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阳光明亮而鲜艳,照在点点荷钱之上。这是五月新荷,不久就要开出第一丛娇媚的新莲。
一人鼓掌。
“好杀气!”
梅花老人慢慢自人群中走出。他每走一步,都顿一下,但接着就又踏出一步,笔直向卓王孙走来。
他的目光锐利无比,显得他就如一柄苍古之剑,锋芒逼人。他的衣袖垂下,就宛如一线流云,挽着那截梅枝。
“你也用剑?”他逼视着卓王孙。
他本是天外之人,纵然在王者之前,也不落丝毫下风。
梅枝被流云轻轻卷起,提到了他的鼻尖。
他轻轻呼吸。
这就是他的剑,他的生命。他的一生,都被这缕寒香包围着,清淡冲允,宛如仙人。他常常在想,若有一天,他死于剑下,他的骨头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冷香。
他是个骨如梅,身如雪的人。
以梅为剑。
卓王孙轻轻叹息一声。
“我不用剑。”
老人目光一凛,盯住卓王孙。
卓王孙淡淡道:“天下人都知道,卓王孙杀名人用名剑,若是要杀千梅老人,我只能用梅。”
千梅老人身子一震:“你认识我?”
卓王孙淡淡道:“我不认识你,我只认识这朵梅。”
他轻轻伸手,收回,一朵细微的梅蕊托在他指尖上。
他的动作并不快,也绝不精巧,但千梅老人竟然完全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地自自己掌中梅花上,撷下一缕香蕊。
千梅老人的身躯,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苍老。
梅花轻轻颤抖着,卓王孙淡淡道:
“人无心则死,梅若无心呢?”
他伸手,梅蕊重新嵌回梅花之上。
卓王孙的叹息就像是初冬第一片落到梅花上的雪。
“五月,不是梅开的季节。”
“你亦不该重入红尘。”
他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怜悯。
“我会将这支梅花替你带给那人的。”
他伸手,轻轻,接过千梅老人手中的梅花。
千梅老人一动不动。他宛如上古仙人般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笑容。
“谢……”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他的身体忽然碎裂,细碎的鲜血破体流出。
他老了,他真的不该重出江湖。
方才卓王孙两次引动剑气,一次取他梅中之蕊,一次将梅蕊归还,他本可以不管,只弃梅认输就可以了。但可惜他是个习剑之人,又是个习剑的老人。
老人都是倔强的,眼见卓王孙手法中蕴含了上乘剑意,不由得便鼓动全身剑气,与之抗衡。可惜卓王孙之剑意精妙异常,倏发倏止,控制得妙到毫巅。但他却不行,他的剑气也跟着倏发倏止,却化成凌乱的体内之剑,将血脉割乱。
但他已无憾。多年之前,他本就该死的。
卓王孙手握梅花,竟似也有些感伤。梅枝斜挥,点向剩余的四人。
却又一时无言。
梅花就握在他修长的指间,最后一次绽放于寂静的空气中,吐出悲伤的冷香。
良久。
摩珂尊者用生涩的汉语说道:
“好武功!我师弟多年前问道中原,听说在你剑下,连一招都未过,便被你用剑气击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此次东来。”
卓王孙眉峰微挑,道:“你便是遮罗耶拿的师兄么?”
摩珂尊者双手合十,道:“正是在下。恭请卓先生指点。”
他的汉语不算好,印度出家人也并没有贫僧、施主的称呼,他也就一概不理,跟随江湖中人的习惯,改叫在下、先生。
卓王孙淡然摇头,道:“既是遮罗耶拿之师兄,我不杀你。你也去罢。”
摩珂尊者道:“我师弟既然有毅力问道中原,难道我便不能?此身何属?红尘何惜?闻说我师弟临死之时面露欢喜之容,我亦求解脱,恭求卓先生一剑。”
他盘膝坐了下来,双掌合十,精铁一般的身骨跌坐成菩提之相,对着卓王孙。
卓王孙道:“汝无剑我亦无剑,那便受我一掌吧。”
他站起身来,右掌穿出,向摩珂尊者击了过去。这虽是一掌,却蕴含了春水剑法之妙意,出掌之瞬间,便幻化出一道剑影,直袭摩珂尊者。
摩珂尊者面显悲苦之色,双掌合十,丝毫不管卓王孙之来掌。
他似乎是上古苦行的僧侣,用大坚忍、大智慧来乞求上苍的宽悯。如果上苍一日不宽悯,他便一日不放弃。
终于有一天,上苍将满把仁慈,放进他的双掌之中。
卓王孙轻轻叹息。
杀这样的人,连他都有些不忍。
掌风,堪堪及体。
摩珂尊者双目倏然睁开。
精光骤然在大堂内一闪!
摩珂尊者精瘦的身躯倏然动了起来,却并不是闪避,而是逆着卓王孙的掌势反袭而上,卓王孙的右掌“呯”的一声击在他身体上!
如中败革。
摩珂尊者脸上闪过一丝狞笑,他的体内突然腾起一阵极强的吸力,同时,双手双脚一齐探出,紧紧缠绕在卓王孙的右臂上!
