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发现对方的剑招开始变得急促,在她周身密如雨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洛清嘉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起伏的心绪,她长舒一口气,退了三步。
“你何苦要约我下这一盘棋?”朝露突然问,“若在现世,我绝非你的对手。”
“我要杀的从来都不是你,”洛清嘉扬眉道,“再说,你何必这样看不起自己?与江扶楚交手时,你身上她的力量不是已经觉醒了么?就算没有这力量,在你是个纯粹的凡人时,我也杀不了你啊。”
“你说桃源山中那一次?”
洛清嘉冲她眨了眨眼睛:“不止一次。”
只是那一次最特殊而已。
占据“师姐”的肉身后,洛清嘉与朝露成为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
朝露要做玫瑰酪,她去帮她采花;朝露冲她撒娇,她竟耐心地学了好几样人间点心的制法,时时请她来丹霄峰。
洛清嘉变得十分耐心。
鲜少有这样近身的机会,她仔细观察着她,几乎忘记自己要抢夺那把古剑的任务。她想着,只要不让朝露这一世提前因意外自然死去,她就在她的身边,总能寻到机会的。
毕竟一剑之后,她们便要真正地、彻底地告别了。
某个月圆之夜,朝露在丹霄峰吃了点心,还打包带走了许多。洛清嘉一路将她送到桃源峰下,听她说“江师兄身体不适”,她赶着回去照料他。
身体不适?
听起来像一个很好的机会。
洛清嘉目睹她的身影消失在林中之后,擡手召出了那件许久没有穿过的紫袍。
或许是上天有意助她,不知江扶楚受了什么伤,仓皇间竟将佩剑遗落在了桃林。洛清嘉裹紧身上的紫袍,将那把“常寂”握在了手中。
她在桃林森冷的夜风中等她,等了许久。
或许朝露今日不会再出来了,她年岁尚小,又与江扶楚亲近,睡在他院中也是常有的事情。她想。
“他到底什么意思,忽冷忽热的,真讨厌……”
耳畔冷不丁响起了少女的抱怨。
洛清嘉擡眼看去,只见朝露恨恨撕扯着手里的桃花,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她无知无觉地穿行过寂静的桃林,向自己所居的园中走去。
林中因洛清嘉乍然暴涨的杀意起了大雾。
江扶楚不在她身边,她独身行走在雾里,而那把古剑……此时就握在自己手中。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洛清嘉实在想不出此时不下手的理由。
然而她还是犹豫了片刻。
眼见朝露几乎走到了桃林的尽头,她才横下心来,不过还是没有近身,只是操纵“常寂”朝她飞驰而去。
锋利的古剑从后背刺向朝露的心口。
洛清嘉顺着树干跌落在地,剑光明亮,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朝露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来,颤手抚摸着剑上染血的“常寂”二字。
恐怕她会以为自己死于亲爱之人的手中。
无心之举,竟还能为她增添一丝彻底灰飞烟灭前的痛苦。
洛清嘉觉得快意,又觉得无趣。
一切都结束了。
她长舒一口气。
——一切还没结束!
古剑刺向朝露心口的瞬间,虚空之上有人凌云而来,动作凌厉地朝她藏身之处拍了一掌。
这一掌似乎蕴含了极深的怒气,洛清嘉一时不防,方才用剑时又消耗大半神力,竟被这一掌掀翻,重重摔在了身后的花树之下。
她头晕眼花,口中溢出腥甜的血气。
来人是谁!怎能伤她!
就算当年与梵天作战,她都没有直接受过这样重的伤。
这一掌中必有神力。可诸神死尽,是谁仍在庇佑她?!
