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第六十一章画卷
大师兄梅初月有种神奇的体质,使得他无论身处何方,总能听到最劲爆的八卦秘闻。
譬如男相的沈青罗极具女人缘,哪怕他像个无情道剑修一样将事业当做他唯一的道侣,也依旧有数不清的仙门贵女为他倾心;
譬如二师姐与那海龙美男之间强取豪夺、情海恨天的跌宕情事;
又譬如东海之主的原身为一只金翅大鹏,与师父柳云螭同属创世神女座下神兽,二人互相斗了几千年,却在某日一睡泯恩仇。东海之主失了身,也失了心,师父柳云螭却吃干抹净不认人,放弃成神的机会跑到下界建立六欲仙都,守着无神之境逍遥度日……
梅初月的这些小道消息基本属实,那么,他所说的有关玄溟神主的来历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的确,晏琳琅从未问过殷无渡关于鬼蜮以前的事。
他刚从一颗心脏长出少年身躯时,宛如一张白纸般干净,不记得半点过往来历,晏琳琅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是鬼蜮里土生土长的小怪物。
后来在浑天仪中,她见到殷无渡在鬼蜮阵门外那晚的记忆,从他面对阴煞嘲讽时的态度来看,又不像是全然不记得往事的样子。
或许,他刚长出新身躯和新脑子时,的确不记得自己的过往,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恢复了一些记忆,也未可知。
“那么,在变成鬼蜮心脏之前,你是谁呢?阿渡?”
晏琳琅看着面前摊开的天机卷,指腹在卷轴上划出道道灵力波澜,漫不经心地轻叹一声。
这两日殷无渡极少现身,她都逮不着机会问他。
迟疑片刻,她终是试探着在天机卷上写下【玄溟神主】四个字。
天机卷很快将【玄溟神主】生平过往相关、以及何时更叠换代的相关讯息整理成册,密密麻麻几千字,可惜,没有几条是和殷无渡相关的。
晏琳琅指腹轻叩卷轴,想了想,补充关键字:【玄溟神主,殷无渡。】
天机卷的信息在飞速筛查过滤,晏琳琅屏息敛目,没由来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紧张。
谁知天机卷只闪烁了几下,便化作一片空白。
晏琳琅将天机卷翻来覆去仔细确认了一遍,的确是一片空白。
她托腮轻眨眼睫,换了个问题:【情花咒选定之人为何是奚长离】
原以为这个问题涉及到那位下咒的上古神明,天机卷定会以她“灵力不足、不可窥探”为由自行封卷,拒绝回答。
谁知卷轴只是闪烁了两下,便浮出两个殷红的小字:【气运。】
世间每隔千年便会出现一位集天地气运于一身的幸运者,躺着就能修仙破大境界,出门就能捡到稀世珍宝,世间所有人都爱他、敬他,旁人穷极一生也难获得的成就,他招招手就能轻而易举得到……
再反观奚长离这百年来的功成名就,的确有那么一点“气运之子”的意思。
莫非,这就是情花咒非他不可的原因?
晏琳琅敛目看了看自己纤白的指尖:天机卷的答题范围会随着询问者的灵力增强而变化,她如今修为大涨,短期内接连突破了数个小境界和两个大境界,已经到达能够窥探天道“气运”的程度,可为何还是问不出殷无渡的来历?
是没有来历,还是说与她体内的情花咒来历一般,是天机卷不能触及的禁忌?
