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第七十九章疗伤
殷无渡牙关紧闭,挺阔矫健的身形绷得极紧,青筋自冷玉般的手背上鼓出,蔓延至池水深处。
他因晏琳琅的声音而收敛了攻击,却仍保持着本能的戒备。
这种糟糕的情况,他恐怕根本没法配合疗伤。
晏琳琅于水中借力,双手捧住殷无渡的脸颊,凝望少年黑雾般失焦的眼眸,温声唤道:“阿渡,看着我,能认出我来吗?”
殷无渡的眸色凝了凝,又很快散开。
许久,他淡色的薄唇艰难地翕合,吐出两个喑哑难辨的字眼:“晚……晚……”
还好,能认人。
晏琳琅很轻地笑了笑,潮湿的掌心轻抚同样潮湿的少年脸庞:“是我,晏琳琅,晏晚晚。”
她倾身贴近,再次吻了吻殷无渡的唇,带着安抚的意味。
“真乖。”
殷无渡的唇齿不再抵抗,渐渐放松了身躯,伤口处总算不再渗血,甚至开始缓慢地,低头回应她的亲吻。
晏琳琅却有些后悔选在涅槃池中为其疗伤。
水中如扁舟浮沉,本就颠簸,偏生殷无渡天赋异禀,配合起来难上加难。
这具神明躯破得宛若筛子,无从下手。仅是神魂合二为一,勉强容纳他破碎不堪的识海,晏琳琅便颤得几乎掌控不了灵力,眼睫滴水,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汗珠。
她不经意间擡首,就着清冷的月光望去,发现殷无渡的眼尾潮红得厉害,染着湿漉漉的水气,是从未有过的脆弱与靡艳。
晏琳琅怔了一瞬,下意识亲吻触碰他眼尾的湿气。
微微的咸。
殷无渡对疼痛的忍耐力强到几近非人的地步,八百年来身躯经历无数次撕裂重组亦能面不改色,实在不是治个伤就疼哭的性子。
不是因为疼痛而落泪,那便只可能是……
那两个字刚浮现脑海,便闻哗啦一声水响,荡碎清寒月影。
晏琳琅的腰肢忽而被不安现状的伤患紧紧箍住,就着拥吻的姿势,与她一起沉入了波涛汹涌的金红池水中。
晏琳琅感觉自己像是雨打的浮萍,除了面前的少年身躯外根本寻不到任何攀附之物。
这种随波逐流的感觉并不好受,晏琳琅一边要屏息留意殷无渡身上的伤处,一边还要分神修补他几乎快碎成渣的识海……她仿佛身处惊涛骇浪中,撚着绣花针缝补易碎的春冰,紧张之下,身体越绞越紧,不多时便力不从心,漏出一口呼吸来。
气泡咕噜浮出水面,随即被浪潮荡碎。
溺水之前,她猛地压下几近凶猛的伤患,轻车熟路地撬开他的唇齿,从气息绵长的神明嘴中抢夺呼吸。
天色将明之时,晏琳琅才堪堪完成第一轮的修补,稳住了殷无渡碎裂的识海。
伤口犹在,裂痕密布,但好歹没有继续恶化。
晏琳琅累到意识涣散,险些连从殷无渡识海中抽离的力气都没有,直到此刻她才体会到昨夜师父那番提醒之言的深意,真正的疗伤修补绝非贴贴额头就能解决的,而是神魂和身体双重的燃烧沸腾。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迈出涅槃池的,只知自己躺在少年结实的臂弯中时,朦胧间瞥见涅槃池的池水泼了一岸——玉阶上,折屏下,石径中,全跟遭了大水似的湿漉漉一片,乍一看还以为昨夜池中有猛蛟翻江倒海。
好在此处有她亲自布下的阵法,不会有外人擅入,撞见她那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治疗手法。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头西斜。
涅槃池旁有一处典雅的净室,乃是供人更衣休憩之所。往年晏琳琅自鬼蜮补阵归来,泡完池子后过于疼痛疲倦,便会在此屋中歇上一晚。
而现在,她便睡在那张金雕玉砌的大床上,旁边躺着墨发如妖、宽肩窄腰的少年郎。
经过一夜的修补,殷无渡胸口和腕上那些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剑伤愈合了不少,连带着气色也好了许多。
此刻他两片浓重的眼睫安静地轻阖着,眉宇间既没有昨夜神识破碎的空洞,也无堕神前那种近乎献祭的疯狂,只余熟睡的安稳与乖顺。
午后的斜阳穿户而入,泼洒在他紧实细腻的肌理上,宛若金纱覆身,更衬得他肌肤如玉,睡颜有种惊心动魄的深刻俊美。
晏琳琅好像很久、很久不曾见过他这般恬静的模样了,恍惚片刻,只觉昨晚大半宿的治疗都有了价值。
她浅浅抻了个懒腰,缓过那一阵操劳过度的酸痛,这才翻身撑在殷无渡的脸庞,打算再探一探他识海的现状。
她没有披衣,绸缎般的乌发便是天然的衣料,丝丝缕缕自她细腻的薄肩滑下,蜿蜒落在玉枕上。
晏琳琅刚准备俯身额头相贴,便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漂亮眼睛。
殷无渡看了她片刻,视线下移,望着两盏高耸的樱桃酥山,目光有一瞬的失焦。
晏琳琅一开始以为他仍处于混沌中,并未恢复意识。
但很快,她感觉到了不对。
“阿渡?”
