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第八十一章玄谈
“要再抱紧点。”
殷无渡的手掌覆在晏琳琅的心口处,是硬与软、筋骨与柔肌的极致对比,像是要用力感受那处心跳,“本座真的病了,识海难受,想你想得也难受。”
殷无渡对他自己一向心狠,便是血肉撕碎、炼化身躯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叫疼抑或装可怜,只有一个目的:哄他。
晏琳琅听着他故作柔弱的气音,顿觉好笑,方才那点因七情渐消而产生的微妙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
“现在疼,都是你自找的。”
晏琳琅倒也没拆穿他,按住少年硬朗的指节,侧首以鼻尖碰了碰他搁在自己肩窝的脑袋,“谁让你炼化身躯,瞒着我去送死?”
“没有送死,我死不了,只是会有很多、很多年不能见到你罢了。”
殷无渡拥得更紧了些,想了想道,“我原本不在乎这条命,活了这么多年,人、鬼、神都做过了,没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但是好像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直到在傀儡宗,你认出了我,抓住了我,我忽然又不想死了。”
他将下颌抵在晏琳琅的肩头,用夫妻夜话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袒露自己消失之时的心路历程。
“即便有星魄在,用灵枢金魄炼化神明躯也是九死一生,于是我就琢磨,得想个办法。所以,我吃光了搜来的高阶灵药……虽然大部分灵药对神明身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好在聊胜于无。我还杀了不少作乱的妖兽海怪,汲取它们的力量,为了留住这条小命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结果还被晚晚误以为肾虚。”
“万丹宫那次?”
“对,万丹宫。”
衣料的摩挲声中,传来殷无渡的一声低笑,“我怎么可能肾虚啊?别人不知道,晚晚还不知道吗?我就是想活久一点,百年、千年、万年,只要一直活下去,哪怕堕落炼狱也总有爬出来的一日。”
晏琳琅笑不出来。
那一路上,她与殷无渡多次神交,却没有一次察觉到他心里藏了这么多心事。
或许不是察觉不到,而是她潜意识里以为,身为神明的殷无渡就该是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故而不曾细究他神识中偶尔划过的涟漪起伏。
殷无渡似是料定她会心疼,双手扶着她的腰,让她换了个面对面的姿势。少年眼尾上挑,毫不遮掩自己的小心思:“看在我这么乖的份上,不奖励一下?”
“还真有奖励。”
闻言,殷无渡的漆眸亮堂起来。
晏琳琅却是取出一面水镜,挡在少年凑近的薄唇上。
殷无渡吻在冰凉的镜面上,随即不满地皱了皱眉,扬起桀骜漂亮的眼来,镜面在他眸底折射出清透的光泽。
“看看。”晏琳琅笑着示意他。
殷无渡修长的指节接过镜子,低眸一瞧,目光顿时凝住。
水镜中浮出弥城入口之景,那尊“扶光斩魔”的金身像赫然耸立眼前。
“原先的那处石像太碍眼,本尊将它毁了,换成这个。”
晏琳琅的手搭在殷无渡的肩头,偏头打量他的反应,故意拉长语调道,“我亲手绘的图纸哦。”
殷无渡擡手拂过镜面,仿佛在隔空触摸八百年前的自己,半晌低声道:“这尊神像才像样。原来在晚晚心里,本座的姿容竟是这般丰神俊逸。”
他忽而想起自己刚被晏琳琅召下界那会儿,她曾雕刻了一座小小的玄溟神主神像,还为他画了幅画像……那时候他真的挺开心,虽然前尘往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但那种有人惦记的满足感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八百年被唾骂、被践踏,他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就好比在烂泥里躺久了,他不在乎有人再多踹他一脚、多吐他一口唾沫。但若有人将他从泥淖中拽出来,为他擦干净污秽,包扎好伤口……
再麻木的心,也会为之动容。
“冰冷的金身像,怎能描绘神主风华之万一?”
晏琳琅盈盈笑眼略微一弯,问他,“这个奖励如何?”
