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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篇:御衣黄

    天一放亮,天水巷人来人往,便是喧闹的很。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巷口卖早点的顾大娘收起了摊子,然而眉目里有些疑虑,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不时抬眼看向巷子深处那一家花铺——都这个时辰了,白姑娘居然还没有如往日一般开门出来吃早点,这可让人顾大娘心里有些嘀咕。

       这个女娃儿看着漂亮秀气,斯文恬静,话也不多,可是便是看过了半世人的顾大娘、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的都是些啥——比如,上次提亲就她莫名其妙不肯嫁曾家二公子,而一口咬定非大公子远桥不嫁,惊得做伐的她左右为难,虽然后来曾老夫人一心要收这个孙媳也从了她、可二公子的母亲谢三夫人可算是给气了个青白脸,只怕白姑娘嫁到了曾家也没安分日子过了……

       想着,顾大娘就叹了口气,把一叠馄饨碗收起来。就是,哪里有女子自己大咧咧开口要挑夫婿来去的?这白姑娘,人虽然好,可种种举动实在不像一个没有出阁的闺秀呢。

       才想着,忽然耳边就有一阵呼喝,伴着开道的人声汹涌而来,顾大娘一个避让不及,在借口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脚踢得飞了出去:“退开,退开!不许挡路!”

       一条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顾大娘手上,痛得她一声哎呀放开了手,一叠的碗便砸碎在脚下。大娘心痛,见里面有几个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捡。一弯腰,只觉后背上蓦然吃了一记,痛得她哎呀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死婆子,还不滚开!”用马鞭点着她,被簇拥着过来的一个锦衣胖子一声冷笑,回头招呼,“小的们,给我快些跟上!去前面那个花铺儿!”

       只听随行小厮们一声答应,一行人如风卷残云般跑了过去。

       “顾大娘,没事吧?”等得那群人过去,旁边针线铺的秦寡妇才蹑手蹑脚的过来,扶起她,看着满地的狼藉,低低骂了一声,“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伙!”

       “是、是哪家贵人啊?这么横?”背上挨的那一记痛入骨髓,顾大娘挣着起来,问。

       秦寡妇尖瘦的脸上登时有不屑之意,冷笑一声:“什么贵人?也不过一群奴才罢了!——是徐侍郎的那个管家冯胖子带了一群小厮罢了。狗仗人势!”

       “呀,就是那个最近临安上下都说得了秦丞相青眼相看的那个徐侍郎?”虽然不谙时局,但是天子脚下的人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这个新近变得炙手可热的新贵的名字,“听说他连着三年年年升官,现在都快是副宰相了吧?难怪他的奴才也那么神气。”

       “神气什么?不过是奴才的奴才罢了!”旁边过来帮着打扫残局的,是一条街上仁和药铺的伙计海生。识得几个字的少年人,见识也不一样,只是看着那群人离去的方向冷笑,“秦丞相的走狗,都不得好死!”

       “嘘——轻点。”顾大娘吓了一条,拉了海生一下,“这话说不得,秦丞相厉害着呢!岳爷爷那般的人,都被害死了,你想找死啊!”

       一边说着,大娘一边无不担心的看着巷子深处——果然如她担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开门的花铺前面停下,锦衣冯胖子跳下马来,气势汹汹地令人上去拍门,一时不开,居然要指挥小厮们砸了门。

       白姑娘……白姑娘该不会有事吧?她那样古怪的脾气,难道得罪了徐侍郎?

       一想到此,顾大娘打了个寒颤,手足无措。白螺姑娘好歹也和她认识了好几年,虽然表面淡淡的,但是对她照拂却是颇深——她也从心里喜欢这个有些奇怪的女孩子,想方设法的给她找好归宿……如今,好容易白姑娘终生有靠,这当儿上难道要出事?

       顾大娘顾不得背上剧痛,也顾不得收拾被砸烂的摊子,只是对秦寡妇匆匆交代了一句帮忙照顾一下摊子,便颤颤的颠着小脚直奔几条街外的曾家。

       徐侍郎如此的权势……如果万一真的白姑娘有什么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帮忙的了。虽然不过是花木行当的人家,但是却出入达官贵人家,结交颇广,想来也是能说几句话的。何况白姑娘是曾家长孙未过门的媳妇,不找他们、还找谁呢?

       顾大娘颠着小脚走着,只恐来不及。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白衣女子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用手轻轻捶着自己胸臆,然而依然止不住,不由咳得弯下腰去。

       “姐姐,姐姐!”架子上的白鹦鹉蓦然惊慌起来,尖声叫着,扑簌簌飞过来落在白螺身边的一株木兰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仿佛不知如何才好,空自着急半天,最后只是伸出爪子抓抓白螺的肩头。

       “没、没事。”白螺对着雪儿勉力一笑,然而手却是不由自主的因为剧痛而颤抖。

       她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衣襟,那柔白的肌肤上,每一处指节都慢慢渗出血来!

       “姐姐!”再也顾不得已经是清晨,鹦鹉飞了起来,半空收敛翅膀,扑簌簌落到地上时已经化为一个二八年华的垂髫少女,扑过去一把扶住了白螺,感觉花铺女主人全身滚烫,微微颤抖不止——更可怖的是,透过白衣,依稀可见全身每个关节之处都有殷红的鲜血丝丝缕缕渗出。

       “没事……今天是三十,老毛病犯了而已……”断断续续的,白衣女子苦笑着说,“今儿看来是不能出去开铺子了,似乎痛得比以往厉害些,得养将半日才行。”

       “真狠……那些家伙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迹,雪儿恨恨咬牙,眉间都是愤怒,“罚玄冥大人永世轮回、姐姐谪入凡间也罢了,还要生生拆去一身的仙骨——姐姐也是好样的,那时这般撕心裂肺的刑法、竟也一声不吭地全承下来……”

       一边说着,雪儿一边上去关门,一边犹自恨恨:“这些都罢了,居然这拆骨裂体之痛每到月圆之时都要发作一次!几百年都是这样!那帮家伙真狠毒啊!”

