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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卷 第六章 往事如烟

    燕飞在七、八丈外一眼瞥去,立即明白纪千千因何会对此人情根深种,不论从任何角度看,对方均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而他的吸引力是整体而深藏的,英伟的外表下似有无穷尽的内涵等待你去发掘和发现。此时,他的一对眼睛充盈可令任何人心动的沉郁神色,令燕飞想象到在其它情况下,他眼神的变化和近乎使人没法抗拒的表达力,那连心肺也掏出来给你看的强大感染力。

    纵使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可是他的风流潇洒、充满反叛性和为爱情一无所惧的独特浪子气质,使他的现身不单毫不令人感到突兀,且让人感到只有如此,方可以显出他至情至性的放纵,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去争夺心头之爱。

    燕飞自问从未见过一个人,在没有说过任何话的情况下,只通过坐着和站起来的动作,便将内心的绵绵情意以如此方式尽情演译表达,他终于明白,为何纪千千到今天仍没法忘掉他。可以想象早有离开建康之意的纪千千,当日遇上他时,立即升起的那种随他远走高飞、浪迹天涯的动人滋味。

    她要偷偷逃离建康,正因她清楚自己无法抗拒他。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沮丧,似若对纪千千的一切‘努力’,均变得再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他甚至不敢看纪千千对他的反应。

    纪千千的悦耳声音却在他耳旁响起,以出乎他料外的平静语调道:‘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说话,我要先和我的老大商量。’那人现出错愕的神色,显然是千想万猜,均估不到纪千千有此应对。

    陪坐的庞义和小诗也楞在当场,欲语无言。

    燕飞忍不住朝纪千千瞧去,后者以迷人的笑容迎上他的目光,娇媚的道:‘燕老大可否借一步说话。’说毕掉转马头,朝一堆积砌如山的木料缓驰而去。

    燕飞向把守四方的北骑联战士点头道:‘多谢各位帮忙,你们可以回去哩!’追着纪千千马后去也。

    ‘飕’!刘裕借树干的弹力腾身而起,投往逾三丈外另一枝横干,此为刘裕的看家惯技,不单可在密林内灵活如飞,最妙是可随意改变方向,即使轻功身法远胜他者,亦要被他甩掉。

    任青-清醒过来,手足像八爪鱼般紧缠在他背后,不论他们是否各怀异心,至少在此刻他们是同舟共济,命运与共。

    风声在大后方响起,刘裕暗叫好险,如非先一步拔上树顶,再利用树干的弹力加速,现在早被孙恩追上。

    此时他从高处落下,即要足点横干,忽然胸口疼痛,内伤发作,因过度用气运力而引至,正心叫天亡我也,真气从任青-处输入背心要袕。

    刘裕的劲力立即回复过来,使出微妙的脚法,足尖点树,不往前冲,反斜飞开去。

    ‘蓬’!枝折叶落,孙恩像头俯冲而下攫食猎物的恶鹰般,就在左下方冲过了头,差一点点便赶上他们,且若他们方向不变,此时便要被他追及。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

    任青-的真气仍源源不绝的送来,催动他体内真气的流转,引得他的真气回流到她体内,每运转一匝,两人的伤势便好转些许,神妙至极。

    当刘裕落往另一棵树去,他已是信心十足,心忖,如不能在天明前撇掉孙恩,必然难逃毒手,倏地力注脚尖,借弹力炮弹般疾飞而去,冲出林海之巅,横过近四丈的长距离,投往颖水的方向。

    当孙恩也学他般来到密林的上空,他便会再投入密林的暗黑空间里,以不断改变方向的奇技,把这可怕的克星甩掉。

    夜空残星欲堕,明月降至西山之下,任青-变得轻若羽毛,再不成为负担。

    刘裕回头一瞥,孙恩在六丈远的后方大鸟般腾出林顶。

    刘裕一声长笑,道:‘天师不用送哩!’

    使个千斤坠往下投去,没入林内。

    纪千千勒停坐骑,回眸笑道:‘燕老大有甚么指示?’燕飞大讶,每次当纪千千想起此人,均露出欲舍难离,肝肠寸断的神情,偏是此人从建康直追至此,现身她眼前,她却轻松得教人难以相信。