“尊主情深义重,本座无以为报,只能……”
殷无渡丢了镜子,薄唇衔住了她的耳垂,“……以身相许了。”
晏琳琅就知道,上次许诺的“奖励”不要到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他身上的伤痕已经变得很淡,冷白腕上的剑伤和红绳手串交映,勾染出靡靡艳色。
仰躺在榻上时,晏琳琅捧住了他的脸颊,从少年漆黑浓郁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恍惚间,她问:“殷无渡,你觉得我变了吗?”
殷无渡将她的鬓发别至耳后,仔细端详了片刻,眼底噙着笑意的暗色几乎能吞噬人的灵魂。
“嗯……晚晚的脸变红了,但还是那么好看。”
“我不是指这个。”
晏琳琅擡指轻触眉心,那抹白色的仙轮一现而逝,“我好像,快突破最后一层大境界了。”
“这是好事。即便不成神,修至人境巅峰,天下再无人是你的敌手。”
“可我总感觉,我的七情五感正在衰退,曾经开心幸福惬意的事,而今想来只余平淡。”
晏琳琅回想起今日白妙眼中的怯意,仍是难掩心疼,“你知道吗?今日我亲手埋了几十名被邪魔操控的傀儡修士,心底竟然没有半点波澜,仿佛他们不是有名有姓、有家中亲友等待的人,而是萝卜白菜,说埋就埋。”
殷无渡没有安慰她:被邪魔操控的修士已经不再是修士,甚至不再是活人,埋了就埋了。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晏琳琅的性格。
曾经的仙都少主,是那种利落斩杀了身不由己的傀儡,也会将他们的骨灰和遗物规整好,派人恭恭敬敬地将其送回各自族中门派的、强大而不失温柔的少女。
她和那些眼高于顶的仙门掌权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五感正在衰退吗?让我看看。”
殷无渡含住了她的指尖,齿尖轻轻碾磨,“这样呢?有感觉吗?”
“……”
“又或者,这样?”
随着气音落下的,是一个绵长到近乎窒息的深吻。
视、听、闻、味、触,殷无渡专心而耐心地试探晏琳琅的五感,白皙修长的指节轻拢慢撚,雪色不住自指缝中挤出,他俯身朝下吻去。
“殷无渡!”
晏琳琅声音一颤,下意识拽住了他的头发。
少年披散的墨发被拽得乱糟糟,他极轻“嘶”了声,擡头露出水光潋滟的唇。
他略一蹙眉,随即很快化出笑意,将唇间的水渍一点点抿尽。
“还好,五感没有完全消失。”
殷无渡玄色的外袍滑落榻沿,被他毫不留情地踢了下去。他捞起少女海藻般柔丽的长发,置于鼻端一嗅,“里边也要仔细检查一下。晚晚上次答应过的,要奖励我自己疗伤。”
晏琳琅擡起艳丽的眼,手掌一点一点,慢慢压下他的头颅:“你修的可不是风月合欢道,会吗?”
鼻尖相抵,殷无渡挑了一下眉峰。
“不会可以学。晚晚应该知道,我学什么都很快,还能举一反三。”
他极慢地扬起唇角,垂眸贴上她的额心。
额头相抵的一瞬,晏琳琅只觉自己的灵府被神识强势地顶开,数十年的合欢功法就这样被殷无渡读取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阴阳交泰,内外兼容”,什么“弱入强出,固元不泄”,以至于一些稀奇古怪的采补图解,一览无余。
“原来还可以这样,果然是学无止境。”
殷无渡缓缓打开眼睫,眸色因兴奋而晦暗,神明的清冽圣洁全化作了混沌的侵略性,“那就一样一样来吧。这次,本座要去识海更深的地方修补——很深、很深。”
晏琳琅以吻邀约,感受五感的渐趋浓烈。
少年人潮湿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告诉她:“别担心,你疯,我陪你疯;你清醒,我陪你清醒;你若上九天,我便造青云梯,若入凡尘,我便铺康庄道……无论你变或不变,都是我认定追随之人。”
这就是他的答案。
……
翌日,晏琳琅收到了玄天府的请帖,邀仙都之主赶赴下月初的玄谈会。
玄谈会一甲子举办一次,乃是仙门百家翘首以待的盛宴。玄谈既能趁此机会彰显本派威仪,又能互通有无,故而仙门掌权人轻易不会推辞。
晏琳琅上次赶赴玄谈会,还是初见奚长离之时。
柳云螭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笑问:“如何,要去么?”