       “别多嘴……扶我先坐下。”身上的血越渗越多,然而白衣女子只是轻叱了雪儿一句,显然体力已经不支,她扶着身边的花木,脸色苍白如雪。

       雪儿眼见得白螺情状不好,忙忙的过来扶住了她:“依我说、姐姐也别等成亲再去见玄冥大人了,先去私下要了花镜回来是正经的——有了花镜护着,姐姐的苦或许能受的少些。”

       一边说,雪衣少女回头找着了门闩,准备将半掩着的门关上。

       “几百年都这样了……哪在乎多受几个月?”白螺微微咳嗽着,苦笑回答,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把珐琅钥匙来递给雪儿,“你替我去院子里采一些龙胆白薇来,服了便好了。”

       雪儿不敢怠慢,接过钥匙,绕过屏风去,打开了院子的门走了出去。

       房内极安静,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响起,身上的血一点一滴渗出,浸透纱衣。

       寂静中,忽然花铺的门被人敲了起来,粗鲁的大喊:“有人么?我家老爷要来买花了!快点开门!”

       “今天花镜不开张,请回。”那样飞扬跋扈的骄横气息激起了女子的怒意,白螺压了一口气,也不开门,只是坐在那儿对着门外的人回道。

       “我家老爷要买花!不开门也得开门!”外面那个家奴地气焰更加嚣张,显然已是不耐,把门擂得山响,“小小花铺,也敢这般托大!——不开?小的们,给我把门砸了!”

       白螺取了一件厚点的黑色夹衣披在渗血的白衣外头,扶着桌子站起来,不等外面人动手,径自开门出去,眼睛一扫那群人,冷冷道:“谁说要把门砸了?”

       白螺取了一件厚点的黑色夹衣披在渗血的白衣外头,扶着桌子站起来,不等外面人动手,径自开门出去,眼睛一扫那群人,冷冷道:“谁说要把门砸了?”

       “是老子我说……”冯胖子眼睛斜到额头上,气势汹汹,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噤口——开门出来的年轻女子虽然一脸病容,但是眼里居然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扫过来、不知为何连他都口吃起来。

       “白姑娘,在下不过说笑而已。”冯胖子的眼睛立刻回到原位置了,打着哈哈,甚至不自禁的露出了只有在徐老爷面前才有的点头哈腰,“姑娘莫当真,莫当真——我家老爷吩咐小的来贵铺买花而已。”

       “买花?我还以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声,径自转身,“抱歉,今儿花镜不开门,请改日来。”

    “白姑娘!”一见她要关门,冯胖子脸色也变了,然而被她的气势压着,也不敢莽撞,只是一把拉住门,急急道,“白姑娘,你这么说、我可怎么回去跟我家老爷交代?我家老爷听说贵铺有一株御衣黄,特命我来求姑娘出让的。”

       “御衣黄?”一时间,白螺的手顿了顿,眼里闪过诧异的光,第一次抬眼看了眼前这个锦衣胖子,“莫不是你家老爷听错了,御衣黄是牡丹中极品,外面卖到千两纹银一株仍然难求——花镜小小铺子,哪里有。”

       “我家老爷听人说了,这临安如果还有御衣黄、那便是白姑娘的铺子了——说话的是花木名家,可不会乱说。”见她否认,冯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几乎冒出凶焰来,“我家老爷命我无论如何都要从姑娘这里求了花来!”

       “无论如何?”白螺冷笑起来,眼里有讥诮的光,“可惜,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花可以给你家老爷。”

       “没有?”冯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撑开了门,“我就不信会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你自己看吧。”白螺也不阻止,她的手只是暗自抓紧了门,剧痛让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里没有御衣黄——一株牡丹也没有。”

       冯胖子眼睛瞪得如铜铃大,看着房中满堂花木,也不知在找什么——白螺冷冷看了他一眼,这种人、或许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吧?

       “果然没有。”然而,出乎意料,冯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丧说了一句,“老爷府上以前种了一株御衣黄,我还看过它开了最后一次花——好歹我也认得。”

       “你们府上种过御衣黄?”这样的无心之语,在白螺听来却是暗自一惊,脱口问。

       然而冯胖子没有说话,一双眼滴溜溜乱转,蓦地看到了屏风后那半掩着的扇门——门后透出隐约的翠色,胖子嘿嘿笑了起来:“白姑娘——原来你这里还有个后院?让我进去找找、看有没有御衣黄?”

       “不行!”顾不得身上痛楚,白衣女子蓦然过去,一把拉住了门,“这个院子进不得!”

       看到白螺严肃的神色,冯胖子更坐实了牡丹必然种在院中的想法,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却毫不客气的把门猛力一推,抢身出去。

       “哎呀!”刚跨出去,眼前猛然一花,额头上重重挨了一下,只痛得他叫出声来,捂着额头,只觉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流下来,冯胖子情急,也不顾得什么了,一叠声只叫,“小的们,给我过来打死这个婆娘、砸了铺子!”

       手下发一声喊,齐齐从廊外抢身进来,个个凶神恶煞般操起棍子就砸。

       “谁敢!”陡然间一声清喝,一道白影忽然如同穿花蛱蝶一般掠出,在堂上的人群中几个起落,只听一片“哎呀”“喔唷”之声不绝,徐府那群家丁登时跌了一地,冯胖子惊魂未定,只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垂髫少女叉了腰站在堂中,一手提着一条金丝编就的软鞭,另一手里握了满把青草,恨恨瞪着他。

       “雪儿。”白螺苦笑,微微咳嗽了几声,只觉身子骨仿佛要碎裂开来。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那个叫雪儿的少女看见她的脸色,登时顾不上别的,抢过来扶着她。然而已扶住白螺的手,雪儿脸色便是一变:触手处、手肘上的衣衫一片湿热——竟是鲜血渗透了重衣、将披着的外衣都湿透!幸亏黑衣色深,血浸透也不显。

       “姐姐,你快休息。”雪儿慌忙扶着白螺在椅子上坐下,眼睛扫了那群在地上哎呀叫痛的家丁们,恶狠狠,“你们快给我滚出去!不然姑奶奶一人再赏一鞭子!”