    究竟是甚么一回事?燕飞在她旁停下,细审她如花玉容,的确察觉不到任何掩饰的姿态,皱眉道:‘我可以有甚么指示?’纪千千耸肩道:‘你是老大嘛!下面的人有疑难,你当然是责无旁贷,对吗?’燕飞一颗心不由活跃起来,虽仍未能掌握她的心意,不过总比她一见着此人立告神魂颠倒好得多,思索道:‘你想我在哪方面作出指示,不怕我假公济私吗?’纪千千‘噗哧’笑道:‘正是要看你会否假公济私?我的燕老大,你知否自己最吸引千千的地方是甚么呢?你是否有兴趣听人家的心声?’燕飞心里暗中唤娘,纪千千确是个最懂情趣的美人儿,在此等时刻仍可以来和自己耍花枪闹乐子,不过亦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大有好转。洒然道:‘本人正洗耳恭听,希望可多知道点自己的强项。’纪千千瞄他一眼,掩嘴笑道:‘强项?这形容并不算太过份。告诉你吧!人家最欣赏你的是可以不断带给人家意外的惊喜,能人之所不能,像你忽然对花妖出招,千千便没法早一步猜到,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知道嘛!人家真的很喜欢和你说话,因为你说的话独特而有见地,更是无法预知,不像其它人般,说的话毫无涵意,来来去去都是哪一套。’燕飞苦笑道:‘你好像愈扯愈远哩!’

    纪千千欣然道:‘怎会是扯远了呢?我想听你的忠告嘛!告诉我!假若他是徐道覆,人家该怎么办?你可不准顾左右而言他。’燕飞凝望她片刻,道:‘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看法,你要听的是燕飞的角度还是燕老大的角度。’纪千千没有半丝为情所困的神态,似若有用不尽的时间,兴致盎然的仰望渐明的天色,道:‘听曲当然须听全曲方能尽兴,快给千千一一道来。’燕飞开始感觉到纪千千正以她的方式向自己表示心意,实比千言万语地向他解释她和对方现时的关系更有效力。

    从容道:‘站在燕飞的立场,我会教你从心之愿去作出选择。不论是理智又或感情,很难有对错之分,你爱谁便爱谁,只要你大小姐高兴便成,更不用理会小弟。’纪千千狠狠盯他一眼,皱眉道:‘燕老大的立场又如何?’燕飞破天荒现出一丝狡猾可恨的笑意,凑近少许煞有介事的道:‘燕老大当然是另一回事,可以全无避忌的告诉你,若他老哥确是徐道覆,我们的千千美人便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因为他不但是专以猎取异性为乐的无耻之徒,且会把你卷入南方本土世族和侨寓世族的斗争中,而天师道的宗教色彩,更倍添事情的复杂性。对燕老大来说,天师道只是愚民而役民的邪恶教派,利用本土人对外来人的不满制造事端的野心家,不论是孙恩、卢循或徐道覆,均是好人有限之徒。’纪千千舒一口气,在马背上闭上美眸徐徐道:‘燕老大的话才是千千想听的忠告,千千对宗教虽然有求知的兴趣,却是敬而远之。不想任何一种宗教的教义变成思想的桎梏、精神的枷锁。’接着睁开眼睛,一霎一霎的向他道:‘若他不是徐道覆又如何呢?’燕飞终于明白纪千千适才因何不让对方有机会说话,是为免燕飞从声音判断出他是否老徐,如此眼前的游戏便没法进行,心中涌起难言的动人滋味。微笑道:‘更简单,问清楚他因何要在身分一事上骗你,再决定是否该以此作借口请他滚蛋,这是燕老大和燕飞的共同立场。’纪千千‘噗哧’娇笑,横他一眼,答应道:‘明白哩!’策马朝营地驰回去。

    刘裕追在任青-背后,穿过颖水西岸的一片疏林,全速掠往颖水。

    天色开始发白,孙恩的威胁尚未解除,若任青-的逃生之法只是泅往对岸,他们的前途仍未可乐观,因为两人的内气已接近油尽灯枯的绝境。

    任青-穿过草丛,颖水横亘前方,这位刚丧夫的蛇蝎美人投往岸旁草丛茂盛处,悄没不见。

    刘裕没有另一个选择,他已听到孙恩的破风声在十多丈外由远而近,显示对方正奋尽余力,加速赶至。

    刹那间他破开草丛,一艘长约两丈许的小风帆安宁地泊在岸旁,任青-早斩断把船固定的系索,还举起船桨,狠狠撑往岸旁一块石去。

    风帆往河心滑开去。

    任青-尖叫道:‘快上船!’