他乃是印度瑜伽高手,全身骨骼如不存在一般,功力运处,全身如同化成了软鞭,刹那间将卓王孙的右臂缠得紧紧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而他又是印度苦行高手,就算卓王孙有开山的力气,也未必能将他甩脱!
而同时,风声大起,谷青玕与黑袍王同同时出招!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早在昙宗大师到来之前,就已经商定好了的杀招!
谷青玕一动,他的手臂便化作两条漆黑的飘带,带起一阵腥风,向卓王孙缠了过来。腥风才起,一阵嘶啸之声立即震响。
这哪里是两条手臂?却是两条碗口粗的大蛇,蛇尾早被截去,用上古秘法接在谷青玕的臂骨上。谷青玕的臂骨也是齐膊截断,血肉早就跟大蛇联为一体,彼此心血交应,施展起来灵动无比。
那蛇毒性奇重,全身都是墨黑色,晃动之际,毒牙闪烁,不住有粘稠的毒液滴出,向卓王孙飞扑而来。
而谷青玕也随着这两条蛇猱身而上,他的目标,并不是要杀害卓王孙,而是要缠住他。
这两条蛇乃是上古异种,坚韧可避刀剑,再加上他心血祭养,就算是高手之剑,也未必能伤它。若是缠中卓王孙,那卓王孙必定无力挣扎,然后再放出毒液……
卓王孙已被摩珂尊者的瑜伽术困住,争得了电光石火般的瞬息,若再被谷青玕的这两条蛇缠住,就基本失去了反抗之力。
然后,才是真正的杀着。
真正的杀招,便是黑袍王同的剑。
黑袍已化成满天黑云,罩向卓王孙。剑就隐藏在黑袍之中。黑袍漫天,但剑却只有一点。这一点,却比精铁还坚,毒牙还毒,一闪就能没入卓王孙咽喉!
这是精妙无比的杀局,这道杀局若是施展出来,卓王孙必死无疑!
而今,卓王孙右臂已被困住,毒蛇出,黑袍显,他还能不死?
吴越王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才出,却骤然噎住。
因为堂中多了一柄剑。
那是无形之剑,没有剑形,只有剑意。
冷凛凛的剑意,才一出,便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
所有的动作,都不由得一慢。
这柄剑,正是摩珂尊者。
摩珂尊者全身,已化成了一柄剑,执在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仍如闲庭信步,剑势却宛如惊天之雷,轰然爆开。
剑出,双蛇立萎。
剑势在一瞬间,便斩去它们的毒牙,击碎了它们的眼睛。剧烈的疼痛让双蛇激烈地抽搐着,不听谷青玕的摆布,而王同则发现,双蛇连同摩珂尊者被这道剑意逼迫,天崩地裂般向自己塌下。他的剑本极适合暗杀,所以极短,极小,但此时恰恰成了最软弱之处,这么小的剑,根本无法与如此澎湃、宏大的剑势相抗衡,一闪之际,他全身的经脉便尽被轰断!
只有一声惨叫,摩珂尊者,谷青玕,黑袍王同尽成废人。
摩珂尊者终究不是不死之躯,无法承受卓王孙与其余两人全力拼斗时的剑气冲撞,全身骨骼尽皆碎成粉末,真的成了一条软鞭。
谷青玕的双臂被齐根截断,双蛇虽然不畏刀剑,但谷青玕的残臂却还是畏的。双蛇一被截断,失去谷青玕的心血供养,立即便死去。谷青玕圆睁着大眼,厉盯着卓王孙,却已无法再战。
黑袍王同更是凄惨,卓王孙这一剑蕴含了全部功力,斩完双蛇之后,这一剑的气势到达巅峰,然后尽皆没入他的身体。他的全身经脉,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
卓王孙轻轻叹息。
“摩珂尊者修炼古印度之瑜伽术与苦行术,身体宛如精铁,手、肘、肩、膝、踝都可以作为武器,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出。谷青玕浑身毒物,双蛇更是不畏刀剑,中人立死。黑袍客偷学凌天宗之心剑,剑术已出神入化,若不是为暗杀我而手持三寸小剑,我这一击,也未必能伤得了你。”
“你们每个人,都有与我一战之机,联手却如此轻易地败了。只因我早就知道你们必定商量好了对付我的方法,因此我就故意引诱你们将这一招施展出来。”
“我胜了,是因为我有自信,天下决没有任何人能杀得了我。”
“你们败了,是因为你们不相信能杀得了我,所以才要联手。”
他转身,悠然看着吴越王。
“是不是,王爷?”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恐惧之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卓王孙踏上两步,吴越王再退!
情急之下,吴越王突然挥手,抓向身后。
这一挥,却没有发出任何杀招,只是将大堂后的帷幕撕落。
一张清明如月的脸出现在帷幕后。
杨逸之?
卓王孙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惊讶。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堂堂武林盟主,若不是中了暗算,岂会在此任人摆布?