晏琳琅合拢烫金的请帖,菱唇轻扬:“事关仙都声名,我自然要去。”
往年玄谈皆在冬日雪落之时,这一届却提前了数月,摆明了另有隐情,晏琳琅若是不去,难免为人诟病。
何况有件事她必须去确认——关于八百年前,李扶光丢失的那缕气运。
柳云螭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挥手道:“那你去吧。老东西催着为师回东海,就不掺和凡尘之事了。”
玄天府在等级森严的仙门中,资源与能力皆不算太出众,靠着依附昆仑仙宗才勉强混上二流门派的席位。
如今昆仑仙宗式微,然此届玄谈会的主办地点却是三年前就定下的,临时更换已来不及,故而各家仙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玄天府按原计划操办盛会。
玄天府靠着这场玄谈会左右逢源,声名竟渐渐有了鹊起之意。
晏琳琅依旧让隐去额间红纹的殷无渡和白妙同行,另外玄青带了一支金乌卫充当仪仗开道,摆足了仙都排场。
来玄天府的路上,晏琳琅还担心白妙因为上次“埋人”之事对她心存畏惧,打算好好安抚一下小徒儿。
谁知她才刚招一招手,小姑娘就屁颠屁颠地贴了过来,狗儿似的摇尾巴,压根没记仇。
云辇快到玄天府,路过一处柔光笼罩的仙崖时,殷无渡说了句“我去趟转生台”,就踩着雕栏飞身跳了下去。
晏琳琅知道,他是想去看看那三十余万亡魂是否已平安转世。
玄天府仙阁林立,虹光漫天,空气中弥漫着三秋桂子的浓烈清香。
晏琳琅赴会从不积极,总要拖到最后一刻才姗姗来迟。是以当仙童领着她与白妙入场时,其他各家仙门的掌权人基本已落座,金光台上觥筹交错,或坐或立,似宝相庄严。
随着一声清朗的:“仙都之主到——”
云山雾霭中相谈甚欢的仙门贵胄皆是停下交谈,纷纷回首望来,又露出了那种晏琳琅最熟悉的、或惊疑或惊艳的复杂目光。
有几个面色凝重的掌权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皆是暗中握紧了手中的杯盏。
一头缩至普通狼犬大小的雪狼自假山跃下,亲昵地蹭着白妙的掌心,不住朝她摇尾巴。
“阿雪!”
“妙妙。”
面上戴着青红傩面,左耳挂着单边红珊瑚耳坠的白发少年负弓而出,先是看了白妙一眼,这才对着晏琳琅按胸行礼:“胥风见过尊主。”
“胥风也在?”
玄谈会只有仙门掌权人和继承人能参与,胥风既然在此,就说明他已坐稳了凤火族圣子的交椅。
胥风的眼睛一直朝白妙身上瞥,若他像阿雪似的也有条尾巴,只怕此刻已经螺旋摇到天上去了。
晏琳琅见状,含笑拍了拍小徒儿的脑袋:“妙妙,去和胥风玩吧。”
白妙看了眼胥风,又看了眼晏琳琅,刚摇了摇头,便听胥风道:“我带了你爱吃的蕈肉包。”
于是白妙欢欢喜喜和胥风走了。
“尊主!”
一声脆生生的少女音传来,晏琳琅看着朝她挥手的墨昭昭,一时恍若隔世。
“昭昭。”
晏琳琅擡手拂开头顶的桂枝,抖落几点碎金,笑道,“钟离公子还好吗?”
“他……不是很好,刚入秋就要裹貂裘,如今连下榻也困难了。”
墨昭昭面上划过些许黯然,随即想到什么,压低声音肃然道,“尊主,我听到玄谈会上的一些消息,和你有关……”
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沉喝打断:“昭昭,让你给徐伯父问安,人又跑哪里去了?”
