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洛清嘉来瞧她这一趟,大受惊吓,走的时候结结巴巴,还说要叫望山仙尊来看看她。
朝露头疼地重复了好几遍“我没事”,她都没信。
送走了洛清嘉,朝露忽然觉得有些无聊。
小九为她治了腿伤,除此之外,她在清阳山上被江扶楚护着,没受什么伤。那股突然迸发出来的力量倒让她有些不适,但如今已然全好了。
洛清嘉送来的都是两人住在竹喧院时爱吃的点心,朝露食之无味,蔫蔫地啃了几口,坐在榻前发起呆来。
平时这个时辰,她在做什么来着?
去学宫的日子,他会摇响门口的风铃,她则会在这清脆的铃声中起身,哈欠连天地接过他早就准备好的食盒,赶赴丹霄峰。
傍晚夕阳西下,她同朋友们告别,被他接回桃源峰,看月亮、看星星、摘桂花、试剑……偶尔洛清嘉和萧霁同来,几人便凑在一起打牌、饮酒,说很多很多话。
有几次她在山顶睡去,被人一路抱回房中,醒来不见人影,只能闻到兰花遗留的香气。
风铃在门上响了一响,好像有人对她说“明日再见”。
不去学宫的日子,便是与他在桃源峰中修习、读书,她大早上起来陪他练剑,困得满腹怨气,出剑也歪七扭八。
他从来不在意,笑吟吟地同她过招。
真要算起来,是他指点她还差不多。
疲累时,他们歇在桃林的树下,她坏心眼地拔了他的发簪,于是那长发如水倾泻,与她的纠缠在一起,落满了粉白色的花瓣。
还有……
不能再想了!
朝露猛地从榻上站了起来,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这分明是“云中君”,是她的房间,可触目所及,无一不是江扶楚的痕迹——新磨的玉篦、他削的桃木发簪、绣了水仙与幽兰的香囊,床帐、妆奁、窗纸……
她再也看不下去,推门出去,却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巧砸到了她的额间。
朝露伸手接住,发现是一颗山楂。
她死死捏住手中的山楂,将它撚成了一滩果泥。
好烦。
她从前怎么从来没有发愁过要去做什么,也没有这么频繁地想过江扶楚。
有什么可想的,就算物是人非,也总会……再见面的。
至于再见面时情态如何,书中写过,何必细想。
朝露将那颗山楂丢在地上,恨恨地踩了好几脚。
正当她思索着要出去转转还是强迫自己继续睡觉时,有人推开了她面前的小院门。
朝露擡头一看,发现来人是望山君,连忙屈膝行礼:“望山仙尊……”
望山君负手看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只道:“朝露,你跟我来。”
朝露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望山君没有御剑,步行带着她绕过璧山,走了许久。
停下脚步时,朝露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丹霄主峰那座最大的藏书楼前。
来到此处,朝露不免有些心虚——之前她耍小手段陷害江扶楚的时候,曾经偷过这座藏书楼中禁室的钥匙。
传闻禁室中封锁的是仙门上古史中从未对世人公布的部分,还有许多古禁术。
出乎朝露意料的是,望山君居然直接带着她去了藏书楼顶层的禁室。
镂刻成重瓣莲花状的钥匙从望山君袖中飞到锁孔,伴随着一阵微光和轻微的咯嗒声,从不随意对鹤鸣山弟子开放的禁室,竟在她面前敞开了大门!
朝露傻眼:“仙尊……”
望山君领她走入禁室,拂袖一挥闭锁了入口:“上回禁室钥匙失窃,后又离奇送还,旁人不知其中缘由,你定然是知道的罢?”
不等朝露回答,望山君便继续道:“当时你师兄察觉到你偷了钥匙,又见明舒大张旗鼓地搜寻偷窃者,便带着钥匙来寻我,说你想必是因章明郡王所述之事紧张,想了解仙门与魔族更多事情罢了。”
“他替你领了那十戒鞭,求我带你入禁室来寻你想看的东西,如今他……可我既应了,必然是要履诺的。”
“他——”朝露停住了脚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他知道钥匙是我偷的?”
望山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
朝露摇了摇头,茫然道:“他从来没有说过。”
江扶楚既然知道是她干的,为何领了那十戒鞭也不曾开口邀功?
