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中井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在这之前,他一直躺在床上,陷入望风扑影的想象之中。渐渐,想象淡薄了,而头脑依然隐隐作痛,这使他不能集中精力去思考问题。
还没等中井站起来,敲门人已破门而入,中井忙站起来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来访者是一个女青年,打扮得十分时髦,她的头发染得金黄,戴着宽边眼镜,口红涂得很浓,穿着一件黄色的上衣和一件鲜红的紧身裙,手里拎着一个藤制的手提包。"……"中井呆住了,不知道对来访者讲什么好,因为他根本不认识她。站在中井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不出多大年岁,也分辨不出她是什么人,虽然她着装华丽,浓妆艳抹,却没有丝毫轻佻。
"您是中井纯夫先生吧?"
那个女人问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中井,目光里闪过一丝含情的秋波。
"是的,我叫中井纯夫,您是……"她没有回答,而是哈哈大笑起来,就跟演员登台演戏一样,笑得有点太过火了。
一会,她才收住笑说道:
"你呀,没有台词了吧,据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啊?那,您就是……"她把胸脯稍微挺了挺说:"是的,我就是仁部伦子,难道你连自己的朱婚妻都不认识?"中井根本没有见过仁部伦子,他怀疑这个女人是在撒谎,尽管这样,他还是把她请了进来。
他发现被褥还堆在床上,想收拾一下,又不好意思,于是,他便把警察刚坐过的座垫翻过来。请女人坐下。她侧身坐下去,大腿从裙子里露了出来。她的体型真美。"对不起,你真是仁部伦子吗?""是的,这种事要是撒谎,马上就会漏馅的,再说,也没有必要撒谎。""那倒是。不过,您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呢?"中井就象和一个普通的女人谈话一样,并没有把她当作会长的孙女。""我想看看我们订婚的事怎么样了,而且也要让您看看您的对象仁部伦子是个什么人。""管她是什么人,反正都是一派胡言滥语。""胡言滥语?"仁部伦子虽然瞪大了眼睛,却流露出放心的神色。
"是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谣言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开了,我也被从工会干部中赶了出来,工会的同事们把是非闹得颠倒了。"中井把这两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她。中井心想,如果对方确实是仁部伦子,那么她肯定不会相信这门婚事,这样,至少能有一个人承认自已讲的是实情。这样一想,中井充满了信心。
"原来如此,不过,这件事是谁搞的鬼呢?莫非有第三者插手伪造?""不仅是订婚,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让我们结婚了。"中井把手伸向枕头旁边的西装上衣,从口袋里取出那份户籍誊本,在她的面前打开。
"啊?"
她神色有点变化,不知是吃惊,还是害羞。
"不过,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区政府搞错了?""这可不是单纯搞错了的问题,而且也不可能搞错。我想,结婚申请报表是别人替我们递上去的。尽管详细情况还不清楚,但可以想象,只要形式上履行了手续,法律上就生效……""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为什么会干出这种怪事呢?"仁部伦子不时地皱起眉头,和她刚进屋时的谈笑风生相比,象换了个人,也许她开始的谈笑风生就是一种做作。
二
"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问题?问我?什么问题?"
仁部伦子抬起头,当她的目光和中井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又把头低下去。"你应该是下落不明。再说,我们订婚的谣言是昨天才传开的,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我对你的消息如此灵通感到奇怪……"在弄清这两天的情况之前,中井是不能完全相信面前的仁部伦子的,也许她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圈套。
"啊,这件事嘛……"
仁部伦子若无其事地轻声回答:"昨天,在电车上,我听两个人在谈话,他们好象是巴安化妆品公司的推销员。虽说我从家里出走,可对巴安化妆品公司倒是意外地怀念,甚至看到有人戴巴安化妆品公司的厂徽,我就想上前搭话。那两个推销员模样的人正谈着会长的孙女和工会干部订婚那件事。因为会长只有我一个孙女,听了他们的议论,我当然很不理解,自己还蒙在鼓里,这桩婚事就成了。于是,今天早晨我就给工会打了电话,确认这件事是不是事实,您的名字和住处就是从电话里打听到的。""确实,不过,你为什么直接打电话问工会呢?我想,如果打电话问秘书科长不更自然些吗?"中井虽然认为自己有些刨根问底,不过还是问了,他想把全部情况搞清楚。
"当然,我也那样考虑过,不过,因为秘书科长认识我,我担心他听出我的声音,所以才没有问他。再说,我多少还有点好奇心,给工会打电话,也许能听到本人的声音。"在她说最后这句话的时侯,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顽皮的微笑,和她那身打扮很不相称。
"那么,来我这里也是出于好奇心吗?""是的,有一半好奇心,当然也想了解事情真相,我也考虑过伪造我们结婚这件事……""你好容易才藏了起来,在我面前出现不感到危险吗?你想没想过我有可能报告会长?""啊?!"仁部伦子的腿哆嗦了一下。
"难道你真想那样干吗?"