       众人看到少女鞭梢一扬,个个来不及起身就连滚带爬出了门去。

       “慢着,”冯胖子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惧于雪衣少女的鞭子,刚要出门却听得白螺背后叫了一声,“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冯胖子一哆嗦,想也不想的却是一步跨出门外,拔脚就想跑。

       “滚回来!小姐问你话呢!”喉头一紧眼前一黑,仿佛什么东西勒住了咽喉,冯胖子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胖大的身子便往后飞了出去,啪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哎唷喂,姑奶奶别打了,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看到雪儿手上的鞭子,冯胖子是个乖巧人物,立刻点头如捣蒜。

    白螺喝了一口茶,也不看他,淡淡问:“你说徐府上曾有过一株御衣黄?”

       “是是!不过、不过听说三年前开了最后一次花就枯死了……”说道这里,冯胖子擦擦额头的汗,装出一脸苦相,“如果不是这样、我家老爷怎么会来求白姑娘呢?老爷他也是逼不得已呀!”

       雪儿看他做出的苦脸,忍不住噗哧一笑,冷嘲:“哦?你家老爷也有逼不得已的时候啊?——我看他一个奴才都那么厉害,还以为你家老爷比天皇老子还威风呢。”

       “哪里哪里……姑奶奶莫要再说笑了。”看到那个提着鞭子的小丫头的笑脸,冯胖子可是吓得全身一哆嗦,连忙回答,“我家老爷也不过是一个侍郎,秦丞相要他做什么、他哪里敢拂逆了半分?”

       “秦丞相?”白螺倒是微微一怔,放下了茶盏,“你说的可是秦桧?”

       “阿弥陀佛……秦丞相的名字可不是随便能叫得的。”听到白螺的话,冯胖子又是全身一哆嗦,“他老人家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啊……”

       “呵,”白螺瞥了他一眼,冷笑,却只是道,“是秦丞相让你们老爷去找御衣黄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们怎么敢打扰姑娘您?”见白螺不说话,冯胖子以为秦丞相这三个字、果然也是镇住了这个女子,便开口说了出来,“三年前他老人家在我们府上看过那株御衣黄,大加赞赏,说是绝世奇葩——我家老爷向来成人之美,就挖出来送了丞相大人。……当然,以秦丞相和我家老爷的交情,一株花算什么?”

       然而白螺脸色却越发苍白起来,雪儿在一边见得不妙,微微躬身低语:“小姐,要不要先歇着?等一下再问这个奴才也不迟。”

       “不用。”白螺却是摆摆手,只是对冯胖子道,“但是那株花移到了丞相府邸上、当年开了花后就枯死了,是不是?”

       “是啊!”冯胖子一拍腿,痛心疾首,“那可是千两银子都买不来的花啊!”

       “就知道银子。”雪儿冷嗤,“快说正事!”

       冯胖子又吓得一哆嗦,忙忙道:“是是!——本来花败了也就罢了,秦丞相花园里多的是奇花异草。不过……不过今年八月是韦太后五十五寿辰,当今皇上是个孝子、为了讨老人家欢心要打张宴席。韦太后她老人家八月生辰、是牡丹花神主的月份,偏偏南渡以后宫里新建的御花园、没有绝品牡丹可以贺寿,皇上不免颇有失望……”

       “所以秦丞相就想到再来问你家老爷讨取?”白螺冷笑了一声,“可御衣黄哪里是等闲能找到的?”

       “就是!”冯胖子听了半天,只有这句话让他大有共鸣,哭丧着脸,“本来我家老爷的夫人擅种牡丹,御衣黄就是她养大的——可是夫人过世以后,老爷去哪里找御衣黄去!偏偏秦丞相不管,只说:既然当日你能找到一株,今日必也能找到第二株。……秦丞相说的话,谁敢回半个不字呀?让秦丞相不高兴了、连岳爷爷那般人都逃不过一刀,我家老爷的脖子可也是肉做的!这几天急得他胡子都白了。”

       “呀,那谁和你家老爷说、我们花镜里有御衣黄了?”雪儿问。

       “雪儿。”白螺却是忽然一摆手,莫名阻止了她的话,也不让冯胖子答,只是看着他,眉间居然隐约有可怕的光,一字一字问,“那么,告诉我,你家老爷,是不是姓徐、叫做徐国栋?”

       “啊?姑娘也知我家老爷名讳?”冯胖子倒是意外,吃惊问。

       白螺脸色更是苍白,忽然把手里茶盏重重放到桌上,茶水泼了出来,俯下身一把揪住冯胖子衣领,厉声问:“那么你家老爷夫人呢?夫人呢!她叫什么?”

       这次不但是冯胖子,连雪儿都吓了一跳。感觉到白衣女子眼中可怕的光芒,冯胖子结结巴巴回答:“不、不大清楚……我们下人哪知道夫人闺名……只见、只见她出殡时候,灵位上写着‘徐葛氏’……”

       “姓葛?”再也支持不住,白螺揪着胖子衣领的手垂了下去,喃喃自语,“巾儿,巾儿……你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冯胖子没听女子在自语什么,被勒的喘不过气,此时连忙松松领口。忽然间脸色吓得发青——原来白螺抓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殷红的血手印!他看向白衣女子,发现她的指尖正滴下血来,再仔细一看、原来她一身黑衣上多处有渗血的痕迹。

    啊呀!”这样可怖的情状,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冯胖子再也不管不顾,四脚并用往门外爬去。然而不等他爬得几步,脖子又是一勒,雪儿扬鞭把他提溜了回来:“我家小姐没许你走,你滚得这么快干吗?”

       又被摔得不轻,冯胖子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吧,你家老爷要御衣黄是不?——我就送他一株。”然而,耳边忽地听得白衣女子这样一句话,喜得他顾不上疼痛跳了起来:“白姑娘开恩!白姑娘开恩!”

       将那茶喝完,把茶盏放下,白螺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好,我去院子里挖一株御衣黄给你,带回去给你家老爷——千两白银一分都不能少。”

       “是,是。”不料今日真的还能买到御衣黄,看来钱还是能通神——冯胖子喜出望外,点头如啄米,“钱我现在就吩咐小的们送进来!一百两银子一封,一共十封,十足雪花官银!”

