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建在江岸,王宫离水泽也不远,夜半熊伯听见庭中有动静,忙问了一句“公子安否”,半晌才得了回话:“无事,熊伯歇息罢。”
熊伯称是,离去时还想着今夜月色真好,月光澄净如水。
方才说话的声音有几分散漫,但温润有礼,并不叫人反感。
神女落在檐上之时心中这么想着,然后便在庭中看见一个斜倚在栏边的青年男子。
男子着玄色衣裳,上绣各种纹路,金线在月亮下发光。
她定睛看了一会儿,只见那衣裳左绣龙纹,星辰环绕,下有高山华虫,上为灿灿红日,华美异常。
她一路经行,所见之人都爱束一把瘦腰,这男子却不然,松松散散地系着衣带,任凭下襟的火焰纹路堆成一团。
他缓缓擡头,瞧见了她,几乎有些轻佻地问:“你是……神?”
周遭弥漫着芬芳的酒气,搅乱了庭前兰花的气息,神女坐在冰凉的屋顶上,答了一句:“是。”
男子似乎喝醉了,闻言不以为意,只问:“神自何处来?”
神女答道:“云梦大泽,涉水而来。”
男子盯着她的裙角,喃喃道:“神灵涉水,不会打湿裙摆么?”
神女低头看了一眼,手指微动。
远天中响起一声鹤唳。
仿佛感受到了召唤,一只红冠白鹤忽然自层叠的阴云中飞来,在空中划出一串金光,照亮了繁复的宫殿。
神女这才得以看清,此处大抵是人间的皇城,翡翠珠被烂齐光,竟不比九重天上差许多。
白鹤环绕着神女飞了两圈,抖落了翅膀上沾湿的水珠。
神女摸了摸它的头,这才道:“我骑鹤掠水,自然不会打湿。”
都说凡人见了神灵踪迹会欣喜若狂,可她左看右看,也没有在这男子面上寻到惊愕的神色。
白鹤飞还云霄,那男子又问:“神,我如何唤你?”
“唤我?”
“便是姓名。”
很陌生的词。
九十九重天上,众人只称她为“尊神”。
神女思索一番,先问:“凡人可有姓名?”
男子一怔,温温笑道:“我乃王都长公子。”
神女不知何意:“哦,公子。”
公子问:“神所为何来?”
神女指了指他面前的兰花:“你养出了一株好兰。”
她扶着手边的琉璃瓦当,轻轻跃了下来,轻蓝衣摆在行走间翻飞如水:“这样一株好兰,开花不易,我今日路过云梦,嗅到了它的气息。”
很特殊的气息,忧郁,孤清。她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有一尊神像拈花落泪,手中的花必定是这一朵。
神女蹲在那盆兰花之前,看了许久才问:“你如何养它?它从前好似不曾开过花。”
如若不然,她早就嗅到了。
公子有些出神地道:“我今日带着它去了云梦水泽边。”
神女恍然大悟,立刻道:“你应该把它栽在水岸上。”
神殿后的水泽边有无数奇花异草,但她从未见过这样一株美丽的兰花。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凡间花朵的美丽,在于它的脆弱——它需要灌溉、呵护、爱惜,千分恳求,万般心血,才肯短暂地盛开月亮盈缺一轮的时间。
而神殿中的花草不知岁月地开了千年万年,她每日经行,偶尔踩歪,都能很快恢复原样。
她正盯着那株兰花左看右看,却有有一滴水骤然落下,滴在了兰花细长的叶片上。
神女擡起头来,天空并没有下雨。
这滴水的来源是面前人的眼睛。
她觉得有些诧异,伸手抚摸那滴水在他面孔上留下的痕迹。
水竟然是温的,面颊也是,她摩挲许久,有些呆地问道:“为什么你的眼睛会落下温热的雨?”
不仅如此,伴随着她的抚摸,那脸颊越来越热,还泛了些浅淡的红色。
公子冲她眨了眨眼,笑道:“这是眼泪,神没有见过吗?”
神女摇头。
公子耐心解释道:“凡人很伤心的时候,眼睛就会下雨。”
神女的手指移到他的唇角:“可你不是在笑吗?”
“我常在他面上瞧见笑容,他说见到我觉得高兴才会笑,既然你很高兴,为什么又说自己伤心?”
公子忍俊不禁,却不答她的话,只问:“‘他’是谁?”
神女道:“他就是他。”
“今日相见,是你我有缘,神也饮一杯酒罢。”公子便不再多问,只端起手边的青铜酒器,朝她递来,“你可饮过酒?”
祭祀时啜饮过一两口,好似是粮食酿出的汁液。
神女点头,接过酒爵便一饮而尽。
馥郁的粮食香气弥散周身,她的手指掠过青铜酒器上的兽首,好奇:“这是何物?”
“是龙首。”
“龙……不长这个模样。”神女搁了酒爵,认真道,“改日我招它来给你瞧一眼。”
酒饮过了,花也看过,话说到这里,再没有旁的可说,沉默片刻后,神女便道:“我要走了。”
公子没有开口阻拦。
她穿过庭前绵延的粉色花树,忽而停下脚步,伸手摘了一朵,问道:“你很爱花?”
公子懒洋洋地答:“嗯。”
神女忍不住问出了自己非常好奇的问题:“我听闻,凡人得见神迹,必定喜不自胜,此处香火繁盛、敬天慕神,可为何你甚至不愿起身送我一送?”
