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余窈第一次在宫里面奔跑,被他拉着跑。
事实上,她连加快了脚步疾走都还没有过,这可是在皇宫里面,许许多多双眼睛盯着呢。
但在萧焱看来,作为皇后的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无惧任何人的目光。他们在宫里奔跑,一如天贶节那天的夜晚,宫人们被甩在了身后。
余窈的胸脯微微起伏,她不大认识宫里的路,跟着人七拐八拐,双眸专注,很快鼻尖上就点上了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要想做一个好皇后,不能走这点路就累了。”男人是游刃有余的,他爱怜地看了看她的小身板,偏头一想,擡起手臂将人抱了起来。
他今天心情很好,就对小可怜更宽容一些吧,允许她享受他的服侍。
余窈的视角猛地偏转,看这些陌生的宫殿更加眼花缭乱,她想她去见公婆的道路好长,也是最别具一格的吧。
“我忘记带我制的香了,母后可能会不喜欢。”余窈有些不好意思,她为褚老夫人准备了衣袜,却没有及时将在父母牌位前用的线香拿出来,供给郎君的母亲,她的婆母。
“她都死了很多年了,说不定灵魂已经早早地消散,怎么会知道人的喜怒哀乐?”萧焱淡淡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方才见过了与她血脉相连的褚家人,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映出了她的面庞,她确实死了太久了,久到他对她的怨恨竟然也慢慢地减少。
她无论选择了谁,又为了谁而死,现在的他都不再需要她了,因为他多了一份诚挚而浓烈的爱。
他突然想见她,是想告诉她,她的选择当然是可怜的,令人发笑的,因为他过的很好,而她的兄长她的族人过不了多久就会下去陪伴她。
他抱着怀里的人,走到了一处与其他宫殿格格不入的院舍,这里很破很陈旧,似乎下一刻就会倒塌。
余窈睁大了眼睛,看着碎裂在地上的瓦砾还有见缝插针长出来的小草,不敢相信明章皇后的牌位就摆放在这里。
“郎君,我们没有走错吗?”她摇了摇萧焱的衣袖,脸上带着疑惑,宫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好奇怪。
“当然没有走错,其实这里从前是最漂亮的一处宫殿,她……住着的时候叫长央殿。不过,后来多了一场大火,将这里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你知道的,我体恤百姓,不忍心动用国库用民脂民膏修缮一处无人住的宫殿,所以它就一直还是如此。”萧焱颇有耐心地和她解释,脚下绕过一块块的瓦砾,抱着她走进唯一能看出模样的主殿。
余窈被他放下来,立刻就看到了最中央的一处牌位,还有……一幅笔触清晰的画像。
她盯着画像中温婉一笑的女子,失了神。
原来这就是郎君的母亲,她的眼睛和郎君生的一模一样,同样的勾魂摄魄,风华绝代。
仅仅是一幅画像而已,但余窈已经能窥见她当初和郎君如出一辙的耀人风采。
“那是外祖母画的,我不好拒绝,就挂在了这里。”萧焱俯下身,硬是从小可怜的身上找到了她方才为自己擦拭血迹的帕子,悠哉悠哉地展开,满意地放在了牌位的前头。
上面有褚家人的血,最适合让她看一看。
余窈已经收起目光,认认真真地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母后,我和郎君来看您了,之前不知道您的牌位在这里,我没有带您喜欢的东西来,下一次一定给您补上。”她的嗓音软软的,含着对于长辈的尊敬。
萧焱看着她的动作眯起了黑眸,并未生气,他只是忽然间觉得很奇怪,掀了薄唇问她,“说要好好孝敬外祖母的人是你,转过头来要我尽快收拾褚家的人也是你。小可怜,前不久,你还亲眼看着我差点杀了姓褚的,现在你又黏黏糊糊喊褚灵筠母后。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发现她的身上有一股诡异的矛盾,超越了从前他一直有的认知。
“郎君,一码归一码,你不能这么算的。”余窈显得很无辜,她才不懂郎君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外祖母不该孝敬吗?郎君的母亲她也要尊敬。
她有着自己的一套处世标准,清晰又简单,凡是对她好的她就要回报回去,凡是对她不好的她就可以无视或者冷待,郎君和她已经成婚,那便是夫妻一体,所以她就也将这套标准用在了和郎君相关的人身上。
闻言,萧焱蓦地笑了起来,他笑盈盈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看着上面留下了一道红痕,说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小花猫。