       “别送进来,放到廊下就是。”白螺站了起来,冷冷吩咐,自顾自转过屏风去,退开了后堂那扇通往院子的门,消失在那一线青碧中。

       只不过片刻,她便回来了,手上抱着一株两尺高的牡丹,想来是连根新挖出,根上包了麻布扎好,托在女子手里。怀中那株牡丹翠叶扶疏,苍劲老枝上几个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婀娜无限。

       “这便是御衣黄了。”白螺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牡丹,对着冯胖子吩咐,但是眼神里却是隐秘的冷酷,“好好带回去给你家老爷。”

       “多谢!多谢姑娘开恩!”冯胖子擦了擦额头冷汗,受宠若惊地伸过手来。

       “姐姐,好端端的干吗要卖株牡丹给这种人?”看到那个胖大的背影乐巅巅的走了,那群家丁也七歪八倒的跟着走开,房内,雪儿嘟着嘴嘀咕,“咱们又不怕他!”

       然而,白螺却是许久没有回答,雪儿正在奇怪,忽然听到寂静堂中爆发出一声啜泣。惊愕之中,白螺蓦然抓住了她的手,声音微微发颤:“雪儿……葛巾妹妹死了。”

       “什么?”少女脱口叫了起来,“葛姐姐她、她二十年前不是好好的嫁人了么?——你那次回来还对我说葛姐姐嫁了个好人,很欣慰的样子……怎么会死了!”

       “徐辅国……徐辅国。”白螺脸色苍白,低着头,半晌叫了几遍这个名字,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连我都把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卑鄙小人看走眼了……!”

       ――――――――――

       

       二十年前,是宣和五年。

       汴梁的天津桥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勾栏瓦肆里喧闹连天,酒楼歌馆丝竹笙歌,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到处都是一片繁华升平的景象。

       “卖花!卖花!”已经迟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桥头上、布衣荆钗的女子终于怯生生的吆喝了第一句,同时把篓子里的花木搬到外头,“牡丹!上品的牡丹——姚黄魏紫玉楼春,大家来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背篓一开,里面的姹紫嫣红就露了出来,吸引住了来往行人的目光。此时正当宣和年间,宫里王公贵族耽于享乐,大兴土木造园游冶,也搜罗奇花异草充实后庭,皇帝更是设立了花石纲,天下凡是有新奇点的花草,全被人收罗一空入了汴京。

       这种风气也弥漫到了民间,小家小户也养株花草作为消遣,酒楼茶馆里、谈的多是今日某园又有何种花当季,某家得了什么新奇花草。

       何况是在天子脚下的汴梁城——女子只是一揭开背篓,登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去。

       “我来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高瘦中年人排众而入,饶有兴趣的在花前弯下腰来,细细翻看花叶花茎,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啊?连蔡二爷也来了?”旁边人群立刻沸腾起来,有几人就陪着笑脸凑了上去,“您老人家都来了,就来鉴定一下这几株花吧!蔡二爷人富贵,也当买最富贵的花了!”

       “果然是魏紫!”没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谀,看到一株已经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气,忙问,“姑娘,这牡丹怎么卖?我全要了。”

    “一百两……一百两银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出价。

       “这么贵?”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难得一见的名品,一百两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然而生性精明、却是不露声色的压价,脸现为难,“看样子是姚黄魏紫——但是有的连花苞都不曾有,谁知道开出来是啥样?”

       “尽管放心。除了姚黄魏紫玉楼春,剩下来的两株、一株是胭脂醉,还有一株是绿蝴蝶……都是好花,我不骗你的。”见对方有一口气全买下的意图,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这样她就可以早些卖完、不用在那么多人前抛头露面了。

       “姑娘莫开玩笑——胭脂醉和绿蝴蝶,据说洛阳才有,移到外地便多半无活。”仿佛抓住了对方吹嘘的破绽,蔡二爷冷笑起来,“连大内皇宫的胭脂醉、都是洛阳一年一度在开花之时快马送来……你居然能种出胭脂醉?笑话!吹的吧?”

       “我才不是吹嘘!我葛巾要种什么牡丹、还有种不出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头,满脸愤怒,仿佛这样的疑问大大损害了她的尊严。她一把抱起牡丹,眼睛里有小孩子般的抵触,“你这样问,我不卖给你了!”

       蔡二爷本来只是冷言压价,然而在女子抬头怒视的刹那,却被那样的艳光绝色所震慑,不自禁心神一荡——真国色也!虽粗服蓬首,也难掩其美色,更何况此刻名花倾国相映,更是动人心魄。

       葛巾匆匆将几株牡丹放入背篓,准备去别处叫卖,然而方要离开,眼前却是挡了一只手。蔡二爷干瘦的脸嘻笑着凑了过来,抬手拿她的背篓:“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两就一百两……我蔡二爷才不缺那几个钱。随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我不去!”葛巾愤怒,挣扎着夺回那只篓子,“我说过不卖给你了!”

       “呀,小丫头不知好歹!——蔡二爷肯买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气了。”旁边有帮闲开口,笑嘻嘻,“看来是个乡下丫头,不知道我家二爷是什么身份吧?当朝蔡太师,可是二爷的堂兄弟!嘿嘿,还是乖乖随我们回去,不会少了你好处。”

       “我不去!我不去!”葛巾用力挣扎,却心疼自己种的花、不肯放了那只背篓。

       “不由得你!”蔡二爷见她居然软硬不吃,也发起怒来,冷笑一声,“不去,就给我抓她到衙门里去!——一个百姓哪里来的胭脂醉,一定是从哪儿偷来的!给我抓回去问个清楚!”

       “是,二爷!”帮闲们一哄而上,夺了葛巾手里的花篓,将柔弱女子围在中间。

       “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可以诬告良家?”葛巾见这等声势,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心一横就咬牙,“蔡太师?蔡太师又如何?花石纲也弄得民不聊生,误国奸臣!”

       “哇呀!居然敢当众诋毁太师?”蔡二爷真正发起怒来,觉得众人围观下不对眼前女子薄施惩罚不足以挽回面子,吩咐,“小的们,给我掌嘴!”

       左右一声吆喝,便架起那个女子,一个小厮挽了袖子、气势汹汹走上前去。

       “谁敢!”巴掌还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个声音厉叱,言语中有一股压迫力,让那个小厮居然顿住了手。众人一时哗然,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容光也是绝丽,肩上还停了一只白鹦鹉。她看也不看蔡二爷,径自走到那个小厮面前,手只是一挥,小厮便跌了出去。

       “婆娘,你又是谁?敢来管二爷我的事?!”见打断自己的又是一个女人,蔡二爷越发觉得面子过不去,愤怒得瘦脸发青,“来人,给我连着一起拿下!”