她的语气是认真的,看来,她似乎从内心担心有人报信。
"不,至少现在还不想报这个信,既然有人背着我们提出了结婚申请,那就应该首先把这件事调查清楚。""调查清楚,这可能吗?""这我不知道,但我想尽力查查看,再说,户籍又不能老是这样放下去。""倒也是,那我也一起参加调查吧。"仁部伦子兴致勃勃地说。
"是吗?首先应该去区政府调查,也许两个人去更方便,请稍等,我准备准备。"中井简单地刮了刮脸,便和仁部伦子一块走出去。
路上,中井问仁部伦子为什么出走。
仁部伦子说:"我渴望自由。而祖父是个靠自已奋斗发家致富的人,换句话说,也是个暴发户。尽管这样,他仍不满足现状,还常想入非非,望子成龙,要把我培养成深宅大院的千金闺秀。高中毕业后,就让我去学花道、茶道等出嫁前的学问。祖母也叫人讨厌,这样的家庭生活令人窒息,和那些当新娘的学问比较起来,我倒是想学美术……""哦,你想当个艺术家,不过,真了不起,一个独身女人能这样很好地生活。"中井又看了一眼与他并肩走着的仁部伦子,心想:仁部伦子那身接近原色的着装,也许就是她那艺术观的具体体现吧。
她脚穿高跟皮鞋,和中井身高不相上下,其风采格外引人注目。
"啊,这是真的,从家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点钱,当然,这么点钱马上就花光了,现在由于搞点副业,生活总算能过得去。"仁部伦子望着远处说,她的语气是淡漠的,而且也没有讲她做的是什么副业。
三
区政府办户籍的窗口在右边,说是窗口,可不象邮局那样栏着金属网,和外面只有一台之隔。
负责办理户籍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办事员。
"这是我的户籍誊本,里面有问题。"中井取出带来的那份户籍誊本说。
"哪个?"
女办事员冷淡地问。她根本不去听中井的说明,接过眷本就走进去了。不一会,她从里面取来了户籍底簿,翻到中井户籍的那一页。振振有词地说,"哪里有问题?这不和底簿一样吗?"女办事员说着把户籍誊本交给中井,目光里还带着几分蔑视。
"是吗?那是户籍底簿搞错了。"中井对她本来就有些反感,听了她的话,故意顶了一句。
"啊?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户籍誊本上填着我已经结婚了,其实我没结婚。""你和我说也没用……"办事员神经质地呶起了嘴。她是近视眼,看样子似乎要把眼镜摘下来。
"这是真的,按照这个誊本,我妻子是仁部伦子,而她就是仁部伦子,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和我结了婚,所以我才说户籍誊底簿搞错了。"其实,中井是故意为难她,对此,中井感到满足,这种心情就跟和公司谈判一样,一但抓住对方的漏洞,就乘虚而入。
"难道你是来无理取闹吗?"女办事员说。
"岂有此理!我是郑重其事的,本来没结婚,却写成了已婚,这事多让人棘手。我是男的,受害可能轻一些,对于女人来讲可是件大事,这等于让一个女人失去贞操。""失去贞操"这句话似乎使女办事员联想到什么,她的眉毛猛地抽动了一下。
"请稍等一等。"
她又回到里面取来了另一份文件。
"请看吧,没错,结婚申报表还在这里呢。"说着,她脸上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自豪。
"什么申报表?给我看看。"
中井和仁部伦子接过那份文件。这确实是他们的结婚申报表,申报人是中井,提交年月日是五月九日,结婚典礼栏也是五月九日。
最下栏担保人一项,填着两个人:
东京都新宿区矢来町xx番地太田荣一
东京都文京区小日向町xx番地泉十郎
这两个人名,中井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认识他们吗?"中井问仁部伦子。
"我根本不认识。"仁部伦子摇着头说。
"还记得这份报表是什么人送来的吗?"中井心想,也许她记不得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问了一句。
"啊?都两周了,记不清。"
"倒也是,不过,这份报表并不是我们提交的,是有人背着我们干的,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理才好呢?""这是真的吗?"女办事员仍然不相信中井的话,她打量着中井和仁部伦子。也难怪她不相信,因为象这种由第三者背着男女双方递交结婚申报表的事,还从未遇到过。