大火烧后的长央殿变得乱糟糟,萧焱不准旁人进入这里,还有很多灰尘没有清理。因为余窈跪下磕头的动作,她莹白的肌肤上就多了一些灰扑扑的印子,看上去有些狼狈。
很真实,又很鲜活。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了曾经更脏的自己。
“拜好了吗?康乐宫,最后还是得走一趟,外祖母要是骂那就让她骂吧。”萧焱恹恹地认了命,决定还是要去康乐宫一趟,处置褚家终究绕不过他的外祖母褚老夫人。
而如何对外祖母分辩的说辞,他也想好了。
“我和郎君一起去!”余窈急忙站起身,用衣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
康乐宫中,褚老夫人静静地盯着摆在她面前的圣旨,一言不发地往佛前燃了一炷香。
何嬷嬷和康乐宫的宫人们已经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意味,因为此时的康乐宫已经许进不许出,被团团围了起来。
加上封老夫人为辅国夫人的圣旨,她们都隐隐觉得要出一件大事了。
何嬷嬷有心想让老夫人传话给建章宫主动问个清楚,可她一想到死去的安嬷嬷,什么话都又咽回了肚子里面。
这是皇宫,是京城,不是在褚家,也不是在青州城。
“什么时辰了?”老夫人上了香后,手便不停地颤抖。
她问何嬷嬷,同时也是在问她自己。
什么时辰了?如今还来得及吗?
何嬷嬷弯下了腰,欲要回答,下一刻殿外进来了两个人影,她只用眼神一瞥就立刻跪在了地上。
来的人是帝后。
“全都退下去,朕有些体己话要和外祖母说。”萧焱挥手吩咐宫人退下,何嬷嬷垂下眉眼便不敢再看。
“外祖母,您有什么话可以问朕。”等到殿中只剩下三人,萧焱拥着人熟练地坐在了褚老夫人的对面,他松开余窈,自己拿起了茶盏嗅了嗅,“皇后点茶极好,今日几位尚宫都夸个不停,外祖母这里的茶闻着差了一点。”
他莫名其妙地当着褚老夫人的面夸了余窈一顿,在少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倒掉了茶盏中的冷茶。
研磨,点水,倾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余窈屏着呼吸看着从前说不会点茶的郎君作出比她还要流利的动作,双眸微怔,心中涌出一点点闷气,什么叫不会,敢情郎君又骗了她一次。
“朕从前什么都不会,不会点茶不会骑射,不会投壶,君子六艺一窍不通,就连最基本的识字都让人瞧不起,还要多谢外祖母,后来给了朕学习这些的机会,不然,朕如今还是一个孽种,活在那破败的长央殿。”
萧焱幽幽叹了一口气,语气感慨,他的点茶是和褚老夫人学的。
“陛下一直很有悟性,一教就会。”褚老夫人的眉眼带着些可惜,其实,他不比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孙差。
灵筠的儿子,怎么会是孽种,怎么能没有褚家的风采。
要怪就怪……老夫人捏紧了手心,怪皇家,怪先帝他贪婪,强扣了她的女儿,才酿成了一场场让她痛彻心扉的悲剧。
“方才,朕和皇后去长央殿了,那里还是那么的破。”萧焱开口,打断了老夫人的回忆,“不过,朕给她带去了一个礼物,流着褚家人血的物件儿,外祖母,你说她会喜欢吗?”
碧绿的茶汤能照见人的影子,余窈紧张兮兮地去看老夫人的脸色,就怕她受不住打击。
毕竟,褚老夫人的年纪是真的不小了。
“……是谁的血?”老夫人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她就知道,就知道那道圣旨来的非同寻常,封赏她的同时,她的儿孙们出了事。
“外祖母,是褚家三郎,不过他并未有生命危险。”余窈抢在郎君的面前着急把褚三郎的情况说了出来,强调褚三郎现在还活着,郎君没有杀他。
“活着,好,我也只想他活着。”褚老夫人睁开眼睛,看向外孙,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朕没有杀他,并非是顾及外祖母。不过朕必须要和外祖母说,曾经朕留着褚家不动,任由褚闻先和他的妹妹进京,却是有外祖母的缘故。”
萧焱面无表情地盯着年迈的老妇人,说了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现在和曾经已经不同了。
他留着褚闻先不死也不再是为了安抚他的外祖母,而是因为褚心月选择了家族,所以他偏偏要褚闻先活着。
和他的母亲那个女人不一样的结果,他给了褚闻先。
但同时,褚家嘛,自然是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