眼前一阵眩晕,晏琳琅轻轻吸气,以指按了按太阳穴。
果然,这天机卷就是个吸取灵力的无底洞。哪怕她如今的修为已迈入合体之境,也受不住接二连三地询问天机的代价。
今日便问到这吧。
晏琳琅将天机卷收回灵台中,起身推门出去。
天机卷答不出的问题,就交给圣地藏书阁解决。
……
每月十五之夜,是柳云螭妖力最虚弱的时候,东海之主苍羽会留在圣地陪伴她,不会出巡海域,这就给了海怪兴风作浪的契机。
殷无渡在东海境内闲逛了一圈,顺便吞噬了几只前来食人的巨型海怪的妖力,当做炼化体内灵枢金魄的燃料。
少年神明弹指间夷灭一众海怪,从容得仿若闲庭信步。他尽情吞噬妖力的轻蔑模样在瑟瑟发抖的海怪衬托下,比邪神更像邪神,莫名有种善恶颠倒的荒诞感。
明月潮生,清辉下有米粒般细小的莹珠悬浮,那是由东海灵气汇聚而成的清露,只在满月之夜出现,且一里地才能凝成小小的几颗,风一吹就散。
殷无渡在空中逛了几个时辰,直将潮汐下的水妖吓得不敢冒头,才收集了大半葫芦的清露。
殷无渡霜白的指节拎着玉葫芦摇晃两下,听了听水响,料想够晏琳琅涨个几十年修为了,这才转身折回圣地宫殿。
刚落地,便见苍羽同样端着一碗刚收集好的清露,四平八稳地朝柳云螭的寝阁走去。
狭路相逢,两位霸主各自看了眼对方手中的清露,拧眉,沉眸。
而后略一颔首,错身离开。
殷无渡刚走出几步远,就听身后传来柳云螭的声音:“玄溟神主是吧?可否赏个脸,留步一叙。”
柳云螭的住所保留着仙都的浮华之风,到处雕金砌玉,红绡香软。
约莫是满月的缘故,柳云螭半散着如雪般的白发,肩上罩着一件明显属于东海之主的墨蓝色袍子,没骨头似的倚在那张绿玉小榻上,屈指顶着太阳穴慢慢转圈,冷艳的眉眼透着萎靡之意。
“你既已看到晏琳琅灵府中的记忆,则说明你已想起了过往的一切……至少,想起了大部分。”
柳云螭开门见山,睁开眼道,“那应该也知晓,我为何从一开始就反对晏琳琅接近你。”
殷无渡端坐于椅中,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摩挲着掌中的金丝玉葫芦,平静道:“本座不敬天道,声名狼藉,但唯独不会伤她。仙都之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你果然都记起来了。”
柳云螭微眯眼眸,擡起一手道,“我从不信男人的口头承诺,我只信眼睛看到的事实。”
殷无渡垂眼看着那只冷白的、涂抹着丹蔻的手,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的功力远不如本座,对神明搜魂,窥视天机,必遭反噬。你是晚晚最敬重的亲人,本座不想伤你。”
“老娘在创世神女座下撒欢、创建六欲仙都之时,你们这些新神还不知道是哪坨泥巴呢。凭你是什么神,老娘说要验,就验得!”
柳云螭冷笑一声,“你既已想起一切,则必要上白玉京扭转局势,而夺去晏琳琅的性命则是你唯一的捷径,我不得不防。”
烛火哔剥一响,一场无形的拉锯。
片刻,殷无渡终是收敛识海中的戾气,将神力的防御过滤至最低,方将一手递了过去。
晏琳琅尊敬的亲人,他亦会试着去尊敬。
诚如殷无渡自己所说,侵入神明的神识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柳云螭见到殷无渡记忆的一瞬,自己的神魂也随之遭受反噬,哪怕殷无渡已经将戒备降到了最低,神明与生俱来的威压亦如万钧重石砸下……
仅是须臾一瞬,柳云螭猛然睁目,收回手大口大口地咳喘,唇角很快溢出一线殷红。
“阿云!”
苍羽大步进来,单臂捞住柳云螭软倒的身形,那张总是不茍言笑的冷峻脸庞上划过一丝凌厉的杀意。
“我没事,别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冲动。坐下!”
柳云螭按住苍羽青筋暴起的手,只轻飘飘三两句,便压制住了盛怒的东海之主。
她抓起苍羽的袖袍拭去唇角的血,望向殷无渡道:“你竟然炼化了自己的神明躯?我真不知该夸你聪明,还是该骂你一句‘疯子’……”
殷无渡隔空输了一丝神力给柳云螭,以稳住她遭反噬后摇摇欲坠的身形,方道:“我说过,不会伤害晏琳琅。”
“既然决定要做这件事,你便不该再与晏琳琅搅和在一起。”
柳云螭勾出一丝冷而凄艳的笑,逼问道,“你有无想过,你功德圆满时,晏琳琅该怎么办?”
“我去我该去的地方,她也会回她该回的地方。到那时,她自会忘了我。”
就如同过去六十年一样。
殷无渡勾着玉葫芦起身,想起什么,复又垂眸道:“有一件事,本座想请二位帮忙。”
……
昨日柳云螭就命人将圣地藏书阁的令牌送来了晏琳琅房中,让她想找什么答案,就自行去阁中翻阅。
圣地的书阁看上去并不辉煌,从外边看只有三层,甚至比饮露宫的万象阁还矮小些,然而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晏琳琅甫一进门,就如入须弥芥子,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浩瀚书海中。
白雾袅袅,云灯高悬,目之所及全是一排排高不见顶的硕大书架,宛若巨木参天,林海茫茫,纵使一两个时辰也逛不到书阁的尽头。
进门靠窗的位置有一处洁净的圆台,放着一对落地花枝铜灯,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上有一只类似夜明珠的晶莹圆球。
来此查阅之人只需将手置于圆球上,闭目想象自己要问的问题,相关的古籍书卷便会依次飞来书案上,省去人力翻找之苦。
晏琳琅擡掌置于圆球上,缓缓闭目,脑海刚浮现出问题的雏形,便哗啦啦飞来一堆书砸在案几上,足堆成一座几近三尺高的小山——
案几上堆不下,甚至还有不少卷轴滚到了地板上。
晏琳琅轻轻倒吸一口气:她就问了一个和上古金系神器相关的问题,怎么飞出来这么多典籍?