洛清嘉双目猩红,却也知不可恋战,只得掩面往桃源峰下逃去。
她有意回清平洲调息,却连御风的术法都使不出来了,狼狈奔逃不知多久之后,她回过头去,看见桃源峰的方向远远升起了一道金光闪烁的符咒。
很久之后她才得知,此咒名为“忘生”。
是当年白帝所创的符咒,被施咒者将被世人遗忘,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清嘉没来得及回到清平洲。
奔逃不久后,她敏锐地觉察到,那个桃源峰中对她动手的无名神祇,跟着她下了山。
他是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慌乱之间,洛清嘉在章明郡的破败神庙前撞上了一个贵族子弟。
对方自称是本郡之主,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便谎称自己是为妖魔所伤的仙人,请他庇护。
章明郡王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她,不仅将随身携带的一粒仙药赠予她,还令身边所有修士帮她在神庙前布了一个结界。洛清嘉请他不要离去,他也随和应允,在破旧的蒲团上坐了三日。
他是人间的皇族,又常年寻道求仙、身染仙气。有他在庙前坐镇,只要不用心,便不会觉察到他气息之中藏匿的煞气。
洛清嘉以剩余力量配合修士布下结界,总算瞒过了追她下山的无名神祇,获得了三日喘息之机。
坐定不久,她才发现所处之地是神女的庙宇,几乎不敢擡起头来。
周遭静得针落可闻,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洛清嘉竟躲在神像背后,同神像前跪坐的那个凡人交谈起来。
或许这次在人间待得太久了,她破天荒地好奇,问他有什么愿望。
章明郡王说妻女早逝,这些年他尽心侍奉仙人,若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她们一面,便心满意足了。
此人有恩于她,洛清嘉也不愿欠凡人的情,思索片刻后,她擡手施法,篡改了章明郡王的记忆。
“你的女儿未曾死去……”
刚念了这一句,“忘生”的符咒便开始侵入她的脑海,有关朝露的记忆一点一滴地流逝。
洛清嘉仓促地想着,挨过这三日,无名神祇离去后,她的伤仍需长久调理,不如借此机会,为自己在人间寻一个去处,也安全些。
她本欲成为郡王“丢失的女儿”,想到自己终会离去,最终还是没有借这个身份。
洛清嘉掐着自己的指尖,艰难地道:“我以三年报你三日之恩,愿做……罢了,愿做你三年养女,立誓为证。”
在鹤鸣山中时,她曾有听闻,说是一位师姐的道侣意外死去后,师姐便是一边造了一个傀儡,一边遍寻与他相似的男子,以作慰藉。
她已堕天,没有令凡人起死回生的本领,只能效仿这笨拙的安慰。
施法之后,“忘生”符咒已成,她留下一张字条,弃了朱紫衣袍,去往章明郡王的府邸,用尽最后力气施法,让所有人认下了自己的“新身份”。
记忆变得一片空白。
再次醒来时,她因重伤忘记了一切,只记得自己名叫“洛清嘉”,是郡王妃抱养的孤女。
后来,随着郡王去看试剑大会时,洛清嘉远远看见台上的萧霁,只觉得手臂隐隐作痛,夜间她撩袖去看,小臂上有陈旧的伤痕,像是噬臂留下的。
再后来,郡王寻回了他的“女儿”。
小姑娘天生一对笑眼,第一次相见便抱着她的胳膊撒娇,说不知为何,总觉得与她格外亲近。
她亦有同感,只是自幼矜持,闻言也只是温温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朝露。”
……
第六子,观空亦无,无无亦无,湛然常寂。
尽管她自己不愿承认,但为朝露做“姐姐”,竟是她自生出意识以来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日。
两个人住在鹤鸣山中的竹喧院,白日她去学宫,傍晚归来,不忘了从小厨房挑朝露喜欢的吃食。鹤鸣山钟灵毓秀,种什么都飞快结果,她们挤在一起烤红薯,叽叽喳喳地讨论明日吃什么。
想来真是恍惚不已。
上山后的第一个除夕夜,冯誉离奇地昏迷在桃源峰,还被写了“忘生”咒术,为审判江扶楚,望山君郑重地请出了山中的神器“天问”。
“天问”中有神女对她的禁制,她在那熟悉的气息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忘生咒解了。
按照人间纪年,满打满算,刚好三年。
洛清嘉大病一场,从亲手编织的虚幻梦境中清醒,变回了那个披着师姐外壳的怪物、一缕身着紫衣的游魂。
在月下仙子庙中,她还抽出了一枚“渡山不还”,下下签。
“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泥又渡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山万水未回还。”
她擡手将其抹去,改为了一片寂无的“空空”。
千山万水,她本就没有故园,何谈还与不还。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哦,她抢夺这具身体,是为了什么来着——夺剑、诛神、攫取力量,若不是重新披上紫衣,她几乎将这些“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钟山君陨落、她离开清平洲后,世间的魔气越来越少,魔族也几近没落。离去前,钟山君将“伤逝”抛掷在了西山,不知如今落入了谁的手中。
她要找回神器,再选一个如同钟山君一般的傀儡,吸食力量,诛神开路,重启天门。
昔年钟山君豢养的烛九阴被煞气彻底侵蚀,洛清嘉恢复记忆后第一次回到清平洲时,恩赐了这神兽一些力量,令他化形为人,还为他取了个名字叫“九音”。
九音不负期望地为她寻到了自己昔年的主人,正是转世为人的萧霁。
——怪不得她见他时,小臂总是隐隐作痛。她一度以为这是人间所说的“心动”,如今才知,不过是未完成的盟约。
“想与你的主人团聚吗?”洛清嘉伸手抚过烛龙的长角,微笑道,“蛊惑他重新入魔、来到清平洲罢。”
她重新披上紫衣,在秋日的红枫中对朝露说“好久不见”,手指握住了她脆弱的脖颈。
这自然是无用的,可洛清嘉颇有些不甘心,毕竟只有她一个人,明白这“好久”是多久。
久到她回过头,都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
第七子,镜花水月,故园风雨,成空、成空,天地皆空!
那双枫林中与她对视的眼睛,和眼前之人奇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洛清嘉杀红了眼,在识海中逼得她连连退让,就在朝露以为自己要招架不住时,神女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那样温柔,带着风的气息。
“朝露,不要怕。”
洛清嘉似乎也听见了这虚空中的一句,逼近朝露咽喉的剑忽然停了下来。朝露借机持剑相挡。
“叮——”
清脆的一声,竟将两人在一瞬之间从识海中拉回了现世!