墨宗主大步走来,朝晏琳琅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尊主,又见面了。待我领小女拜过长辈,再来与尊主叙旧。”
墨宗主是只老狐貍,说话滴水不漏,谁都不得罪。
晏琳琅假装没看穿他避嫌的客气,擡手示意他“请便”。
墨昭昭被她爹拽走了,仍拼命扭过头来,以嘴型示意晏琳琅:“回头再说。”
有意思,看来这届玄谈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晏琳琅跟着引路的仙童继续朝前走,行至最中心的尊位,猝不及防与一道清冷而深沉的目光撞在一起。
昆仑仙宗少宗主,奚长离。
白发白衣的青年正襟危坐,绣着白鹤的袖袍中,一杆银丝拂尘斜挑臂间,整个人几乎要与氤氲的白雾融为一体。
见到晏琳琅到来,他原本端正的身姿又挺直了一分,似是刻入骨髓的仪态,又似是强撑镇定的克制。
他张了张淡色的唇,似要寒暄,却有一道清朗的嗓音先一步自身侧响起:“柴门有庆,恭迎尊主大驾光临!”
说话的是玄天府的家主尘碎碧。
尘家主虽已逾二百岁,然驻颜有术,看上去也就像凡人的二十七八岁,一双含情狐貍眼格外惹女修青睐。
尘碎碧一尽地主之谊,热情地恭请晏琳琅入上座。
金光台是一座圆形的高台,席位里三圈外三圈,上座就那么三张案几。
奚长离代表昆仑仙宗独坐左上席。尘碎碧为东道主,坐右上席。
剩下两人中间的上上席,自然是留给风头正盛的仙都之主。
其他众人皆已落座,晏琳琅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旋身坐在了中间上席。
她甫一落座,便察觉到左侧三尺之隔的奚长离呼吸一凝。
开宴前,有几名没有道侣的年轻继承人围上来给晏琳琅敬酒,想发设法同她攀谈示好,晏琳琅礼貌且疏离地同他们周旋,只觉身侧总有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追了过来。
奚长离一直在看她。
他知道不应该,可他控制不住自己那颗隐隐雀跃的心,控制不住追寻晏琳琅所在的方向。
她依旧用的“师晚晚”的身份,相貌虽略有不同,然气质却一点都没变,明丽耀眼,无论在哪都能成为最夺目的中心。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看见她耳垂上那枚光泽明艳的宝石耳坠,以及耳后碎发间隐现的、烙于颈后隐秘处一枚同样明艳的小小红印……
那枚红印被碎发遮掩,非常不起眼,却因她肌肤胜雪而格外醒目。
像是蚊虫叮咬,可是仙门中人……又是凉秋时节,哪来的蚊虫叮咬?
正想着,一道墨色的身影缓缓入席。
殷无渡披着一身寒露归来,众目睽睽之下弯腰抓住晏琳琅的柔荑素手,朝那些只差将“自荐枕席”写在脸上的狂蜂浪蝶皮笑肉不笑道:“我家尊主,承蒙各位照顾。接下来,就不劳烦各位费心了。”
一句“我家”已然宣示主权,各家青年才俊只得悻悻散了。
晏琳琅一见殷无渡这副“正宫之主”的气势就觉好笑,疏离的眸子渐渐漾开涟漪:“情况如何?”
“几十万人入转生台,少说要一两年方能走尽。过几日再去看看。”
殷无渡撩袍坐在晏琳琅的左侧,隔绝身侧视线,又旁若无人地抓起晏琳琅的手置于唇间一吻,“再不回来,那些人就要扑你怀里来了。”
仙门玄谈会,掌权人除了可带继承人赴会,还可以带一名道侣。
是以殷无渡现身于此,与晏琳琅同席而坐,无人敢置喙。
旁人不认识殷无渡,奚长离却记得这张俊美若神祇的脸。
他在殷无渡若有若无敞开的衣领下,看到了一枚同样的红痕——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奚长离宛若被重锤砸中,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他忽而觉得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喉咙似是被人狠狠掐住,连带着杯中琼浆泛起了细密的涟漪。
奇怪,是地动了吗?为何酒水颤得这般厉害?
他疑惑地低下眼帘,盯着酒盏半晌,才猛然发现:不是地动,而是他的手在颤动。
拿剑鏖战一天一夜也能四平八稳的剑君,此刻却端不稳一杯轻浅的酒水。
情-欲,爱恋,占有……
奚长离满脑子都是身侧璧人颈侧的红痕,妖艳的,纠缠着,在他眼前开出有毒的花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地崩塌,击碎了他最后的妄想。
他想,他真是快入魔了,否则为何会如此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