正迟疑间,只见杨逸之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般,痛苦地俯下身去,紧紧捂住胸口,几乎不能站立。
卓王孙错愕,禁不住伸手向他扶去。
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杨逸之身形晃了晃,终于站稳。他缓缓抬头,看着卓王孙,笑容一寸寸爬过他的脸。
卓王孙心神猛然一震。
这绝不是属于杨逸之的笑!
倏然,几只金色的小蛇自杨逸之袖底飞窜而出,刹那间游走卓王孙全身。
卓王孙就觉身上七处要害全都沁入一丝冰冷,显然,那些小蛇将牙齿贴向他的要穴,只要主人一声令下,毒牙立即便会咬入。
卓王孙双眸闪过一丝暴怒,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笑容变得无比诡异,他的脸忽然慢慢地蠕动起来,渐渐地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平板的、丑陋的脸。
他欣赏着卓王孙的震怒,缓缓道:“我才是真正的五云峒主,我才是谷青玕!”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双手被截断的那人:“他,只不过是我的狗而已。”
谷青玕的笑容得意万分:“我恨你。”
他注视着卓王孙,缓缓伸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庞,却在他冰冷的眼神面前,止住了动作:
“我恨你们,这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人。你们凭什么就长着一张让七禅蛊都驯服的脸,而我就没有?上天是如此不公平!我拼命祭炼了十二年,才炼成如意神蛊,面容可任意转换,绝没有人能看破,但就在我炼成的前天,你竟然将七禅蛊取走了!你毁了我一生的梦想!”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发泄着他的愤怒,但又随即一笑,得意地道:“但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了,包括你的容颜、还有七禅蛊!”
他冷冷地盯着卓王孙,脸上的肌肉渐渐蠕动起来。他的脸,竟然慢慢地现出了卓王孙的轮廓。
卓王孙皱起眉头,谷青玕咯咯笑了起来:“不要动,那些小金蛇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轻轻地‘嘘’一下……”
他的话就停在这里,他的人生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卓王孙的手探过来,一下就将他的脖子扼断。
“在我面前,没有人有机会‘嘘’。”
谷青玕摔倒在地上,他的脖骨断成了两截,无法再喘气,也无法再说话,他拼命地伸出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咝咝”声。
他的脸仍在缓慢地蠕动着,却再也不能变成他想要的模样。最终,他的挣扎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的脸,保留着一部分卓王孙的形象,却像是一只做残了的面具,诡异、破碎,带着对上苍不公平的愤怒,卑微地注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轻轻一抖,失去主人驭使的小金蛇被他以内力震断,如蝶蜕一般,落入尘埃。
他的笑容尽皆化为讥诮,面对吴越王。
“王爷,还有什么招数没有施展出来么?”
吴越王想要回答,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是那么的干涩。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卓王孙再度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挥手示意吴越王也落座。
吴越王呆立半晌,方才选了只椅子坐下。
——那恰好是堂中距离卓王孙最远的位置。
卓王孙淡淡一笑。
“我该杀你,还是不该?”
吴越王脸色阵青阵白,不发一言。
卓王孙道:“我并不想杀你,因为……”
“这个江湖实在太无趣。”
他倏然低头,冷冷道:“所以我要问你一句话,我不想听到废话!”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
“相思在哪里?”
他绝不去解释相思是谁,也不让吴越王分辨他知道不知道。他既然问出这句话,吴越王就必须要回答。
否则,就只有死。
吴越王满脸惊愕。他想要分辩,但卓王孙那凌厉的眼神逼住了他的唇舌。良久,他慢慢安静下来,沉吟着,终于,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
“蒙古,俺达汗。”
卓王孙脸色变了变,猛然起身。
“王爷,可要好好保重,下次再准备些有趣的杂耍来。”
他迈步向着北方而去,再不回头。
吴越王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才踱到他的座位上,慢慢落座。
他的脸色极为复杂。
他伸出手指,像卓王孙那样轻轻扣着镂花的椅背,也像卓王孙那样,悠然倚靠着椅背,目光悠远地望着空旷的大堂。
只是,他却没有那种无敌的气势,没有那种王者的姿态。
他的手倏然拧紧椅背,感受到一阵恼怒。
黑袍王同咳嗽着,黯然道:“王爷……”
吴越王猛然出手。
一道紫气混混茫茫地自他手中腾起,凌空划了道虚弧,嘶啦一声拉成几丈长,倏然将残存的几个人一齐圈在了其中,随着吴越王手一握,摩珂尊者、谷青玕、黑袍王同齐声惨叫,血肉被爆成粉末!
黑袍王同的惊恐尖叫划破了小巷子的清净。
“你……你……为什么……”
他死不瞑目。吴越王显露的这一手内功空前绝后,浩大无匹,纵然是决战卓王孙也未必落于下风,他为什么却假装怕成这个样?
他猛然醒起,方才战得那么激烈,吴越王却始终没有出手!
他死不瞑目!
吴越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双手缓缓握紧。
这个天下,一定是他的,绝不跟任何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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