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第八十三章月梅
“这么厉害的一片芥子空间,云之君准备了很久吧?应该不是临时起意。”
晏琳琅在这片纯白结界里唯一的一张书案后坐下,毫无阶下囚的自觉,自顾自道,“难道在很久以前,你就幻想过将本尊关进这空间里?噫……”
奚长离像被刺中要害般移开视线,原本就惨淡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仿佛他才是那个无处遮羞的受审之人。
晏琳琅淡然压了压袖边,观摩着奚长离的反应:“堂堂昆仑第一剑君,难道不知仙门律法规定,门派纷争不得私刑问审吗?”
“我不会对你动刑。上了仙门审判台,你无法全身而退。”
奚长离移回视线看她,良久,深吸一口气道,“那一百余名修士,真为你所坑杀?”
“你们不是调查出来了吗?”
“那,师尊呢?”
“如果我说‘是’呢?”
“没有‘如果’!”
奚长离稍稍加重语气,淡琉璃色的眼睛里几乎像是含着一些破碎的冰渣,微红的冷意蔓延开来,“是,或者不是?”
晏琳琅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奚长离或许不知道,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信任便已经支离破碎。
她不动声色,继续试探道:“是。你打算如何?”
奚长离眸底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一瞬间抽干了全部力气,疲倦道:“我会保下你。”
意料之外的答案。
晏琳琅愣了一息,终是没按捺住笑出声来:保下她?用这样的方式?
“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凭什么觉得,现在的我需要你的保护?若仙门百家联合施压,你就不怕与你的师门、与天下修士为敌吗?”
奚长离原本要走,闻言停了脚步,静默许久。
“你在这里多久,我便守你多久。”
他平声道,“等到保不住的时候,我再向师门谢罪。这条命,本就是奚某欠你的。”
这处芥子空间困住晏琳琅同时,也将永远地囚住他。
奚长离走了。
晏琳琅这才收敛神色,曲肘支在案几上,指尖摁了摁额角。
事情的发展和她想象中略有出入——
崖亭上被人围攻时,她察觉到了天魔的存在,这才故意卖个破绽,引它出手。谁知将她“掳走”的并非天魔,而是奚长离……
有那么一瞬,晏琳琅怀疑奚长离或许是天魔转世,毕竟气运的的确确出现在了他的身上,而他一夜白头的样子也颇为蹊跷……可是方才几次试探下来,观他的反应,又不像是知情的样子。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将气运种植于奚长离的体内,能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又能时刻掌控奚长离的动态,此人必定是他的亲近之人。
如此一来,嫌疑者的范围就很小了。
抽丝剥茧,一个大胆的猜想正在逐步成型,晏琳琅却越想越脊背发寒。
袖中窸窸窣窣一阵细响,白色的小纸人冒出头来,借着袖纱的遮掩气冲冲朝她的肩上爬。
晏琳琅从思绪回神,忙擡掌按住爬到小臂的纸人,压低气音道:“别动。芥子空间受奚长离的意念控制,里边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动作太明显容易被发现。”
小纸人手脚并用地抱住她的指尖,轻轻蹭了蹭。
晏琳琅与殷无渡多次神魂交融,亲密无间,思绪的交流早已脱离了肉身和时空的限制。
她垂眸柔软了神色,以指尖挠了挠纸人的胸腹,缓声道:“别担心,我没事。”
“我在哪里?连你的神识也感应不到方位吗?这个芥子空间还真是厉害。”
晏琳琅擡指抵着下颌,沉吟片刻方道,“奚长离有三千芥子,每个芥子都是一个空间,常做演武或禁闭惩戒之用,我也不知他将我关在哪颗芥子里。可以肯定的是,我必然不在玄天府了——方才奚长离进来时,我嗅到了他衣裳上沾染的月梅香,此花珍贵喜寒,如今只有昆仑仙宗种了百余棵。”
说起来,这月梅和她还有些关系。
她初上昆仑时,宛若从销金窟掉进了冰窟,十分不适应。她向奚长离抱怨昆仑十二峰的色彩除了白就是白,太过冷清单调,磨了许久,才磨得奚长离同意她在听雪阁后开辟一块园子种花。
昆仑山上苦寒,百花无法生长,晏琳琅听说月梅喜寒,便从想方设法移栽了百来株过来。
谁知六十年过去,月梅的母株已枯死,唯有昆仑山上那片梅林活了过来,四季花开不败,如琼枝堆雪,香飘数里。
晏琳琅没想到月梅开的白花,郁卒了好几年。
她本就是为了眼前多些色彩才开辟花圃,早知昆仑山上雪是白色,开的花也是白色,就不费此功夫了。
奚长离倒是喜欢这种寡淡素雅的东西。虽说他脸上没有表露出情绪,却常会去梅林静坐抑或舞剑,惯用月梅枝充当室内熏香。
这般彻骨的冷香,晏琳琅怎么可能记错?