这么看来,天机卷也全然是“奸商”做派,虽然索取的回报多些,但只要是能回答的问题,给出的答案皆是精挑细选后的精准。
书再多,也要查。
从天黑到天亮,又从*日落到天黑,晏琳琅的姿势从坐到躺,再到趴着,翻完所有金系神器的记载,也没能找到合适的那样——
这些“神器”要么不在上古五行之列,要么已随着神明的陨落而消散,要么已落入某个不知名的仙门手中,熔铸成了一件全新的法器。
晏琳琅躺在光洁沁凉的圆台上,闭目揉了揉酸痛的颈项,擡手往头顶一搭,指尖碰到一卷散落的卷轴。
她胡乱摸索一番,将卷轴抓来眼前,解开红绳一瞧,竟是一幅记载了八百年前“破仙之战”的前史画卷。
晏琳琅已从师父嘴里得知,“破仙之战”中的阴灵剑并非第五样神器,便随意将卷轴合拢,丢至堆积如山的案几上。
不知触及到什么机关,那卷轴哗啦一声抖开,上面所绘的画面如留影阵般投射到半空中,自发呈现在晏琳琅面前。
晏琳琅下意识擡手挡住画卷散发的光芒,从指缝中一瞧,只见这画卷共分为三幕,分别是:百家召神、破仙之战、神女落泪。
反正躺着也是无聊,晏琳琅随意点开第一幕,便见一幅放大的古画悬浮与她眼前,画着一群服饰各样的修士围成一圈跪拜,做哀呼祈祷状,一道光柱自云层降落,光中悬浮着一根金色的箭矢……
箭矢,金器?!
晏琳琅眼眸一亮,下意识起身坐直,只见画面旁还有两行蝇头小字:【曦朝暴君淫-虐无道,渎神蔑天,玄门修士共祈于上苍,召天神下界,携神器以屠龙。】
“所以,八百年前的玄门修士曾成功召来神明下界,这支金矢便是神明诛杀暴君的神器……”
晏琳琅低声自语,迫不及待地划至第二幕。
【破仙之战】画面更为壮阔繁杂,乌压压的人族士兵与玄门百家对峙,泾渭分明的界线中间,则悬着那支可屠龙灭神的金色箭矢。
人族军队的最前方,一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手持阴灵剑直指苍穹;而玄门修士的最前方,则是一名身穿白衣、戴着半截黄金面具的年轻男子骑着异兽迎战,做振臂高呼状。
这白衣男子的身量样貌颇为眼熟,晏琳琅擡指放大一看,瞳仁微颤,胸口莫名一紧。
这人戴着半截穷奇金面具,只露出薄唇和瘦削的下颌,无论身量还是下颌轮廓,都像极了一个人——
画笔无法完全还原一个人的本相,单从画卷粗劣的笔触来看,此人至少与殷无渡有六七分的相似。
画卷旁边同样有几行小字:【暴君欲以凡人之躯屠神弑仙,国师李暝同室操戈,率玄门百家迎战于无妄河源。血染碧波,浮尸遍野,暝身陨阵前。夫此战之惨烈,撼天动地,天道震怒,降神器以镇三十万亡魂于此,阴怨集结,遂成阴山鬼蜮。】
所以,阴山是战败人族的尸山,鬼蜮是镇压三十万阴魂的鬼蜮。
晏琳琅定定看着画卷上那名白衣飘飘的男子,心中似有暗流翻涌,连呼吸也快要凝滞。
李暝,曦朝。
李曦。
是巧合吗?
她置身于真相的洪流之中,离浮出水面只有一步之遥。这种窒息的紧张感让她指尖微凉,正要划至最后一幕,便听身后传来了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金光泯灭,画卷骤然合拢,落回那堆杂乱的书卷古籍中。
晏琳琅下意识回首,便见殷无渡勾着一只晃晃荡荡的玉葫芦歪靠在书架上,目光自那卷轴上扫过,而后落回眸光细碎的少女身上,若无其事道:“晚晚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的,晏琳琅缓步向前,擡手遮在殷无渡的眼前,只露出他挺拔的鼻尖和薄唇。
有点像,又好像不太像。
少年的眼睫羽毛般扫过她的掌心,勾起一丝酥麻。
晏琳琅收拢思绪,抿了抿唇瓣,轻柔问:“阿渡,你还记得……鬼蜮以前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