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第七十二章后宫
晏琳琅提灯站在光河之下,与立于晦暗中的李扶光相望,光影将他们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
她主动向前一步,于是螃蟹提灯的暖光便驱散了少年暴君脚下的三尺黑暗,也镀亮了她那双不染尘埃的通透眼眸——
这双眼睛仿佛能洞悉世间所有虚伪真相的神秘,偶尔却又表现出与她秾丽外貌不符的、稚子般的好奇与天真。
“你在担心这个?没人能杀死我,也没人能决定我的去留。”
少女的声音清澈空灵,仿若碎星碰撞出的呢喃,“我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什么理由?难不成是为了孤吗?”
李扶光漆黑的眼仁中像是藏着锐利的尖刺,不无嘲讽地说。
“是。”
晏琳琅想了想,杀死他体内的天命魔种,应该算是“为了他”吧?
“是为陛下,更是为天下苍生。”
李扶光眸底的讥诮,有一瞬的凝滞。
李扶光放任她旁若无人地上了他马车,放任她坐在自己身侧摆弄那些亮晶晶的首饰,放任她累极而眠的脑袋随着摇晃的马车歪在了自己的肩上……
晏琳琅眼下有一点点苦恼。
自寒衣节那晚回宫以后,李扶光召见她的次数便明显增多。
偶尔他自朝中归来,连身上的戾气都还未褪干净,便解了外袍、蹬了靴子往她的小榻上一躺,闭上眼睛不动了。
他好像将宁芜殿当成了可供喘息的避风所,累了就来这里躺躺,或是虚阖眼睛打量晏琳琅的动静,像是一只卸下爪牙慵懒偷窥的大猫儿。
这本是好事。
李扶光越放松警惕,晏琳琅便越有机会进入他的灵府中找出天命魔种。坏就坏在他来得次数太勤,晏琳琅根本抽不出空闲复原神力,灭神箭迟迟无法凝形。
不能再等下去了。
某日夜间,晏琳琅看着以一个入土为安的姿势平躺于她榻上的少年暴君,直言道:“我要另寻住处。陛下睡在这里,我很不方便。”
李扶光大概误会了她的意思。
他掀开浓郁的眼睫看了坐在榻边拨弄炭盆的少女一眼,很平静地往榻里面挪了挪,让出一半位置来。
小榻原本就窄,李扶光肩阔腿长,即便让出一半位置,躺两个人还是过于勉强了。
少年很轻地皱眉啧了声,索性翻身侧躺,白皙瘦长的手掌拍了拍外边宽敞的空位,复又阖上眼皮:“现在方便了。”
“?”
晏琳琅歪头看了那空位半晌,而后反应过来,李扶光大概以为她是在抱怨软榻被占领。
她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我的意思是,陛下后宫中美人无数,也该去她们那里歇歇。”
李扶光后宫庞大,光是长春宫和未央宫中便养着数十位贵人、美人,即便一日召幸一个也要花上两三个月,如此晏琳琅便有足够的时间蕴养神识,恢复神力。
她这边盘算得清楚,落在暴君的耳中却成了另一层意思。
“你很在意她们?”
李扶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探究的视线落在晏琳琅身上。
“她们?”
“后宫那些。”
“不是很在意。”
晏琳琅说的是实话,可不知为何,李扶光将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解读成了“故作轻松但实则如鲠在喉”的孤高倔强。
暴君很久没说话。
暴君消失了好几天。
晏琳琅以为他听从自己的建议宿去了别的妃嫔处,便焚膏继晷地抓紧蕴养神识,眼瞅着就要有所突破时,李扶光如鬼魅般出现在宁芜殿,拉着晏琳琅就往外走。
晏琳琅纤细的手腕上还戴着那晚他送的臂钏镯子,随着步伐撞出叮当的清脆响声。
此时正是夤夜,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连随行的禁卫也被李扶光调走了,唯有月华铺道,星凉如水。
“这是……要去哪里?”