亭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微雨,洛清嘉的棋子几乎已经摆满了棋盘,朝露却刚刚下到第七颗。
洛清嘉猛地起身,险些将棋盘带翻,朝露随她起身,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山下以修士肉身结成的五岳真形图——这是大阵的阵眼。
“无道无名……”洛清嘉缓缓笑道,“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个阵法会用来对付我。”
她眼见西方白帝位上立有一人,更是意外:“你竟舍得将他引入阵内,与我同死?”
朝露心知她说的是江扶楚,不由胸口闷痛,面上却只是冷道:“我已同他恩断义绝,他既为你的傀儡,作恶无数,又不思悔改,谈什么舍得、舍不得。”
“哈……”
听了这话,洛清嘉忍俊不禁,她笑吟吟地看过来,柔声道:“作恶无数、不知悔改……真是好重的话啊,在人间待了这么多年,你也好,我也好,我都大致懂了些,只有他,我竟完全不懂……”
朝露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刚想开口追问,洛清嘉便转而道:“钟山君自从做了凡人,真是无趣,只在清平洲内作乱,若我们当初找到了‘伤逝’、若他和以前一样得用,或许我还省力些。当年四方之战时,他多威风,我也从未那样强大过,如今,他竟甘愿为你做棋子。”
“不过,你的江师兄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人间无大战,我就只好用摄魂之术,还特地在白鹤泊建了一个漩涡……”
朝露想起那夜自己闯入白鹤泊战场时所见的景象,暗暗咬牙。
没有战争,洛清嘉只好将摄魂术传于萧霁,令他为自己摄魂。
萧霁不肯,才被江扶楚取而代之。
而搜集来魂魄之后,她在白鹤泊建了一个漩涡,用以分离魂魄中的善恶,挑拣恶念为自己所用。
朝露手中捏紧了第八子。
第八子,天地为局,众生为棋。
朝露举起手中的剑——这把剑只是她上山前顺手拿的一把,宗门中最最普通的铁剑。
当年她冲破封印、击退凶兽貍力时,拿的是同门的无名之剑。前几日她护下江扶楚、诛杀蛇女时,连剑都未用。
今日,此剑亦是无道无名!
汹涌而出的冰蓝色灵力,自她身后扑向对面的洛清嘉,洛清嘉擡手相抗,血红的怨气与之对撞,在风雨绵延的天空中炸出一大片灵光。
“仙尊,快看——”
望山君自阵眼中擡起头来,只见山顶一红一蓝两颗流星冲天而起,将天空分隔两半。
那是……神的力量。
朝露举剑与洛清嘉之力对抗,冷汗涔涔。
那个透明的棋盘神奇地越过了山雨中的凉亭,漂浮在她们之间。
“那年之后,我一直渴望,能与你再战一场。”
“倘若这个世界是神的棋盘,你我既为棋子,又是执棋之人,我真的很想知道,谁胜、谁负。”
洛清嘉多年沉淀,力量自然比她这刚刚破开神女封印的人强上不少,朝露艰难地退了一步,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她不胜,山下无道无名之阵便要启动,与洛清嘉同归于尽。
阵中之人皆愿为苍生而战,而他们,亦是她的“苍生”。
她不能用她的“苍生”去赌一个洛清嘉无力对抗此阵的可能,毕竟她深不可测,焉知有没有后手。
需出全力。
朝露低下头,眼神掠过自己所布的棋子。
……
第一子,圣殿坍塌,末路相逢。
第二子,天门洞开,贪欲横生,死则又育。
第三子,日夜晦明,遂古传道。
第四子,剑出清平,斩尽桃花。
第五子,重湖叠,云销雨霁,赐我名姓,了我尘缘。
第六子,观空亦无,无无亦无,湛然常寂。
第七子,镜花水月,故园风雨,成空、成空,天地皆空。
第八子,天地为局,众生为棋。
第九子,天崩地裂,山顷海啸,万象归一!
在朝露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先前出现过的温柔声音再次响彻在她的耳边,她转过头去,清清楚楚地看见梦境中的神女出现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送出了最后的一剑。
剑尖相触,洛清嘉忽然问:“是你吗?”
神女不答。
“我知道是你!”洛清嘉急急道,“你现身罢,你若不现身,我便杀她!”
煞气更加浓重,几乎泛起墨色,剑身相触,火花四溅。洛清嘉被神女的沉默惹怒,红黑色的怨气一缕一缕地包裹上来,将她手中的剑彻底吞没了。
朝露知道,这是她倾尽全力的一招。
第十子——
她的剑尖抵在了洛清嘉的心口处,与此同时,怨气也逼近了她的身侧。
只是她还来不及发力,接触到她的怨气便突兀地在空中碎裂了!
洛清嘉错愕地看向手中的剑。
那些怨气在一霎之间脱离了她的控制,被漂浮在空中的透明棋子吞没,棋子染了颜色,哗哗啦啦地落回了棋盘中。
不过片刻,洛清嘉的棋子已全数变黑!
此时,黑白分明,胜负已分!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面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原来如此,哈,我竟这时才能懂他——”
话音未落,朝露和神女的那一剑便洞穿了她的胸口。
第十子,四万八千人间岁,斩尽杀绝不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