奇怪的人,越来越觉得奇怪了。
就算是“喜欢”,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望山君见她直直地盯着虚空出神,以为她又想到了江扶楚坠崖一事,便安慰道:“你师兄体质特殊,身如金刚不坏,体遇百毒不侵,就算是暗河,也、也……”
他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了。
朝露从前不知锁灵台下暗河的厉害,后经上古史中的极尽渲染和江扶楚的言语,自然知晓——鹤鸣山是上古神山,暗河更是自第一次诛魔之战始,便源源不断地封印着魔物和怨灵,煞气何其强烈,就算灵力深厚如四仙尊,也不敢轻易入谷查探。
这两日明舒君忙着调查貍力破印而出的缘由,暂且封锁了清阳山。
失踪的弟子相继被寻回山中,只有江扶楚没有回来。
在崖边寻到朝露、猜到他坠入暗河时,众人便明白,他已是凶多吉少。
听闻望山君得知此事,在殿中枯坐了一夜。
清阳山这样大,有这么多弟子,貍力偏偏追着他们不肯放,迫使他们走了最险的路。
不知应该去怪谁。
很快,望山君便敛了面上的情绪,示意朝露在身后的玉阶上坐下。
朝露这才发现,禁室当中并没有古籍书卷,只有中央一块流光闪烁的晶石,旋转之间在墙壁上投映出飘渺的古文字。
她又看了几眼,发现那晶石正是在锁灵台上见过的神器“天问”。
“朝露,你在章明郡可见过祭祀神女的虚蓝古庙?”望山君看着那块晶石,问道,“人间的虚蓝神庙越来越少,只有章明郡还剩了一座。”
“见过,我们还去拜过了。”
“嗯,”望山君伸手,古文字的虚影从他指尖掠过,“等章明郡这座神女庙也倒塌之后,神女在人间便不会有信徒了罢。”
朝露不解他忽然提起此事的用意,想了想才道:“传闻中说,神女曾阻拦洪灾,煅造神器,啊,难道她煅造的神器便是……”
望山君笑着对她点头:“神女当年煅四方神器,一方一直在鹤鸣山中,便是你眼前记载了千万年历史、能解魔咒的‘天问’;一方落于清平洲,被你母亲取来铸剑,如今随魔尊封于皇城,名为‘永生’。一方在魔族手中,名为‘伤逝’,只是魔族如今四分五裂,神器辗转流落,并未落到能发挥它效用的主人手里。还有一方……在神女陨落时便遗失了,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
“自‘永生’杀魔尊后,天下皆知神器之能,我们与清平洲这些年来的冲突,大都是为了抢夺神器。别说魔族,就是仙门内部,谁不觊觎这翻覆天地之力?古老传言中说,四方神器齐出,必引天下巨变,幸亏有一方神器不知落去了哪里,可只是剩余三方神器,都引得仙门与魔界、仙门内部冲突不断……上古史将这一段删去,是不希望学宫弟子也陷入对神器的狂热当中,但我犹豫许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朝露终于明白了望山君说这些话的用意。
他和江扶楚都以为她对当年那场刺杀惴惴不安,“偷钥匙”入禁室,是为了知晓更多关于母亲和四方之战的事。
望山君所言,便是说那场刺杀极有可能是因为她母亲取的那方神器。
与魔尊后人“报复”的猜测相似,只是更具体一些。
“永生”被封印皇城二十余年,而皇城戒备森严,魔族中人寻不到破绽,只好从别处下手。
譬如,她这上鹤鸣山修养的公主。
朝露擡眼望向面前华光闪烁的神器,心中忽而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由脱口而出:“仙门这些年,不曾动过集齐神器的心思么?”
望山君道:“仙门上求得道,下护苍生,自然是不希望神器齐出、人间生变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朝露晃晃脑袋,认真道,“仙尊,你们没有想过集齐神器、将它们一并毁去吗?”
望山君一怔。
朝露继续道:“‘天问’、皇都中的‘永生’,细论起来都在仙门手中。我们寻回魔界剩余的那方,将它们一并毁去,世间不就再不会因它们起冲突了?我猜,神女当年煅造神器之时,肯定也不愿见到人间为此流血不止。”
“你这个想法却是……惊世骇俗。”望山君沉默许久,却捋须笑起来,“这么多年,好像只有你对这能够支配天地的力量丝毫不感兴趣,世人汲汲营营,哪里舍得……就连鹤鸣山,也舍不得这神器带来的庇护之力啊。”
朝露忙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望山君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性子……倒是很像你母亲。”
他说起这话时,眉宇微松,露出一丝难得的怅惘之色,朝露看在眼中,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仙尊,母亲当年很厉害么?”
“当然,”望山君笑道,“你母亲……是我最好的弟子。”
他叹了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你想知道的,我已告诉你了,也算是不负扶楚所托。朝露,聚散离合原是人世常态,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照顾好你自己。”
不得不说,同望山君稀里糊涂地说了这许多话之后,她真的不似之前烦躁了。
朝露回到“云中君”,将小院内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
她本想将有关江扶楚的物件都收起来,结果发现实在太多,只得作罢。
这一打扫便忙到夜里,朝露疲倦不堪,倒头就睡。
这一觉却睡得不安宁。
许久不曾出现的失重和溺水感将她再次拉入一个漆黑陌生的梦魇,她本以为自己会梦见江扶楚,却只在一片漆黑的梦魇之地发现了一块流光闪烁的晶石。
朝露盯着那晶石想了许久,才想起这竟是禁室中的神器“天问”。
她伸出手捧住那块晶石,再睁开眼睛时,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松绿披帛在风中荡漾如春日的水波,鲜红发带飘过云间,她坐在一只巨大的仙鹤背上,飞过一片连绵的湖泊。
风中传来巍峨的吟唱声,有人在遥遥九天之上恭敬地唤。
“——三拜神女。”
朝露忽然意识到,她又坠入了不属于自己的梦境当中。
但……这是谁的梦?
听他们唤“神女”,难道是白日里与神器共处一室,这位神女的几丝游魂侵入了她的识海?
不过说是梦魇,这次与从前落入江扶楚梦境时却全不相同,似梦非梦。
因为她既不是旁观者,也不能操纵梦中人的身体——她直接落入了神女的身体当中,像被支配的皮影戏一般重现了“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