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斯和H.M.听到那声枪响时,正站在右舷的栏杆边上,时间刚好是九点差一分。
H.M.戴着一只炮铜制的表,刻度盘上刻着发光的数字。在那片非同一般的黑暗中,麦克斯看到那只表从外衣和雨衣底下显露出来,在空气里无形地翻动,如同特技摄影的效果一般。当他们都开始向开火的地方跑去时,他发现表又消失了,大概是掉进了背心的口袋里。
“出事了,年轻人。”H.M.的声音有点嘶哑。“看在伊索的份上,走路要小心点。走路要小心点!”
麦克斯拖着坏腿蹒跚着,用他的拐杖朝着前方摸索。黑暗是一面你可以用脸摸索敲打的墙。他和H.M.走散了,又找不到他了。当他们随着摇晃不已的船移动的时候,他只能分辨出坚硬的黑色栏杆和甲板上支撑用的铁杆。
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朝向船头的位置上,黄色的灯光在前面微微闪烁。那只是一根火柴的光亮,可看上去却好似一盏黯淡的灯笼,甚至毫不畏惧冰冷刺骨的寒风。
“把灯熄了!”一个声音在喊。
这个声音大叫着,直冲麦克斯的耳朵。直到周围寒冷的空气被嘈杂的活动所搅动,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一小伙人的中间。有个硬东西重重地撞在他的左肩胛下面,不是肩膀就是手,将他向前推去。他的膝盖冻僵了,拐杖从他手里掉下,发出卡嗒的声音。栏杆向它这边倾斜过来,令他感到一阵恐慌,闪着磷光的奔流正在他脚下汹涌澎湃。
在他的正前方,有人在黑暗中伸手打了一下那只握着火柴的手。火柴光熄灭了。然而在此之前,随着栏杆的冲击和甲板的摇晃,麦克斯已经在阴影和微弱的闪光中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拿着火柴的人是乔治·A·胡佛。他把火柴拿到耳朵的高度,背和肩膀高高耸起,你可以看到他圆圆头顶上又短又硬的头发,还有滴溜转动的眼睛里发出的光芒。胡佛从栏杆闪出一小段距离,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向下看了看甲板,那神情仿佛看到脚上有条蛇一般。火柴熄灭了。
“你不知道不能在甲板上发出亮光吗?”三副克鲁伊申克先生的声音命令道,“你不知道……”
胡佛没有回答。他又点燃了一根火柴。
“先生,你疯了吗。把火柴给我!”
一阵混战。不是风把火柴吹灭了,就是三副给弄熄的。胡佛的抗议显得如此可怜。他看上去并不惊恐:只不过全神贯注,被越来越大的兴奋强烈地吸引住了。
“有人掉下船了,”他努力不让自己结巴。“他突然掉下去了,水溅出砰的一声,脑后中弹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站在那里对着火柴小题大做了。有人掉下船了。”
“站稳了。你确定吗?”
“是的,先生,”黑暗中传来另一个喘气声,“我是四号看守。我们看到他从救生艇甲板上掉下去了。我打了招呼,听到电报机响,但我们除了减速没别的好做的吧?”
最后一个声音里带着疑问。
“如果你是四号看守,”三副说,“他妈的在这里做什么?回你的位置上去!”
“我得到命令要找到他坠落的地点。三号岗哨,还有比灵斯先生,说他们认为他……”
“他怎么了?”
“他向自己开了枪,先生。他自己开枪的。你能看到他的脸在磷光似的东西里闪过。那把手枪跟着他一起掉下去了。”
“死了?”
“哦,他是死了!”胡佛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插嘴道,“直接在后脑勺砰的一下,可怜的家伙。像一块羊肉一样,死了。他穿着法国军官制服,可爱的制服啊。直接在后脑勺这么砰的一下,我亲眼看到了。但不是他自己干的,别怕!我甚至看见那个朝他开枪的家伙。如果不是那家伙把他一枪砰出船外去的,那可就是见鬼了!”
“等一下,”三副严厉地打断他的话,“你肯定他死了?”
“一枪砰出——”
“把消息通知船桥,”三副对四号看守说。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了些宽慰。“不,且慢。我自己把消息带过去。你呆在这儿,胡佛先生。我会保管你的火柴的。那边是谁?”
沉重的脚步声重重地踩在甲板上,融入一片混乱中。
“格里斯沃尔德,”事务长用吵哑的声音回答道,“出了什么事?”
“哦,格里斯沃尔德,我们的朋友伯纳被枪击中,从船上掉下去了。我们正在处理这事。这儿的是胡佛先生。看着他。我要到船桥上去一趟。”
“觉得老头子能把解决这些吗?”
“不可能,即使那个法国人还活着,把他捞起来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而且,也太危险了。”
“对。我随时候命。那边是谁?”
“像个麻袋一样把他捞上来,”胡佛越来越兴奋地继续胡乱说着,仿佛所见所闻的新鲜感令他精神焕发,“如果不是那家伙把他一枪砰出船外去的,那可就是见鬼了!”