晏琳琅唤了他两声,就着趴在他上方的姿势捧住他的两颊,哼笑一声,“殷无渡,你醒了对吧?”
殷无渡极慢地眨了下眼睫。
“还装呢?”
晏琳琅松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颊。
少年人皮肉紧致,没捏起来,反倒被他制住了腕子。
“……没有装。”
殷无渡喉结微动,声音染着撩人的喑哑,“我怕我一说话,梦就醒了。”
短短两日内,历经两世,几经生死,只有晏琳琅能听出这句话中的珍视与小心翼翼。
她心间微酸,引着殷无渡的指节触碰自己的脸颊,将声音放得很轻:“不是梦,我们回家了,阿渡。”
“家?”
殷无渡喃喃重复,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字了?
他尚是李扶光时,曾有一个温暖家,可惜后来毁了;后来他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可惜那些人一个都没留住;而现在,他只有晏琳琅了……
晏琳琅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掌心下。
“阴山下的封印……”
“封印已解,那三十万亡魂都放自由了,鬼蜮的阴煞也被你烧得干干净净,你可以好好休息了,殷无渡。”
晏琳琅温声道,“以后你为自己而活,不许再折腾。”
“那这是?”
殷无渡看了眼坦诚相待、毫无隔阂的两人,眸色渐趋晦暗。
晏琳琅封印了四瓣情咒,又经过一夜的神识修补,羞耻心这种东西早就所剩无几。
她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帮你疗伤。你将自己的神明身炼成解阵的钥匙,神识崩塌,命脉碎裂,唯有我的本命星魄能修补,忘了?”
“忘了。”
殷无渡将少女散落的乌发别至耳后,以指描摹她饱满的唇瓣,大言不惭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晚晚是如何疗伤的?”
“一点也不记得了?”
殷无渡无辜眨眼。
晏琳琅擡指点了点他的薄唇,而后垂首亲亲一吻:“怕你不认人,故而先亲的这里。”
殷无渡眼底划过一抹笑意,声音明显低哑了起来:“然后呢?”
“然后,让你放松身形,往里边亲……”
晏琳琅轻轻捏住他的下颌,眼底晕开几分柔妩之意。
殷无渡很配合地仰首张嘴,指节穿过她的发丝,扣住她的后颈轻轻摩挲,明显的意犹未尽。
亲到最后,晏琳琅已经懒得计较殷无渡是装不记得,还是真不记得了,反正不重要。
眼前的殷无渡清醒鲜活,比之昨夜那副混沌的模样更令人称心受用。
“抱歉,晚晚……”
呼吸的间隙,殷无渡总算舍得放开她的唇舌,在她耳畔以沉重的气音低语。
“如果你是为你骗我滴血拔剑、又瞒着我去堕神这件事道歉,大可不必。我虽理解你,但却不能轻易原谅你的欺骗。”
晏琳琅对上殷无渡黯然低垂的视线,放软声音,“所以罚你余下的千年、万年都要好好活着,明白吗?”
原以为殷无渡会乖乖点头,谁知他却是笑了起来。
“我并非是为此事道歉。那三十余万人是因我而死,救出他们是我半生职责所在,我并不后悔。”
“你……”
“我道歉的,是这个。”
殷无渡握住她的腕子,在手腕内侧的指痕上轻轻一吻。
晏琳琅这才留意到自己腕上的轻浅淤痕。昨夜伤患意识不清,箍着她的力道失了分寸,难免留下一点淤伤。她后背抵着池沿的地方,估摸着也蹭了一点印记,因为殷无渡温润瘦长的指节正在那里徘徊游弋,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晦暗心疼。
晏琳琅安抚道:“昨晚太累了,给你处理完伤势,忘了给我自己也补补。不过并不疼,那时候我的意识与你交融,感觉不到痛……”
只有快要将她溺毙的汹涌浪潮。
殷无渡抿着她的耳垂,气音渐沉:“还有破仙之战以后的事,我并不知你的情花咒是因我而起。”
如果知道,六十年前他定然不会走得那般决绝,晏琳琅或许就不会被奚长离勾起情劫。
晏琳琅呼吸一凝,短促道:“你怎么知道的?你也看到扶光剑的记忆了?”