    不用她吩咐,喜出望外的刘裕腾身而起,投往舱板。

    任青-扑往船尾,一桨打进水里,溅起漫天水花,风帆立得动力,顺水滑行,望南而下。

    ‘咕咚’一声,任青-捧桨跌坐,不住娇喘,连说话的气力也失去了。

    刘裕却忙着拉起桅帆,没空看她。

    孙恩令人心寒胆颤的高颀体形出现岸旁,风帆早顺水滑出二十多丈,迅速把双方的距离拉远。

    ‘蓬’!风帆满张,去势加速。

    刘裕颓然倒地。

    孙恩的说话远远传来道:‘今天算你们命不该绝,他朝有缘,希望两位仍是福大命大吧!’纪千千甩蹬下马,由庞义为她牵往马?;,后者更向燕飞暗打眼色,着他好自为之,似乎并不看好燕飞。

    燕飞把马交给庞义后,随纪千千来到桌旁,方发觉纪千千以手势阻止那人发言,心中涌起荒谬的感觉。

    那人的表现亦是恰到好处,丝毫不露对纪千千的猜疑或对燕飞的妒忌,双目射出自责的沉郁神情,却又是从容自若,皱皱眉头却仍是哪么好看。

    若他真的是徐道覆,便确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小诗怔仲不安地看着她小姐,显然清楚纪千千的为难处,因她最清楚纪千千过去与此人的关系。

    纪千千坐入由燕飞给她拉开的椅子,凝望旧情人,美目深注,神态平静至使人感到异样。

    营地的北骑联战士全体撤走,东大街回复平静,夜窝族并不属于白天的世界,郑雄等人仍沉睡未醒,对边荒集任何一天来说,这样的开始,也是异乎寻常。

    燕飞在纪千千旁轻松坐下,把蝶恋花搁到台面上,与那人四目交投,此君现出无奈的表情,表示因纪千千有令,不敢说话,自有一股风流潇洒的味儿。

    燕飞暗叹一口气,他至少有八成把握此人是‘妖侯’徐道覆,天下间真正称得上是高手的并不多,而眼前此君肯定是其中之一,像赫连勃勃或屠奉三般令他没法一眼看透,这样的高手,不会随随便便可钻一个出来的。

    他究竟希望他是徐道覆,还是希望他不是徐道覆呢?若纪千千肯和他重修旧好,他燕飞是否可从随时遇溺的情海脱苦得乐,又或是立遭没顶之祸。

    失去纪千千,对他的打击会否比在长安的失恋对他打击得更严重呢?燕飞忽然惊觉,他以后的幸福快乐,全系于眼前事情的演变。

    纪千千的声音响起,似远在天边,又若近在耳旁,轻柔地问道:‘你是否徐道覆,只须答是或否。’燕飞、小诗和那人同时错愕,燕飞和小诗是为纪千千的直接了当、干脆利落而意外,而那人却没想过纪千千有此一问,更可能是想不到给纪千千当面揭破真正的身分。

    那人颓然挨往椅背,露出一丝苦涩至能令任何人生出怜意,致生出可以原谅他的情绪的无奈笑容,摊手道:‘我瞒千千是有苦衷的,我顶上的头颅是建康朝廷最想要的东西之一。事实上,我已违背了不准分神于男女私情的师命,可是却情不自禁。我徐道覆今天来此不是求千千回到我身边来,只是希望能对千千有个交代。若让所有事情重演一趟,我仍会隐藏身分,因为我害怕千千会受建康高门对我们的歧见的影响,拒我于千里之外,哪我的生命便因欠缺了这段美丽的回忆而永远抱憾。我今天的话到此为止,说出来我立即舒服了很多。

    倏地站起身来,目光投往燕飞,欣然道:‘这位当是燕兄,很感激你照顾千千,更不希望我们会成为敌人,不过若朝现时形势的发展,似乎命运并不能尽如人愿。’稍顿又叹道:‘走吧!带千千走吧!再迟便连离开的机会也会失去。’说罢不待纪千千说话,洒然离开,高歌唱道:‘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袕处认陰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歌声荒寒悲壮,充满一种流浪天涯和醉酒高歌的凄凉味道,确是非常感人。

    小诗双目立即红起来。

    燕飞则是头皮发麻,开始明白纪千千为何会因他而神魂颠倒,此人不但文武全材,且对女性有异乎常人的灵锐直觉,一眼看出纪千千会因他是徐道覆而立下逐客令,以前的一切都变得不能挽回,竟先发制人,表演一番,又洒然离去,令纪千千更忘不了他。

    纪千千朝他瞧过来,神情木然,显然是对徐道覆‘爱的攻势’招架不来。

    燕飞心中苦笑。

    在边荒集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强,一桩比一桩事更难处理,这种日子究竟是乐趣还是苦差呢?他真的弄不清楚。

    迎上纪千千的目光。

    纪千千的美眸神采渐现,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接着涟漪般扩散,化为‘噗哧’娇笑,带点羞赧地喜孜孜道:‘你现在该明白我因何爱上他哩!不过一切已成为过去,因为我真正的情郎已出现了,再没有兴趣去听美丽的谎言。’又把目光投向已升离颖水的清晨柔阳,淡淡道:‘他好像忘记了解释刺杀干爹却误中你们的事,哪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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