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涉江采兰(二)
“听闻长公子在江岸上养了一株花。”
“是什么花?”
“兰。”
“啊,这样脆弱喜阴的花朵,为何不养在皇城的水泽边呢?江边日光这样盛,江风这样大,一不留心就会将它摧折罢……怪不得长公子遣了许多人照料。”
“是啊,这样精心照料,它也有五年不曾开花了。”
“说起来,五年前长公子便享太子仪制了,为何王上如今还没有封太子呢?这些年,长公子文武兼修,臣下对他比对王还……”
“噤声,噤声,这话也是你我能说的么?”
……
“公子!公子!”
“何事喧哗?”
“那朵花……开了。”
……
神女抚了抚白鹤的脑袋,将它引往沉沉的碧霄之中,自己则落在了水雾弥漫的云梦泽上。
她顺着熟悉的气味,缓缓地往岸边走去,裙摆在幽蓝的水流中滴水不沾,翻飞如荡漾的清波。
雾气散去之后,她在岸边看见一株熟悉的兰和一个秀丽的蓝衣公子。
他静静地站在那株兰身后,与她隔着缥缈的兰麝之气,不知是否因为惊愕,竟一时没有回神。
上回他醉酒,身着玄色、红色的华服,今时穿的却是一件缎光流转的水蓝色衣裳。人也长高了,抽条似的,面上的表情温润平静,失了夜色中的稚气和狂妄,却平添一段风情。
神女的目光从那株兰上移开,随口问:“为何穿了蓝色?”
“云为衣兮水为裳,”他微微一笑,答道,“当年我醒来之后,反复回忆神的模样,却只记住了她云水一般的裙摆,今日再见,果然是这样的颜色。”
她蹲下来,手指从冰凉的兰花花瓣间拂过,不知在对谁说话:“你长大了。”
公子没有来得及挽起长发,干脆任它披散在后背、倾泻如流云。
他随她一起蹲下,目不转睛:“神,我该如何唤你?”
呼唤——姓名?
好像把这件事忘记了。
她不答,公子也不着急,了然地继续问:“那你从哪里来?”
神女回头看了一眼幽云环绕的天幕,呆呆答道:“我自云中来。”
“云中君,”公子唤道,“那我就叫你云中君,可好?”
神女欣慰道:“甚好。”
公子也伸手去抚摸那株兰花,小心翼翼的,没有碰到她的指尖:“云中君,你不好奇我的姓名吗?”
神女想了想,立刻问:“你住在哪里?”
公子失笑:“我住在一座宫殿里,宫殿名为‘思无邪’。”
“思公子,”神女一本正经道,“那我就唤你思公子罢。”
公子弯着眼睛笑起来,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等他笑够了,江边重变为一片静默,她开始琢磨如何向他把那株兰讨来种在虚蓝殿,正想得入神,便听对方道:“云中君,除了兰,你还喜欢什么花?”
神女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上次见面,你庭中种了粉红色的花树,我回头看时,你在一枝春花之后,很美。”
仍不知是在夸谁。
“是桃花,”雾气逐渐散了,远山处传来她撒欢的鹤的鸣声,公子朝声音来处看去,沉吟道,“我多种些,等桃花开遍时,你再来瞧我罢。”
这是在相约……下次见面吗?
那讨花的事情,等下次再说罢。
神女高兴地答道:“好啊,不过水泽潮湿,会打湿那花的花瓣。花朵若沉甸甸的,恐将枝条压弯。”
“我会将它种在山上,”公子环视周遭,指向她的身后,“就种在你的鹤鸣之处,可好?等花开了,再见面罢。”
好似这样相约见面的事情,都是离别前才会讨论的。神女想。
不知公子为何甫一相见就同她讨论这件事。
她应允之后,对方好似很轻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与她说一些别的事情:“……自那年别后,我总疑心是自己醉酒发狂才得见神迹,只是后来也喝醉了许多次,却不曾见你。回忆许久后,我才差人将这株兰花移到了江边,一晃五年,它终于开花了。”
“五年”究竟有多长,神女并不知晓。
但见面前人成熟的面容、长开的眉目,大抵是很久很久罢。
她嗅着那香气,心生欢喜,便道:“花开的时候,我便来见你——云中君是重诺之人。”
公子在手边的桌案上倒了一杯酒:“上次你来时,我请你喝了一杯酒,你说那是杯酒之祭——今日这杯,不是我奉献神灵的祭祀,只当是旧友久别重逢,云中君,可愿共饮?”
神女接过那只青铜制的酒爵一饮而尽,觉得他越来越有意思了。
初见神迹不屑一顾,却日日夜夜精心培育着那朵花。
她喜欢这朵花,喜欢这个凡人,刻意暗示他可以用一杯酒来换她的任何恩赏。他分明听懂了,却连见面都要许“花开”之诺,不肯用酒做祭品,只当是怡情之物。
五年啊五年,五年好似太久了些,久到让一个恣意纵情、饮酒流泪的公子变成了如今温文尔雅、滴水不漏的模样。
两人在江岸旁赏月、看花、饮酒,她问,他便答。无话可说时,他便提及人间种种,她听得饶有兴趣,连近日的烦忧都忘却了许多。
次年春日,云梦泽后的一座山峰上开了满山的桃花。
神女前来赴约,白鹤绕着漫山桃花欢喜地鸣叫,公子在路边的山石上镂刻了两个字,为这几座山取名“鹤鸣”。
自此之后,公子时常用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借口请她来凡间看花。
神女稀里糊涂地应邀,将讨要兰花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在各种地方见面,在初春的桃源中,在夏日清晨的水岸旁,在落叶遍地的王庭里。甚至有一次,她与他一同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花灯燃得铺天盖地,她将自己变成凡间少女模样,与他在河边一起放了一盏灯。
每次停留都是淡淡的、短短的,平静的对话、提前的相约。她兴尽便归,从不道别;他十分知趣,从不挽留。
不知过了几年,一个初冬日头,她应约在山楂树结果的时候来,公子手中捧着一方白玉制的器物,闭眼睡在树下,连她来了都不知晓。
神女在一侧托腮看他,直到一颗熟透的果实掉下来砸在他的额头上,他才沉沉醒来,连声道歉:“怎么不唤我?失礼了。”
她不在意,抓着那颗砸中他的山楂摩挲,擡擡下巴,好奇地看着那白玉器物:“这是何物?”