殷无渡低低地“嗯”了声,薄唇下移,落在她的颈窝上。
“……八百年前的事,你是何时想起来的?”
“在涅槃池泡了几年后,偶尔会梦见一点零碎的记忆,像隔了一层窗纱,朦朦胧胧不太真切。梦里的那张脸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一开始我还抱有一丝侥幸,那个愚蠢又失败的暴君或许只是我的一场噩梦,直至我将重伤的你从鬼蜮阵门外带回来的那晚,我想起了自己堕落鬼蜮里八百年间的记忆……”
殷无渡埋在她的肩窝,哂然一笑,“原来我真是那个与天斗失败,被罚入鬼蜮的可怜虫啊。我的部将将我推出天罚法阵之外,他们自己却沉入封印之中,入鬼蜮的前一百年是最难熬的,因为我还有反抗之心,会发疯似的撕碎所有意图噬咬我的阴煞,慢慢的,我就不反抗了,阴煞万鬼啃咬我身躯的嘎吱声,是我在鬼蜮中唯一能听到的美妙乐曲。”
“阿渡……”
“在那种地方待久了,再正常的人也会变疯的。后来,我又不想让阴煞们得逞,于是开始撕碎自己的身体,宁可将血肉摧做齑粉也不便宜它们。反正我死不了,肉身毁灭后心脏也会再次重生,每一次自毁前我都告诉自己:若身体再次长好时,我还不能从鬼蜮出去,就干脆堕魔算了,至少堕魔了就不会再痛苦。”
“可你没有堕魔。”
“是啊,等到真长出血肉之躯时,我又自行撕裂,想着下次一定要堕魔……身体经历了太多次自毁重组,连带着记忆也灰飞烟灭,渐渐的,我忘了自己是谁。就这样过了八百年,在我快要撑不住时,你来了,将我从尸山血海中温柔地捧起。”
“殷无渡。”
晏琳琅擡指按在他的唇上,很认真地唤他,“不好的回忆已经过去,不必再说了。”
殷无渡轻笑一声,顺势在晏琳琅的指尖轻轻一啄,翻身反客为主。
晏琳琅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转瞬已被抵在了身下。
“我等到了我的星星。”
少年的指节强硬地极近她的五指间,扣紧,压在枕边,而后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落下,夹杂着撩人的喟叹:“再救我一次吧,晚晚。像昨晚那样,让我清醒的,承受你的疗愈。”
晏琳琅本就有此打算。
殷无渡虽然醒了,但神识伤得太严重,整个人宛若一件用灵力浆糊强行拼凑起来的瓷器,随时会再次碎裂。她既然选择为他治伤,便要负责到底,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的伤处多抹几层灵力浆糊,促使他尽快粘合复原。
少年的指节深陷软玉,轻拢慢撚,一声又一声轻唤她的名字。
晏琳琅看着他逐渐潮红的眼尾,如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儿,盈盈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般有趣?一亲就眼尾泛红,一碰就眼睛流水。”
殷无渡眼尾染上三分薄艳,却无半点脆弱之意,反而如蛊惑人心的精魅,显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他索性以唇封缄,含混道:“还有更有趣的,晏医师可要尝尝?”
“我总觉得,李暝……或者说,与天魔合二为一的李暝没有死透。只有他会对被你斩首之事耿耿于怀,在古战场外塑造一尊颠倒黑白的‘国师斩龙’的金身像来恶心人这种事,也只有他这种无聊又好面子的人做得出来。”
修补疗伤的关键时刻,晏琳琅只觉身心合一,思绪也随之被无限打开,仰首拉出纤长的颈项线条,“我曾在扶光剑劈开的时空缝隙中看到,破仙之战后,天魔卷走了你的一分气运潜逃。而据天机卷所言,我的情咒之所以会应验,恰巧也是因为气运……”
她顿了顿,呼吸微促:“我怀疑,此事和奚长离有关。”
听到一个讨厌的名字,殷无渡危险地眯了眯眼眸。
他骤然挺身俯首,将她的嘴尽数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