟是死在我的面前,那一百多名修士亦是我亲手所埋,但在他们死前早已被天魔附体,蛀空了神魂。”
晏琳琅顿了顿,声如落玉,“也就是说,我杀死的,是被天魔附体的傀儡。仙门百家中,唯有我与天魔正面交锋过,那晚天魔现身,我追至崖亭时,你的师尊元清道君就已被人钉死在漆柱之上……”
奚长离声音发紧:“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不信任你。很显然,你也不信任我。”
奚长离刚要反驳,晏琳琅却调开视线,平波无澜道,“这显然是针对我的一场局。如果我让你去验尸,去看看元清道君的尸身中是不是和那些天魔操纵傀儡一样,神魂蛀空、灵脉腐朽,去看看他是不是体内残存着天魔的腐臭味,是不是身体一碰就会化作魔火尘埃散尽……你敢吗?”
奚长离后退一步,握紧手指,淡色的剑唇翕合道:“师尊仙人之躯,岂容如此亵渎?况且……”
他骤然抿紧了唇线,如吞咽刀片般,痛苦地闭了闭眼。
“况且,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我在说谎——是我入了魔,这才在杀死元清道君时,不小心在他灵脉中留下了我的魔功瘴气。”
晏琳琅替奚长离说了出来,好整以暇地欣赏他惨淡的神色,“奚长离,你宁可相信是我入了魔,也不肯怀疑你的师尊啊。”
“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百年相处,他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剑法仙术,清清正正未有半点污迹,你让我去怀疑这样一个人……换做是你,你会吗?你会怀疑你的师父吗?”
奚长离极少说这样长的句子,以至于气息不稳,有种哽咽的错觉。
他怕是将百年的清冷自持,都在今日摔了个粉碎。
通天塔下的秘密一旦被人发现,则天魔必定反击,得引导奚长离将自己放出去。
晏琳琅定神道:“你说要保我,师门重压之下,你如何保?”
奚长离沉默良久,方道:“我会让你,做回晏琳琅。”
“什么叫,做回晏琳琅?”
“……我不能说。”
“为何?”
“你会……更加厌弃我。”
晏琳琅涌起一丝微妙的,不详的预兆,眯了眯眼道:“还能比眼下的情况更糟糕吗?你即便不说,我亦不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
奚长离的身形颤了颤。
他没有说话,眼底涌动着与他月下仙姿不符的,复杂的情绪。
过了许久,他终是擡手召来另一颗芥子,指间一碾,将两颗芥子的空间合并。
于是晏琳琅的面前出现了一副万年玄冰打造的冰棺,寒雾如月色朦胧,映出其中仰面躺着的一道少女身形。
见到这张瑰丽明艳的脸,饶是晏琳琅早有准备也吓了一跳——
任谁在冰棺中看到了自己死去已久的肉身,都无法保持淡定。
奚长离竟然保留了她那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吗!
刀刃穿心的剧痛犹在昨日,她扭头狠狠瞪着身边冰清玉洁的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讥嘲道:“高山之雪的第一剑君做这种事,不觉得龌龊吗?怎么,将我推出去送死还不够,连尸首也不放过?你有这种癖好?真是看不出来。”
“我……费了些功夫,上面的伤痕,已经很淡了。”
奚长离似乎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风雨的准备,无论晏琳琅如何讥嘲厌恶,他都只是淡然地垂着眼帘,自顾自道,“等到外面无法收场之时,你的神魂可以离开‘师晚晚’,回到原来的身躯里。你可以继续做回晏琳琅,回到仙都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然后让‘师晚晚’背负罪名自裁?你所想的办法,就是让我换着身躯背负罪名?哈,好一招金蝉脱壳,难为你想得出来。”
“我也想过,将你永远地留在芥子中,由我代为受过。可是不行,说服不了他们,你也不甘心做笼中雀。”
奚长离指节动了动,似要抚平棺中少女的袖边褶皱,然而终究只是克制地紧握成拳,“千错万错皆在我一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奚长离走了。
晏琳琅看着空间里多出的那口万年玄冰棺,心口一阵发麻,不由搓了搓手臂。
她面朝屏风躺在榻上,戳了戳袖中毫无动静的小纸人,心里飞快盘算:若是此举还不能逼得天魔现身,便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晏琳琅在芥子里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辰,正昏昏欲睡间,忽见空间再一次打开,奚长离踉踉跄跄奔了进来。
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眼神空洞,面色霜白,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扶剑半跪于地,急剧喘息。
晏琳琅缓缓坐起身,迟疑地打量着奚长离的反应。
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莫不是去地宫时撞见天魔了?察觉他师尊尸身的异常了?