晏琳琅问。
“后宫。”
李扶光应是思虑了许久才做出这个决定,说这话时语气是少有的平静,“带你去看看,孤的后宫里到底有什么。”
长春宫与未央宫相邻,占地甚广。
来到那扇守卫森严的厚重宫门前,李扶光终于停下了脚步,匀长的指节轻轻复上门环上的一颗夜明珠,夜明珠随着他的触碰而发出柔和的白光。
“一旦踏入这扇门,便没有回头之路。”
李扶光墨色的眼仁望向身侧明丽纤柔的少女,几乎是逼视她,“你要看吗?”
这扇门施加了重重机关术法,晏琳琅能感觉到门后蕴藏的秘密——
一个能影响世间格局的,极大的秘密。
她点了点头,在李扶光暗沉的目光中,缓缓擡手覆在那颗夜明珠上。
夜明珠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炽烈白光,而后承受不住力量似的,骤然裂成几瓣,碎冰般砸在两人的脚下。
“……”
“……”
“我并非有意的。”
晏琳琅蹲身戳了戳那些崩裂的明珠碎片,有些惋惜。
碗口大一颗亮晶晶的明珠呢,摆在房中多好看!她都没用力触碰,就这么碎了。
李扶光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片刻,忽而扶着门扇低笑出声。
他眉眼间的阴霾随着笑容散尽,好半晌才缓过气来,解释道:“钟离在这颗珠子上附着了通灵之术,可感应触碰者的心境,所有进入‘后宫’之人都要经此检验。赤诚之人触之,则明珠光芒纯净;心怀不轨者触之,则明珠光芒浑浊。”
显而易见,不管面前的少女是人是仙、是妖是怪,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私欲。
而晏琳琅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如果这颗夜明珠能测出人心的善恶,为何身负天命魔种的李扶光摸上去时,却不见明珠有半点浑浊混沌?
不待她细思,厚重的宫门已朝着两侧打开,一片秋菊萧瑟的花苑率先呈现眼前。
殿中孤灯如豆,窗扇上映出两位美人执子对弈的的剪影,看上去就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深宫寂寥图。
可落在洞悉万物的神明眼中,却是另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果然,晏琳琅提裙迈入长春宫宫门的一刻,便宛如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瑰丽的灯火、喧嚣的热闹霎时扑面而来。
萧瑟的花苑其实是一片开辟成了无数方格的田块,每一格都种着诸如冬麦、萝卜能抗寒的良种作物,上头插着小木牌,标注了作物的播种日期与长势对比。
再看殿中,哪里有什么执子对弈的深宫美人?
只有一群撸起袖子的年轻男女正热火朝天的往来穿梭,有人在激昂地争执讨论,有人满手墨痕地俯身就地修改图纸,有人正调试莲池中自行运转的机关水车……
晏琳琅似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瞧见了世界天盘中展现的人间盛景。
她唇瓣轻启,诸多疑惑,不知该从何问起。
“玄门修士干预大曦朝政,大约,是从三百年前开始的。”
李扶光踏着灯影向前,主动打开话茬。
“彼时曦朝惠帝仁弱,江山不稳,时有内乱发生。都言‘盛世修士上山,乱世修士下山’,惠帝痴迷于求仙问药、占卜鬼神,便给了玄门修士入朝为官的契机。”
“以国师为首的玄门势力迅速把控了朝局,他们自称‘人仙’,可通晓神谕,因而无论曦朝出征、动土、丧喜,皆要仙师们占卜神灵方可施行。而每一次占卜悦神,皆要大兴祭祀。”
“一开始,悦神的贡品只需清气充足的花果即可,后来国师不满足于花果的单调,提出要以牛羊牲口-活祭,再后来,就变成了人祭……他们说,人为万灵之长,身上的灵气最是充足,远非花果、牛羊能比。而人牲中,又属处子、婴儿的灵气最是纯净。”
李扶光哂笑一声:“百年来,曦朝被逼活祭的人牲足有三万人。神灵之下,皇权受顶级仙门的挟制,形同虚设,百姓更是命如草芥。”
“渐渐的,民间也受玄门之风影响,有为求长生消极避世者,为求仙丹倾家荡产者,生病不吃药,天灾不抗灾,不忙耕织,不事农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求神拜神之上。国库连年亏空,繁重的税银全进了玄门囊中,筑成祭神的高台。”