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袖中的小纸人又继续挣动起来,空白的脸上隐隐有戾气缭绕。
“大鱼假咬钩,拼的是耐性。你此时来寻我,无异于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晏琳琅捏住小纸人,紧张道,“殷无渡,你昨日答应了我什么,都忘了?”
小纸人胸口起伏,扭过头不理她。
晏琳琅心中清楚,殷无渡不是不信任她的能力,而是无法承担她哪怕万分之一遇险的后果——昆仑山上万剑穿心的一幕,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丢失的气运,最后一瓣情咒……在他触手难及的地方,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晏琳琅感受着纸人传递的汹涌情绪,没忍住弯起眼眸。
她趴在案几上佯做休憩,寻了个不易被空间主人察觉的角度,轻轻将唇印在了抱胸扭头的纸人上。
白色的小纸人浑身一哆嗦,不可置信地后仰。
若殷无渡给它画了眼睛嘴巴,此刻的神情必定十分有趣。
晏琳琅朝它眨了眨眼,片刻,又轻轻啄吻了它一下。
小纸人晕头转向,晃悠悠跌倒在她的袖中,而后又猛地爬起来,趴在她的唇上不住撞头——
晏琳琅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小纸人不是在撞头,而是代替殷无渡在疯狂地回吻。因为纸人太小而用力又过猛,看起来就像磕头似的。
小纸人顶着满身的口脂印,搓搓脸,重新平静了下来。
“我佯做穷途末路,在此牵制奚长离和天魔的注意力。”
晏琳琅放低声音,说回正事,“你趁机去验一验元清道君的尸身,我怀疑他的死亡时间有问题。记住,别让人察觉。”
小纸人点了点头,而后没了动静。
昆仑山下的石台上,殷无渡的真身缓缓睁开眼,擡指按了按薄唇。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晏琳琅的芳泽,柔软而温暖。
白纸人和晏琳琅困于芥子结界之中,他虽能通过纸人与晏琳琅建立微弱的联系,却无法收回那缕放出去的神识,也无法释放新的神识进入结界之中……
没有新的神力注入,那缕神识支撑不了太久。
殷无渡眸色渐冷,按膝起身,望向巨人般矗立眼前的昆仑十二峰。他必须在纸人失效之前,完成晚晚的嘱托。
……
奚长离每日都会进入芥子中,看望晏琳琅。
有时候他会风雅地烹一壶茶,有时候他会送一些卧具、吃食进来,大多时候他什么也不会做,只是安静地在她面前坐一会儿,然后复又安静地离去……
连着几日没有动静,就连晏琳琅也开始怀疑:莫非天魔和奚长离当真没什么关联?
她决定再等等。
一只流窜万年、搅弄风云无数的天魔,必然极擅蛰伏。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
好在奚长离送进芥子中的东西不少,足以消磨时间。
晏琳琅试了几次,奚长离送进来的这些卧具、屏风,乃至于杯盏、果盘等物,都无法调动灵力驱使。
灵府中的天机卷倒是能用,可惜没有战力。
也就是说,整个空间内除了晏琳琅的血肉和神魂属于她自己外,其他的所有外物皆在奚长离的掌控之中。
晏琳琅取下金簪刺破手指,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掌心,并未消失。
她试着转化神力,鲜血化作一簇小小的火焰燃烧,随即被她掐灭在掌中。
“果然……只有我自己的血肉,能为我所用。”
晏琳琅抹去指尖的血珠,指腹轻叩案几。
她正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便见奚长离双手捧着一只妆奁盒,悄然现身结界中。
他清减了不少,原本剪裁得体的白鹤仙衣穿在身上尤为空荡,更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飘逸来。
走近时,晏琳琅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寒梅覆雪的冷香。他似是受了伤,脸色有些白,月梅雅香中还夹杂着一丝药的苦香……
晏琳琅从奚长离进结界的次数和他披孝的衣饰猜测,外界至少已过了六七天。
元清道君的七日停灵期将尽,奚长离迟迟不肯交出“真凶”,可想而知外边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奚长离将妆奁盒置于案几上,一身素衣若月色氤氲,很寻常的语气:“我给你带来一些饰品,都是你喜欢的,琳琅璀璨之物。”
晏琳琅歪躺在小榻上,目光扫过那只匣子,只见里头堆满了各色珍珠、宝石头面,华丽得不像是奚长离会私藏的东西。
晏琳琅下意识勾了勾手指,而后才想起来,她的术法对这片空间里的东西不起作用,遂索然无味道:“你怎知我喜欢这些?”