公子道:“这是一方乐器,名为笙。”
他似有些羞赧,在树下端坐,为她吹奏了一曲。
神女的目光掠过他的衣摆,发现那衣摆从水蓝重变为了阴暗的玄红色,狰狞龙纹伴着火焰,一路烧到层叠裙摆。
他这样回答她的疑问:“今年,王上册封我为太子,事务太多,我急着来见你,忘了更换礼服。”
神女问:“‘太子’是继承人之意罢?白帝好似同我说起过,梵天也立过太子,既说‘继承’,你父母必定拥有很庞杂、很珍贵的东西,他们珍爱你,才将最好的一切留给你,你为何不开心?”
公子摩挲着手中的玉笙,目光突然变得很渺远:“……是吗?”
他侧头望着她笑起来,眼瞳被日光照过,脆弱美丽如琉璃:“云中君,世间真的有‘命运’之说吗?未来如何,在凡人出生时是否已然定好?我该做什么、该承担什么,该反抗还是接受、怜悯还是漠然,都要履着命运的轨迹吗?这轨迹……是神书写,还是旁人?”
他的问题太多,神女发了一会儿呆,竟没有答出来:“我也不知道。”
不过她敏锐地从他言语之中听出了对未来的担忧:“你想知晓未来之事吗?你在做抉择?”
“不想,”他坚定地摇头,“我不想知道,方才所言不是询问,只是伤心罢了。”
他将双手垫在脑后,仰躺着看天:“……你说,世上为什么会有权力?有了权力,就会有嫉妒、争夺、猜忌,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毁去。我并不想看见结果,只是惋惜过程中的破碎罢了。”
她听得似懂非懂,却只是惊诧:“嫉妒、猜忌?你说这些话时,我仿佛听见了水岸边不甘心的嘶吼声,他们是玄黑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他们为什么会出现?”
公子看着她,很羡慕:“希望你永远都见不到他们。”
他打足精神,试图转移话题:“除了这些,人间还是有许多快乐之事的。上元夜我带你夜游街市,你可曾看见?我的臣民在那一日如此欢喜,或携亲伴友,或邀心上人,王都的河边飘荡着鲜红的喜悦,很美,世间一切令人快乐的东西,都是很美的。”
神女回望他,非常茫然:“我什么都没有见到。”
公子一怔:“你在梵天之上,没有朋友吗?能托付一切、彻底信赖的,或只是把酒言欢、暂且忘忧的也好。”
神女想起面目模糊的神界诸君,这样的情感简直是闻所未闻:“没有。”
“亲人呢?”
“我乃始神之女,始神身躯化为人世,只留了一只眼睛在梵天之上,偶尔经过时,我会看他一眼。”
“那……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什么才算心爱之人?
钟山君告诉她,只有心爱之人才会成婚,可她只是想看见钟山君高兴些便应了他的请求,这算是心爱吗?
她斟酌良久,最后确定:“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站起来:“我要走了。”
这次却同以往不一样,公子伸手,拉住了她的裙摆。
“神皆如此吗?”他问,眼神变得很悲哀,“你没有任何心爱和珍视之物吗?”
神女不答,皱着眉思索了半晌。
公子叹了口气,道:“下次再离去时,跟我道个别罢。”
公子继续道:“我们还没有相约下次见面。”
神女终于开口:“为何需要道别?”
反正……总会再见面的。
她吹了个口哨引鹤,在风声当中对他道:“听闻昆仑有建木所制的登天之梯,你若想见我,也可以来找我。”
他缓缓地松了手,微笑道:“好。”
公子松了手,她却有些不想走了。
她低头看着他——在过去无数同游的时候,他好似常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形状优美的眼睛瞳色很浅,目不转睛,在月光下温柔得像是云梦泽最幽静的水泊。
“你眼中……”她喃喃自语,最后道,“你眼中,似有神。”
公子又像从前那样笑起来,反问:“是吗?我自己却是看不到的。”
神女道:“方才你问出那些奇怪的问题,我想了许久,想到了许多人。他们或是狡黠,或是冷酷,又或是执拗,用眼泪、恳求和祈愿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想让每一个人都高兴,于是都应允。”
“当你问那些问题,我一个人都想不起来,但方才我突然发现,你与他们都不一样——我不知该用什么言语形容你,一切都是淡淡的,好平静。我想不起你的性情,想不起你的容貌,却记得这个眼神。你奉献给了我一杯酒,奉献了四时花朵、人间万物,可从未向我索取,我心生困惑,又觉得欣喜,这也是命运所致吗?”
“或许罢,”公子目光盈盈地看着她,笑个不停,“我甘心做你的信徒,不愿向你祈愿,也不需要你的回礼。”
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而不是她漂浮的裙摆。神女感觉他的手有些湿润的热,于是在他手心摩挲了好几下,远去之前,才恋恋不舍地缓缓松开。
先是交握的掌心,随后是手指,最后是指尖。
“我会寻到心爱之物的。”她低语道,更像是一个许诺。
公子站在江岸边,轻轻地道:“我知道你想向我讨那株兰——等下次见面,我就把它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