       随从们放开了葛巾,扑过去擒拿那个白衣女子,然而那个女子手指微动,那帮随从们陡然间就觉得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妖法!妖法!这个女子会妖法!”蔡二爷叫了起来,脸色变为苍白,但是眼睛一在女子身上一转就移不开——天,今日难道天下绝色都云集到这天津桥了?这个白衣女子容色居然亦是清丽无双!眼珠子转了转,他叫了起来:“快给我通知府尹、派人来捉拿她!”

       “蔡二爷,还要惊动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来,“信不信官府里的人来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对眼珠子?”手指一点,肩上白鹦鹉噗拉拉飞过去,闪电般直啄对方眼珠。蔡二爷惊叫一声抬手,还是慢了片刻,眼角那里已经鲜血长流。

       “妖妇!妖妇!”蔡二爷心胆俱裂,捂着眼睛逃了开去,留下一群被定住身形的随从、摆着奇奇怪怪的动作。

       “葛姑娘,快走吧。”看着对方逃去,白衣女子扶起了葛巾,把花篓交到她手里。

       然而葛巾却没有动,眼睛直直的看着她,神色陡然间有些恍惚,忽然道:“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似乎、似乎哪里见过你?”

    你不记得了么?”白衣女子微笑着抚摸着肩头的鹦鹉,那鹦鹉正亲热无比的对着她咕咕叫,“虽然过了三百年,你看,连雪儿都还认得你呢。”

    “你……”布衣女子一震,脱口而出:“白螺天女?!”

    白衣女子笑了,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葛巾妹妹,瑶池一别三百年了,如今可好?”

    “一百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谁”葛巾轻声叹息,抚摸着身侧一株株牡丹,“自从离开碧落宫之后,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没有见过其他花神姐妹了。”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终还是百花之王,你看,虽布衣乱发亦不掩国色。”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一瞬,她浓黑的睫毛下的眼里有无数光华流转,一瞬间让荆钗布裙的平民女子变得气质高华,就似倾倒天下的皇后,竟然映的满室的花朵都顿然失色。

    “对不起”葛巾沉默半响,终于叹息了一声,喃喃,“当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处罚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你会怪我么?”

    听的她提起这件事,白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天庭的决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轻声叹息,“我并不怪你。”

    “那时候,我们看到下界的惨状,也觉得天界做的太过了一些。”葛巾的眼神里满是痛楚,“可是我们都太怯弱,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谁敢说天帝王母的决定都是错的?”

    “错的就是错的。即便没有人敢指出来,错的也不会变成对的。”白螺低声,“不过,妹妹无须自责。事实上我很庆幸当时的你们能够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两个人来承担便已经够了,如果再连累到任何人,都会令我们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叹息了一声,“整个天界,只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胆魄有担当的——而我们,不过是一些草木人儿罢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坚守的东西罢了。”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祗看来,下界的凡人命如蝼蚁,但我和玄冥却不忍草芥视之,所以不惜以命相抗——但虽如此,我也并不认为所有神袛都应该和我们一样。”

    葛巾默然,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一世,你还要去找玄冥么?”葛巾低声问。

    白螺微笑颔首,脸色宁静平和:“那是当然”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马上会死啊!”葛巾却忍不住低呼“何苦··为什么不让玄冥好好地在下界生活,干脆忘记一切,像普通人一样的生老病死呢?”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头,冷笑起来“死这种事情从来不曾令我们害怕,我们所怕的,反而是被这样的‘永生’消磨殆尽了所有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难道还‘活’得不够么?”

    为这种烈烈的风骨所震慑,葛巾怔怔以对,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是啊···白螺天女身为百花之主,毕竟和她们这些小姐妹安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绝不是仅仅一个玄冥。而她所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妹妹”顿了顿,白螺转开话题,望着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谪入下界不久,听说妹妹你也犯了天规离开了碧落宫,是么?”

    葛巾微微红了脸“恩”

    白螺微笑地看着她羞涩的表情,探究“那个人是谁?”

    “他是···”葛巾红了脸,揉着手帕没有立刻回答。白鹦鹉一直歪着头静静听两人对话,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人是一个穷画匠!”

    “小孩子别乱插话”白螺啐它“你听谁说的?”

    “湛泸说的!”鹦鹉不服,唧唧咕咕的反驳“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让花魁仙子下凡的,是个落魄潦倒的穷酸鬼画师!”

    “胡说!徐郎他是个···”葛巾终于忍不住低声反驳那只呱噪的鹦鹉,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上了当,立即噤声,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哦,原来那个独占花魁的卖油郎姓徐呀”白螺掩住口微笑,拍了拍白鹦鹉“看来湛泸那个家伙虽然看起来正经,内底却也是一个好事之徒,什么闲事都好打听”

    葛巾低下头去,手指只管缠着衣袋,声音细如游丝“君宝···君宝的确是擅长丹青”

    “想来是尤其爱画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声,眼神柔软起来“那几年,每当花开之时,他便携酒前往洛阳,对花喃喃,几近痴狂。我为其精诚所感。又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花朵娇艳柔弱,枝叶却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别看他像是一个颠倒狂徒,但定然是个有侠骨的人”

    花神轻轻的说着,脸颊娇艳似牡丹。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许,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别,妹妹动了凡心,天庭又怎会轻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说自己愿意脱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为作为代价。西王母终于许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后我尚自无悔,便可以永远留在凡世。”葛巾微笑道,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后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听到这里,便微微走神。

    自从谪下凡间后,她浪迹红尘数百年,见惯人心凉薄,世情残酷,难得看到几次美满团圆的结局——而葛巾居然连接两世都是无怨无悔,那又是何等机缘……与之相比,

    天庭那些长生不死和荣华富贵,那又算什么呢?