奚长离避开她眼底的嘲讽,低头将匣子里的首饰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案几上供她观赏,用那把人人称赞的清冽嗓音道:“你喜欢鲜艳的颜色,偏爱明光闪烁的饰品,嗜酸,爱睡觉,喜欢热闹。不爱吃甜,不喜冷清,讨厌受伤,讨厌疼痛……”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声音越来越轻。
“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三,因为那是你师父将你捡回仙都的日子。你喜欢多云的晴朗天气,喜欢奉天谷的凤舌茶,最喜欢的灵宠是狼犬,最喜欢的香料是……”
他顿住了,擡指捏了捏鼻根,垂眸盖住那一闪而过的自责慌乱。
“抱歉,我不记得了。我会背下来的。”
晏琳琅宛若见鬼,狐疑地看着他:“你背这些干什么?”
奚长离微微握紧手指,平静道:“只是想记住。”
“你有病?”
晏琳琅不知第几次说这句话,奚长离只是惨淡地垂下眼帘:“我若不做这些,才是真的会病。”
既然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倒不如为她做点什么,将他曾经忽视的、遗忘的东西一点点捡起来,饮鸩止渴般篆刻于心。
不敢奢求回应,只为心安。
晏琳琅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可知为何我的情咒发作,看上的会是你?”
她逼视奚长离的眼睛,目光如碎星冰刃,一字一句清晰道:“因为你身上有我心爱之人的气运,有人窃走了它,嫁接在你身上。于是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原本属于他的天资、他的荣光,甚至是……他的心悦之人,占尽一切先机,还自以为这些东西本就属于你。”
字字句句,宛若尖刀刺入奚长离的胸膛。
他唇瓣颤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晏琳琅:“不可能……”
“你的师尊没有告诉过你,为何让你与我联姻吗?为何偏偏选中我,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
说过的。
师尊说:只要奚长离站在那里,晏琳琅就会爱他……
他从未想过为何。
他以为,“爱”本就是这般没有道理的东西。
后来他自沧浪幻境中苏醒,得知晏琳琅是因情咒发作才会喜欢他,他又忍着长剑贯胸的剧痛自欺欺人:情咒也好,梦境也好,至少他奚长离曾经完整地拥有过晏琳琅的“喜欢”。
而现在,晏琳琅却告诉他:是因为他身上偷来的气运,情咒才会选中他……
哪怕中咒,晏琳琅爱上的,也不过是他身上的、另一个人的影子。
“别说了,别说……求你……”
奚长离唇瓣几番颤动,一向光风霁月的剑君失了仪态,起身时膝盖撞在案几上,宝石首饰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晏琳琅抿唇定神,按捺住纷杂的思绪。
她特意提及“气运”,奚长离却没有半点怀疑,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谁跟他提及过类似的话……
是谁?
还能有谁。
“你心爱之人,是那个……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当她以为奚长离要落荒而逃时,那道清冷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是我将气运还给他,你就能……就能……”
未尽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灭于铮然的剑啸声中。
下一刻,碎星剑已握在奚长离的掌中,剑锋朝内,划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宫。
寒冰泛着幽蓝的光,肩阔腿长的玄衣少年破开冷雾而来,打量着冰台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双目轻阖,额间仙轮黯淡,双手被摆成安魂的手势平放于腹部,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殷无渡却从这张年轻尊贵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久违厌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