轮到先帝这一代,虽有心改变,可已是无力回天。
李扶光记得,有一日父皇仅是在朝上含蓄提及人祭似有不妥,翌日一早醒来,他的床幔上就被人用鲜红的朱砂写了“不敬神明,有违天理”八个大字,如同一面张牙舞爪的战旗。
父皇那一瞬苍白的面色,如诅咒般深深烙在李扶光年幼的脑中。
然而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力地挥手命宫人扯下床幔,便更衣去了朝堂。
父皇还是选择保下那一千名人牲,为此,他以一种极其屈辱的方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李扶光比他的父皇更聪明,也更桀骜大胆。
他知道自己命格特殊,有着可以恣意妄为的资本。
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那个总带着面具、看不出年纪的国师便曾试图派人笼络他,直言:“太子殿下集世间气运于一身,若肯随本座潜心修炼,必能白日飞升做九天神明,掌管天地秩序。”
年幼的太子嗤之以鼻,一拳将国师的使臣揍翻在地,然后从对方直挺挺的身躯上跨过。
比起掌管秩序,他更想要成为秩序本身。
刚登基一年,李扶光的确给了玄门一记重创。
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他的恩师、挚友,还有那些在朝中拼死拥护他改革的忠臣……
十二岁的少年抱着恩师血淋淋的人头,假装受惊疯癫,亲手将那个一腔热血的李扶光扼杀在黑暗中,从此只剩下荒淫无道、暴虐无常的大曦暴君李扶光。
荒淫无道,才能借着沉迷美色的由头将志同道合的能人异士藏入深宫,共谋驱仙救国的大计;
暴虐无常,便可借着装疯犯病,杀几个玄门眼线、毁几处监视阵法。
死水之下,热血未凉。
隐忍七年,才有了如今的日臻成熟的“破仙之计”。
连天道神女也不知道,群狼环伺下的李扶光,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晏琳琅听毕,凝眸道:“所以,后宫的美人并非真正的妃嫔,而是陛下的……盟友。”
“也不尽是盟友。”
李扶光又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极具侵略性的眼神,睨目看着她道,“至少,有一个还不是。”
晏琳琅刚想问“那人是谁”,就见一个什么东西自檐上俯冲而来。
不待晏琳琅出手,李扶光已先一步攥住那只扑腾的小木鹰,朝窗边那抹浅金的身影道:“李昭昭,别只顾着谈情说爱,管好你的废木头。”
康宁郡主闻声立即从钟离寂的案几上跳下去,隔窗喊道:“皇兄手下留鹰!这侦查鹰就剩这么一只,别弄坏了!”
殿中忙碌的人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忙不叠拱手行礼。
李扶光大概事先与他们打过招呼,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晏琳琅身上,惊艳有之,了然有之,更多的是探究。
李昭昭绕着晏琳琅走了一圈,挤眉弄眼道:“还好意思说我谈情说爱呢!这就是皇兄的新欢?的确是个气质独特的美人呀。”
她身后的那名素绢遮目的高挑美人也随之起身行礼,嗓音低沉道:“钟离寂见过陛下,见过晏小娘子。”
这位传闻中深受暴君喜爱的钟离美人虽做女子乔装打扮,但晏琳琅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然最让她意外的不是这个。
“你是玄门修士。”
晏琳琅洞若观火,笃定的语气。
钟离寂一怔,随即笑笑,算是默认了。
“巫宗传人,玄门名士,能驱万鬼,擅天衍占卜之术。”
李扶光将木鹰放回案几上,漫不经意地领着她朝中庭走,“有他在,我们便能抢占玄门先机。”
晏琳琅略有不解:“他跟随陛下,玄门不会有意见?”
李扶光回首望向那道正静坐占卜的清雅身姿,声音沉了几分:“所以啊,他叛出师门了,改名换姓屈居于此,跟随一个前路未卜的暴君,是不是很傻?”
这样傻的人,远不止一个。
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