    看来,巾儿这次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那边葛巾还在絮絮地说着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琐事,说其他是怎样一个清秀文静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谦谦君子,又是怎样才华横溢,不仅诗文出众,更是画的一手好牡丹,再难的的是用情深挚专一,对自己在无二心——一路说下来,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无半分瑕疵。风华绝世的花魁在说到自家情郎时,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变得如此琐碎。

    白螺静静侧首看着她羞涩幸福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宫十二花神里,葛巾本是最矜持娇贵的一个,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为来换取三世缘分。看来,这些草木人儿也并非如自己说的那么柔弱胆怯——只不过这一份勇气和担当,往往不为天地公道,只为个人爱恨情仇。

    原来,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坚守,还真说不上是谁怯懦。

    “这一世,我们万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顺,连年考了几次科举都不曾入选,”葛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又是断然不肯钻营附势。我们久居京城,囊中渐渐匮乏。逼不过拿出几株牡丹来,想换一些银钱贴补家用,却不料惹上了这一番风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难以脱身。”

    “钱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来转入屏风后,不一时间便拿了一个荷包走出来,沉甸甸的足有上百两,“这些散碎银两,妹妹暂且拿去应急,可别再将这些牡丹拿出来卖了——这些瑶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几个消受得起?”

    葛巾红了脸,推辞了几番还是收了,低声:"多谢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姊妹,不用道谢。”

    “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徐郎便要挂念。”看了看外头,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间有万种风情流转,“都写小姐成全。等这一世过来,我便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时候,你可记得要来找我们呀!”

    ——那边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时候天上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色。那年放榜后,殿试上御笔钦点的第十七名便是徐君宝。葛巾总算是守得了云开见月明,从此夫荣妻贵,在人世享尽荣华富贵。

    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她便放了心,数月之后便从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没想到局势变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宫人四百余人,北宋就此灭亡。汴京一片狼藉残破,史称”靖康之乱“。

    一时间,歌消舞散,百姓流离,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大难过后,她也曾回去寻找过葛巾,然而乱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和啻于大海捞针?她在战火之中三人汴京,均一无所获,只听人说徐家在靖康之难是举家南渡,却在长江之上被金兵所追及,之后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绝世奇葩,就这样消失在乱世战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后,却让她再度听到了“御衣黄”三字!

    本以为三生美满的葛巾早已经香消玉殒——而在她死后,她的丈夫居然挖了她生前最爱的御衣黄,献给了奸相秦桧,以作为进身之阶!牡丹有铮铮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于女帝的淫威,如今却被自己最爱的人出卖,葛巾会哭吗?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静的花圃里想着这些往事,一滴泪消无声息的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当为你复仇。

    高宗绍兴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暮春细雨绵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们的已经入了梦境,然而空荡荡的堂上却有影影绰绰的烛光。徐侍郎独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外面风雨潇潇,门窗紧闭,烛光映照出中堂挂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图,一片富贵气象。然而明灭的烛光里,却依稀可见案上摆放的十数个灵牌!

    外面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独自长夜而坐,手里紧握着一块锦帕。五鼓时分,他默默抬起手,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着,低声祈祷——

    “父母大人,三位兄长,请饮此杯”

    酒在青砖上从横流淌,转瞬无痕。徐侍郎独坐在堂中,眼神复杂的变幻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泪从他消瘦的颊上无声无息的落下,簌簌化为尘土。

    昔日花前纵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苍老,而离那场灭门之难,也已经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然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却似乎还时刻围绕着他,叫锦绣富贵的人日夜不能平静。泪水从颊上长划而下,干瘦的手指略微颤抖,将酒泼洒在地——

    “夫人,也请满饮此杯”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朱红的灵牌在烛光下静静而立。

    爱妻徐门葛氏之位。

    祭奠完毕,他再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握着锦帕,佝偻着身子,几乎是要咳出血来,窗外依旧大雨无声,风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发出簌簌的声响,徐侍郎抬起头凝望着庭园里葱郁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里冉冉浮现。

    巾儿,巾儿···如今的你,一缕香魂归于何处?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来,到你那边去休息啊····

    抬头看去,天地间却依然黑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如今朝野的时局,徐侍郎定定看了雨幕半响,从胸臆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韦太后的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御衣黄,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见秦丞相。

    如果巾儿还在的话····

    想到这里,心里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声,窗外又是一道电光划下,照彻了天地,然而眼神落处,徐侍郎却忽然一惊——外面的空廊风灯摇曳,雷电隆隆之中,闪电的光芒时不时的照亮天地,依稀可见庭院里落叶乱舞,一片狼藉。

    自从巾儿死后,他一直鳏居,意志消沉,也无复修整设计园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废,在没有昔年的精巧美丽,然而此刻,电闪雷鸣之中,居然看到空空的庭院深处,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艳丽花朵来!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声,踉跄冲出门去,扑入暴雨里。

    ——风扫庭院,荒草深处只见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叶扶疏,苍劲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边还有几个明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见的御衣黄!

    “巾儿!是···是你么?是你么!”徐侍郎失神半响,蓦然从喉中发出了颤栗的低呼,举头四顾“你在哪里?出来见一下我啊!”

    然而,头顶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他的呼喊声被湮没在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现在黑夜里的牡丹在雨中轻轻摇曳,娇柔的花瓣轻抚男子枯槁清俊的脸颊,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间,有人在背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清冷而诡异。

    “谁?”他悚然一惊,想要回头去看身后——电光明灭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身影,站在满院花木最深处,全身笼罩着一层微光,影影绰绰如同仙子。

    “巾儿!”徐侍郎惊喜万分地站起来,然而那个幻影却忽然消失了。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风声萧萧,草木身簇簇,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若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么?”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着脊背冲上脑来,全身登时不能动弹,不,不对!这个声音····不是巾儿!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葛巾虽死,一念却还牵挂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这一株御衣黄给你”那个声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依旧还是想拿它去讨好权贵!”