“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奚长离便如见救命稻草般攥住她的袖纱,倾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剑君清冽的嗓音起了涟漪,带着他从未有过的脆弱,微颤着在晏琳琅耳畔道:“我方才去地宫,看到师尊他……他竟然化作了一团魔火……”
晏琳琅浑身一僵,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你不是奚长离吧。”
随着她清灵的话音落下,怀中清冷若雪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连呼吸也凝滞下来。
片刻,她的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陌生的气息如冰冷的蛇爬过,换了一种温和如死水的语气:“被看穿了啊。”
晏琳琅推开了他,面前的白发青年仍是奚长离那张脸,只是瞳色深暗混沌了许多,神情也有着微妙的不同。
奚长离是古板、清冷、清傲固执,而面前这个“奚长离”却是温和、虚伪、阴险狡诈,像是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
他擡起玉竹般的指节,似要触碰晏琳琅,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奚长离”左右两只手在空中掐架,像是有谁在同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怪异且分裂。
“奚长离”左手掐着右手,踉跄后退两步,似乎要拼命离晏琳琅远些。
他仿若生生裂成两半,右眼仍是混沌的黑色,朝下死死盯着不听话的左手,左眼却短暂恢复了瞳仁骤缩的琥珀色,朝上望向晏琳琅,将字眼从齿缝挤出:“走……快……走!”
“走?我的乖徒儿,别傻了。”
“奚长离”脸上的惊惶瞬间褪去,切换另一副温和的假面,“你亲手造出这片芥子空间,不就是专门用来克制她的吗?她还能走去哪里?”
晏琳琅若是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百来年便白活了——
奚长离被天魔夺舍了。
天魔方才提到了地宫……
奚长离去地宫了?
他独自去验元清道君的尸身,所以才被撞破秘密的天魔附身?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吗?
“不能……入魔……不能……”
思绪紊乱间,奚长离已调动唯一能用的左手,嘶声唤道:“碎……星!”
下一刻,剑光横过奚长离的颈侧,血如泉涌。
晏琳琅眼中映着一片飞溅的红,奚长离的身躯如断线的木偶般停止了内斗,朝前扑倒。
汩汩鲜血从他颈侧淌出,染红了白发,染红了仙衣,仍在朝着晏琳琅的脚下不住蔓延。
奚长离自戕了。
在彻底入魔前,他用自己的本命剑杀死了自己,选择和天魔同归于尽……
不,还没有死。
晏琳琅眼睁睁看着血泊中的男人撑起手臂,缓缓坐起。
他皱眉看了看染成暗红的黏腻衣袖,很轻地叹了声:“搞成这样,真是难看。我这弟子什么都好,就是脑筋太死板,以为横刀自刎就能杀死我?真是笑话,炼化了气运的肉身哪是能轻易杀死的?”
血气刺激得晏琳琅喉间发痒。
她看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的男子,冷然道:“我该是叫你元清道君,还是天魔?或者说,李暝?”
“奚长离”擡手捂住颈侧,鲜血已经止住,皮肉亦是以肉眼的速度愈合。
“碎星、碎星,我替他取这个剑名的时候,就在期盼着这天的到来。”
他拾起地上的碎星剑,屈指叮地弹去剑刃上的鲜血,朝晏琳琅露出一抹染血的诡谲微笑,“我们叙叙旧吧,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