"我讲的部是实情,如果我们是夫妻,就不会特意到这儿来消磨时间了。""倒也是,不过……怪呀。"女办事员不解地摇着头,又把结婚申报表和户簿底簿拿给上司看去了。
不一会,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情况已经知道了。如果你们两人确定已经上了户口,而且又没有结婚,那么应该申请订正。""是这样,那么现在就订正吧。"中井说。
"那不行,目前订正户口还为时尚早,因为我还不知道您是不是中井纯夫,订正户口需要由法院批准才成。""真麻烦,你们受理这份申报表时这样慎重就好了。""只要是手续健全的报表,我们不能不受理。提交申报表时,由你们填写两份,其申一份送交仁部伦子所在的市区町公所,凭那份申报表把她的户口转过来。因此如果原籍的地址写错了,当时就能发现,也应该有所记载。"那个上司边说边自信地点头,他似乎对自己的处理感到非常满意。
"没办法,回去吧。"
仁部伦子拉住了中井的胳膊。
四
中井肚子饿了,方才所以不感到饿,那是由于酒劲没有消失的缘故,而在他们走了一段路后,昨晚的酒劲似乎消失了。
中井把仁部伦子领进一家餐馆,这家餐馆离区政府还不到十米远。
"白跑了一趟。"
中井要了两碗荞麦面条,对仁部伦子说,他的语气挺自然,象对朋友讲话。
"是的。看过方才的申报表,中井先生有什么感觉?"仁部伦子若有所思地笑着问。
"啊,是指担保人的事吧?我想查查,可能是伪造的名字,所以说那一栏纯属瞎填……""我不是指这个,中井先生的原籍和现住址、我的原籍和现住址都写得千真万确,我问的是这个。"服务员端来了汤和作料,又送来茶,伦子满不在乎地端起了茶碗,文雅地呷了一口。
"是这件事……"
"是的,虽说目前还没弄清是谁干的,不过,一般人不会知道别人的原籍和现住址的。尤其是我,连居民登记都给取来了,尽管人没变化,但法律上已经是现在的住址了。居然有人对我们了解得这样详细,这不叫人奇怪吗?""确实奇怪。"中井"啪"地捻了一下手指头,他想:确实如仁部伦子所说,假如有人向中井打听别人的原籍,他连最熟悉的木场的原籍都一无所知。
"所以,递交申报表的人肯定在哪作过凋查。""啊,我的情况只能从公司人事科查到,而你的情况又是怎么查出来的呢?""这件事可能与公司有关,否则再也没有办法,查到埃"伦子说着打开了手提兜,从里面取出一盒香烟,她递给中井一支,又以优美的姿势打着了火。这是中井今天第一次抽烟,在这之前,他一点吸烟的欲望都没有,这也真有点怪。
"请问,中井先生是怎么把那份户籍誊本搞到的呢?"伦子似乎在考虑着别的事。他嘴角喷出一股青烟,又转了话题。
"是这么回事……"
中井向她说明:户籍誊本是在工会紧急执委会上,大河静子从收发室里取来的。他接着又说:"提起这件事,那个大河静子已经自杀了,就在你来前小一时左右,警察来过我这儿。""警察?警察为什么来你这里?""这是叫人奇怪,反正最近莫名其妙的事一个接一个劈头盖脑……"他本来不打算对仁部伦子讲大河静子遗书的事,因为他担心,即便自己讲了,她也不会相信自己与大河静子毫无关系。可是,当他对仁部伦子讲了这件事以后,仁部伦子似乎轻信了他,并没有刨根问底。
"怪呀。"
她用一种男人的语气说,接着又咬紧了下嘴唇。
"怪什么?"
"我想,大河静子和我们的事不能毫无关系。""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具体的又说不出来。"其实,在仁部伦子来他住处之前,他要琢磨的就是这件事,只是因为头疼才没进一步考虑。不管怎样说,大河静子那份遗书的来龙去脉是有必要查清的。"中井先生,到收发室查过送户籍誊本的人了吗?""啊?为什么要查这件事?"中井反问,其实他知道她问题的含意。
有人把户籍誊本送到收发室,这件事是从大河静子口里知道的。那么可以考虑,大河静子是想通过这种架空的"结婚"达到一定目的。
"不过,大河静子是在收发室来电话之后才出的屋。""但是,没有人证明电话是不是从收发室打来的呀。"中井默默地点了点头,那电话说不定从公司哪个地方打来的。
他不由得一阵颤栗,按这种考虑。大河静子的自杀也有很多疑点,他觉得似乎在自已的周围已经设置好了圈套,而且这个圈套正在逐渐收口。
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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