    手指忽地用力,血脉被一瞬间截断,他登时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么相见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个女子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头忽地扣紧,背后那人低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么?”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仿佛是有一阵风拂过,满园花木簌簌一动,只听那个背后的女子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惊讶,身形瞬间往后一闪,在徐侍郎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那只夺命的手从他的咽喉上霍然松开了。

    “谁?!”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经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想看到那个在牡丹花开时悄然走来的神秘人是谁——然而大雨倾盆,庭院里又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那一朵美丽到妖异的牡丹,哪里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顾不得再去找那个神秘人,踉跄着扑到在花下,泪流满面。

    “巾儿···巾儿····”徐侍郎茫然地望着御衣黄,颤抖着伸出手,仿佛像触摸一个不存在的面颊,喃喃“是你么?是你在天有灵,送了我御衣黄,对么?刚才那个人是谁?她说要带我去见你····”

    无人回答他的话,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动。

    “我知道江上一别后,你一定在那边等了我很久,不过,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抚摸着灵位,低声咳嗽着,唇角浮出一丝苦笑“很快,我就会来找你了”

    那一株御衣黄在风里摇晃,窗外大雨无声。

    四更时分,大雨的帝都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着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打伞,可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笼罩在他们头顶,那样大的雨竟然没有一丝落在他们的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门外,白螺奋力一甩,终于挣开了对方的手“湛泸,又是你!”

    “刚才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动手杀人?”黑暗中,那个男子低声责问“你难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杀业,就会受到神形俱毁的责罚么?”

    白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笑了一声,脸色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这些又算什么?”湛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愿与王母以三世为约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个男人辜负,也是她的命,轮不到你来为她抱不平”

    “那个徐君宝为附秦府权势富贵,竟然不惜卖妻求荣!”白螺愤然“湛泸,上次你阻拦我就苏盈,今日又阻我为巾儿复仇——若不是看在我们数千年的情分上,我早已与你翻脸”

    湛泸蹙眉回头看着她“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会阻拦我”白螺声音冰冷“湛泸,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时,难道还能阻得我一世?这种人,我是非杀不可!”

    湛泸静静凝望了她片刻,眉间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来。

    “螺儿,不要总是将我与玄冥相比较”他低声叹息“当年沧州大旱之事发生时,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侧,不能及时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庆幸当时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泸,你真的会帮我么?”

    湛泸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会”白螺微笑起来,笑容有些苍凉“因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钢铁铸成的,怎么会做出那样不顾后果的事情来?···不要说人世苍生于你如蝼蚁,便是我们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来也不过尔尔吧?”

    湛泸微微蹙眉,眉间的神色却是复杂。

    “不”他摇了摇头,忽然截口打断了她“你和玄冥,对我来说从来都非尔尔之辈——你们是生死我可以之交的朋友,为了你们赴汤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泸一直是这样冷锐镇定的人,连眼神都泛着钢铁一样的光芒,从未有过一句这样肺腑之语,如今一旦说出来,竟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螺儿,你辗转红尘数百年,总是觉得什么都已经明白”湛泸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在有些事情上,你过于偏激,并不是真正的懂得”

    不妨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态人心,她若不懂得,难道他便懂得了?湛泸只不过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无血无肉,无泪无情,千百年来陪伴在下界帝王身边,锁在深宫之内,何曾入过世间?

    “我久处深宫,倒也有一些耳闻——徐侍郎是怎么的一个人,估计出乎你的意料”湛泸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的电光“答应我,螺儿,就算你真的要杀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后”

    “为什么?”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韦太后的生辰——你难道要等徐侍郎将御衣黄献给秦桧谄媚完毕后,才去取他性命?”

    湛泸颔首“不错”

    “为什么?”白螺蹙眉。

    “因为···”湛泸淡淡一笑“我想其实你并不真正懂得这个男人”

    白螺正要反驳,湛泸却将一物扔到了她手里。

    那是一块锦帕,一尺见方,四角垂着残破的流苏,原本是藕荷色,却被斑驳染满污渍——然而奇怪的是,污渍之上,却有密密麻麻的行书,仔细看去,竟是题着一首词!白螺一见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这是方才徐侍郎手里拿着的东西,你或许没留意到”湛泸淡淡,白螺将锦帕展开,对着光细细分辨,双手渐渐颤抖——那污渍,原来是陈年的血迹!

    染满血迹的锦帕上墨迹纵横,题着一首词,那词虽然是女子手笔,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纸背,激越之情溢于言表,细细看去,竟是一首《满庭芳》

    “这是葛巾的笔迹!”她猛然一震,失声——这,赫然是一首绝命词!

    “是的”湛泸低声“靖康之难后,徐君宝随东京留守杜充守卫开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弃城仓皇而逃。徐君宝令全家先行南渡,只身留下抗敌,却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满门三十余口无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于锦帕上书一词,投江而死”

    白螺脸色微微一变,咬住了唇角,不出声,只是盯着锦帕。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夜夜岳阳楼

    那首词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泪凝成,虽然隔了十年,其中蕴含的绝望和愤怒依然如同火一样的燃烧,几乎将这一块锦帕燃为灰烬!

    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对虎狼般围过来的金兵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圆满,到了最后一世,却居然换来了如此结局!

    “被你称为负心汉的徐侍郎,一直保留着夫人多年前的遗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却并未在三生结束后回到天庭——她牵念着丈夫,今夜在院子里凭空开出的那一朵御衣黄,定然也是她的杰作”湛泸负手凝望天际,淡淡“你说,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白螺心里一震,无言以对。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泸叹息“螺儿,是否因为多年来你见惯了人情凉薄,所以太容易将一切看得太悲观?我并不是想阻拦你为葛巾复仇,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你一直过于聪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对世人的信心”

    白螺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只是握着锦帕微微咳嗽起来。

    “等一等吧”湛泸轻声叹息“到十五日之后,便见分晓”

    次日,云开日出,暮春时节的临安城里一片繁华景象。

    雨夜里折腾到天明,白螺觉得疲累,一觉竟是睡至了午后,梳洗完毕后,给花架上的白鹦鹉添了一把小米,推开门去,却看到对门的顾大娘正焦急地往这边堪,一见她家花铺的门开了,登时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哎呀,姑娘你昨儿没事吧?”顾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吓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的进了你房子,我以为····吓,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没事,大娘”白螺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只手,似是很不习惯这种过于热情的肌肤接触“让您担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儿听说姑娘出了事,大为心焦。答应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顾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还没答应当她家媳妇,老太太就这样爱着姑娘——要知道连当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这般看顾呢”

    架子上的白鹦鹉咕咕一声,睁大了黑豆似的眼睛,歪着头似是看笑话般望过来,白螺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有点不耐——提起百花曾家,说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亲,虽然被她委婉的回绝了,却还不死心,一遇到空档就来旁敲侧击旧事重提。