公子却问:“那酒可好吗?”
神女皱眉。
公子道:“那是珍贵的酎酒,你来之前,我饮得太多,分不清如今是梦是真,若有怠慢,万望见谅。”
原来如此,酒也是能饮醉的。
神女终于解惑,心满意足地预备离去:“是一杯好酒,多谢。”
公子在她身后呢喃:“我是与神说话的第一个凡人吗?”
神女向天空伸手,长发在风中飘荡:“嗯。”
白鹤从碧霄中俯冲而下,在翅膀扇动的声音当中,她听见对方问:“那么,神……还会再来吗?”
“你想见我?”
“下次相见,或许我便能分清是梦是醒了罢。”
她的鹤翅膀有力,将庭中扇得花瓣纷飞,神女想了想,道:“你将那株兰花栽到云水岸上罢,我享你这杯酒之祭,自然会满足你的愿望——等它再开花的时候,我就来见你。”
***
刚刚回到神界,神女便迎面撞上一玄衣男子。
从前她不曾问过,今日却突发奇想:“钟山君,你可有名字吗?”
钟山君怔了一怔:“我自然是有名字的,只是你没有问过。”
他将自己的名字重复一遍,神女心不在焉,只觉得难记,等他说完,她又问:“那我有名字吗?”
钟山君无奈道:“你乃始神之女,天地共奉的尊神,除了你,世间再无第二人能被称为‘神女’。”
“哦。”
神女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想离去却被他拽住了衣袖。
“你又下凡去了?”
“对啊。”
钟山君佯怒:“我与白帝都同你说过许多次,世间唯有昆仑建木为通天之梯,最出色的凡人才能登天一窥神的面貌。你若频频在人间现身,他们必会蜂拥而至、寻你祈愿,你岂能满足每一个人的愿望?始……”
神女猜出了他要说什么,抢话道:“始神有训,女娲造人之后,神不应插手世事,说到底,不过是泥巴点子造出的世界……”
她叹了口气:“每次你都要重复一遍,我已听得腻烦了,再说,我不过见了一朵开得好的兰花而已。人间……不是泥糊出来的世界,这次我遇见的一个凡人,根本没有像你说的一样向我祈愿。”
钟山君一怔:“你与凡人言语了?”
神女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几句而已。”
钟山君“哼”了一声:“凡人真的没有向你祈愿?”
神女道:“他请我喝了一杯酒。”
她说完这句话,朝他招了招手。
钟山君凑近了些,手指从她面颊间暧昧地流连而过,随即他弯下腰,在她颊边落下了一个冰冷的吻:“罢了,是我聒噪了。”
比起天造诸神,钟山君由异兽化身,年岁小了些,平素也以少年模样示人。
少年一句软了口气的示弱对她百试百灵,神女微微笑起来,回握住了他的手。
可这一瞬,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他的双手、他的面颊、他的吻,为何会如此冷呢?
与那滴从眼睛中落下的雨、与那个被花包裹的“公子”截然不同。
钟山君牵着她往虚蓝神殿走去,口气带着欣喜:“白帝告诉我,你的‘灵器’即将煅造完成了,灵器现世,神界将迎你去始神所居的梵天,待你继位,我们便能大婚了。”
神女皱了皱眉:“白帝不肯告诉我这灵器何用,只道众神进入梵天之前必须要煅造灵器,我总觉得……”
钟山君道:“等到那一日,你自然会知晓的。”
神女走在路上,想起与钟山君相识的过去——始神创世、女娲造人后不久,她经过人间北方最深的深渊,从中救了一只伤痕累累的异兽。
既然救了,她便将异兽养在了虚蓝神殿中。
百年不到,异兽化为人形,修成上神,受封于钟山,人称一句“钟山君”。
在做异兽时,钟山君便脾气极大,所幸神女既不觉得麻烦,也不会生气,就连他受封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虚蓝殿,她都没有过问一句。
后来某一个月食之日,她在殿门口重新遇见了垂头丧气、可怜巴巴的少年。
他和那人间公子一般面颊酡红、眼神迷离,见她归来,他不顾可能冒犯尊神的罪过,跪在地面上吻了她的裙摆。
神女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年少轻狂,又得她眷顾许久,向来意气风发,此时却像是初见时那只伤痕累累的小兽一般蜷缩成一团,近乎绝望地问:“尊神,您能垂爱我吗?”
她想了想,问道:“你想与我成婚?”
钟山君颤声道:“是。”
“好哦。”
不等对方反应,神女就打了个哈欠,随口应道:“我要休息了,你明日再来罢。”
钟山君怔了一怔,随即狂喜地奔上前来,神女隔着殿门,指了指他的脸:“除了刚才,你每次见我都是这样的表情,我喜欢这样的表情——我答应你这件小事,你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钟山君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她:“这表情是因为高兴,只要见到你,我就很高兴。”
神女学着他笑了一笑。
画面一荡,随即一阵诡异的晕眩侵袭了她。
殿外的钟山君还在巴着门缝小声地说着什么,朝露还能感受到神女从这段回忆中抽离出来,又开始想起人间的兰花和水泽。
但下一瞬,这一切被搅做一团流水,涟漪一层一层,荡漾着将她送回了熟悉的床榻上。
“朝露,朝露……”
“快醒醒,你师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