    “这也是缘分呀!曾家也是高门大户,等闲我们这种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种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一见就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一样!曾老夫人说能种出这等莲花之人定然不同反响,当日就托我来做媒”

    白螺只是笑着听,心里却叹了口气: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送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然而对着这个热心而琐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随意发脾气,只好耐着性子推脱“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远在九诏,此事断不可擅自应承”

    “姑娘说的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才是好人嫁闺女的礼数见识”顾大娘见得她意有松动,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这一层意思说了,老太太说那也无妨,只要姑娘愿意,无论姑娘的家乡有多远,曾家都愿意派人修书送聘,绝不少了半分礼节让姑娘受委屈”

    “····”白螺顿时词穷,觉得脑袋真的大了起来。

    “不必如此”她连忙摇手,寻辞推脱“待我先修书一封寄往家乡,询问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吧”

    “那好,姑娘可要尽快写信啊!”顾大娘无法,只好悻悻叮嘱“我看姑娘都快二十岁了吧?还没定下个人家,实在是太耽误了终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儿家,虽然人才出众,没有夫家照顾怎么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将这个热心的妇人送到门口,“大娘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门,忍不住一跺脚,恨恨低声“该死!这曾家的老太太,怎么只管盯着我不放?这天下难道就没别的女人了么!”

    话音未落,只听咕咕一声,白鹦鹉飞到了她肩膀上,几乎是笑的打跌“什么时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这扁毛丫头!”白螺恨恨骂,随手拿了梳子砸过去“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白鹦鹉重新一扇翅膀,扑簌簌飞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闪避着,从屏风后转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矫健,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飞掷过来的玉梳,显然也是听见了前头那一番逼婚,忍俊不止“原来你在凡间过着这样的日子”

    看到那个铁板着脸的家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没好气“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个凡人大娘逼婚,实在令人捧腹”湛泸笑起来,那种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钢铁的脸上出现,竟然是如乌云中的阳光般耀眼,然而只是一瞬,那笑意便隐去了,他收敛了笑容,低声“怎么?这一世你还尚未遇到玄冥?”

    听到那两个字,白螺也收敛了笑意,侧过头“还不曾”

    湛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这短暂的沉默,让这间铺子里出现了奇特的冷场,他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轻声道“三百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碧落宫里德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叹息“没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间要酿出这样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镜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泸淡淡“我只是怀恋那时候的我们”

    他是剑仙,玄冥是雨师,而螺儿是花仙,他们三个虽然分别是不同的神仙,却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宫里把酒言欢,沉醉于百花丛中。朝朝暮暮,欢笑无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这样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称得上是神仙日子了吧!

    只是,随着三百年前那一场惊动整个天界的风波,一切都改变了。

    螺儿被谪到凡间,玄冥更是被贬为凡了人,他们受到天界严厉的惩罚,在红尘中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间从繁华到衰落,从破败到重建,却无法再和他们两人如往日般朝夕相处。

    ——或许如白螺所说,三百年前即便他在当场,结果也不会改变么?

    沉默了半响,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骨啃其肉,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

    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

    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陪笑“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及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

    “哦?”秦桧酒至正酣,饶有兴趣的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

    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然阴森“可饮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人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仿佛变了个人,捧起花盆,用力摔倒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

    “奸相,拿命来!”

    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竟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支,剪了的断口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

    “看不出,徐君宝他竟然····”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

    “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泸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渡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听着,说不出话来

    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特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

    “····”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

    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

    “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

    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流下泪来。

    白螺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

    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

    “你要做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中看到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

    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

    “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侍郎的寿数却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

    “什么”白螺吃了一惊。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的去刺杀,这并不是没有原因,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

    “····”白螺说不出话来。

    原来,昔日一幅《焦骨牡丹图》,就已经勾画出了这个一介书生的铮铮铁骨,葛巾知人之深,爱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负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忧心?”湛泸道“你看,这第三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料得再等几十年,他便可以和葛巾来世重逢——到时候,这个世间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说道这里。湛泸微笑起来“就连我,也禁不住羡慕他们”他的笑容有些复杂,白是一把螺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一直以来,或许因为他的本性是一把上古神兵,她都觉得湛泸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却不料他对于人心却洞若观火,细微至此。

    “世态凉薄,人情如纸,螺儿,虽然百年来你看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别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泸轻叹,摇头“就如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杀了徐君宝,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会如何?”

    白螺眼神复杂,许久轻叹“你说得对”

    湛泸松了一口气,道“从未见你低头认错,如今这么说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么?”白螺一惊,蓦地抬头。

    “是啊,难不成你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湛泸苦笑“如今宋室王气衰竭,我奉天帝之命离弃赵氏回归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现新的王者之后才能再度返回”

    湛泸乃天子之剑,只跟随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个王朝兴起,又不知该过去了几世。

    白螺默默地想着,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湛泸低声“玄冥还没有找到,你一个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顾自己”

    “恩”她轻轻应了一声,有些茫然。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在花下相对坐着,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吹拂,宛如枝叶间有无数精灵在低语。这样的情景,仿佛忽然回到了几百年前碧落宫的沉香亭之畔。

    湛泸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长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看着他离开,白螺坐在满室葱茏的花木之中,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萧瑟和孤独——几百年了,他辗转漂泊于尘世,唯有同在下界的湛泸是她唯一的伴侣,时不时来看她、和她说话,或许知道他一直都会在那里,时间久了,竟也不觉得这是多么的可贵。

    如今,当他真正的离去之后,那种孤独才铺天盖地而来。

    她茫然的想着,看着庭中青青碧草,忽然觉得极其疲倦,不要去想了·····这些事情,本来是凡人才应有的烦恼,而她,本应已经超越了这种业障,世事流转、爱憎纠缠,于她不过是镜中之花而已,终成虚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无论如何,葛巾这一生终得圆满,也足以令人欢喜了。

    小注:牡丹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叶、重楼之异,以黄紫者为最,洛下名园有牡丹数千本者,每岁盛开,主人辄置酒延宾,若遇风日晴和,花忽盘旋翔舞,香馥一场,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罗拜于花前,移时始定,岁以为常,正黄色十一品,御衣黄,千叶,似黄葵。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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