事务长的声音很粗鲁。
“嘿,先生,稳当点!留心脚下!别在我面前昏倒的哟,啊?”
胡佛的语调哆哆嗦嗦,一会儿粗,一会儿细,喘着气。“我的心脏,”他抱怨道。“简直太兴奋了,受不了了。我的心脏。”
“那就让我帮帮你吧,想要进来吗?”
“哦,我会的!等我把我的救生衣捡起来。它在甲板那边的椅子上。”
事务长又严厉地说,“谁在我后面?”
麦克斯聆听着这一切,仿佛有些出神。他在甲板上四处摸索着自己的拐杖,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这时他正好触到了某人的裤腿,那双腿在空气里痉挛着,显示出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回答事务长的是H.M.的声音。
“是我,年轻人。”
“亨利先生?”
“呃——呃。我们整年都难遇到的好天气。”
“你能把胡佛先生带到船舱里去吗?这是他的胳膊。现在用你的脚感觉一下,你能在甲板上发现一种窄窄的铁板。无论你在哪儿踩到这样的铁板,它都是通向门的。跟着铁箍走,你就能回到船舱里了。劳驾。”
麦克斯抓到了某人的外套,他不确定那是H.M.的还是胡佛的,于是就跟在了另两人的后面。他们慢吞吞地向前摸索,找到了一扇门,穿过一个没有灯光的小房间,终于看到一束柔和的灯光,不过灯光仍然令人眩目。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白漆通道上,在通道尽头的右转角处,是通向船舱右舷的主通道。红色的橡胶地板比空旷的甲板更为坚固。在他们的右边是一扇关着的舱门,上面清晰地刻着黑色的数字B-71。麦克斯陷入了回忆,那是伯纳上尉的船舱号码。
“好了,”H.M.咆哮起来,“可以停下来了。听着,年轻人。告诉我,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看到那一切的?”
胡佛看上去倒是愿意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但他磨蹭了一会,才开始说话。
他背靠着白色的墙壁,脚远远地伸展开,仿佛就要滑下去。木桶一般的小身体缓缓地喘着气。他盯着地板看,夹克下的右手伸到胸口,轻轻地拍打着,左手手指上无力地搭着一件救生衣。铁灰色胡须上方蜡白的面颊上泛出一阵红晕。
“这本来应该呆在家里说,”他喘着气,仍然轻拍着胸口。“我,乔治·胡佛,看到一个可怜的家伙中枪了,跌下了船。他的帽子上有枚红色的金帽章。”
“啊,当然。可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嘛,”胡佛突然用他黯淡的蓝眼睛检视着什么,他说,“我当时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甲板上有我的椅子,就在那门外。”
这是真的,麦克斯想起来了。早上他绕着B甲板走的时候,曾看到胡佛在甲板的椅子上打瞌睡。
“我坐到了椅子上,”胡佛控制着呼吸,继续说道,“拉紧了毯子。我在那儿坐了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吧,我想我得回船舱,这时门开了。就是那边那扇门。我能听到它开了,有人走到了甲板上。”
“有几个人?”
“两个,”胡佛沉思了一会,回答道,“虽然你看不见,但是你能听到他们走路。他们走到栏杆边。你仅仅只能勉强……”一个天生会讲故事的人,他把拇指和食指按到了一起,夸张地举了起来,“你仅仅只能勉强看到他们的头和肩膀。嗯,我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有!直到这一切突然发生了。我听到打架般的一阵嘈杂声,听到篝火晚会般的巨大火焰和砰砰声。最后,有人用一把枪的末端指着那个可怜的家伙帽檐下的脑袋,在他身后开了枪。我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胡佛在这儿又一次跳了起来。在一阵强烈的兴奋感中,他又回复到之前的激动。他的语调显得有点受伤。
“我说:‘我在这儿呢,年轻人!你——在干——什么呀?’上帝,我想,这不起啥作用嘛。除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发出尖叫声外,啥也没有。我走到栏杆那儿去,正好在栏杆边缘看见他的靴子,是双皮靴。我触到了一只。而就在这时,另外一个人轻轻地跑开了,我顺着栏杆边缘往下看,就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家伙。
“他先是在闪着亮光的泡沫中把头探上来,然后是他的背,接着开始向后滑去,像排水沟里的甲虫那么快。没两秒钟你就再也看不见他了,除了又泛起泡沫的水花,什么都没有了。可怜的家伙,我看他真是够倒霉的。”
胡佛的话语突然停住了。
他又一次轻拍胸口,慢慢调匀喘息。他开始对事情感到遗憾起来。不过看起来他仍然有点忘乎所以,正陶醉于成为整件事的见证人的事实当中。
在胡佛讲述的过程中,H.M.沉闷地一言不发,仿佛在深思着什么。他的嘴角往下耷拉,透过那副挂在大鼻子上的眼镜注视着胡佛。他摘下了他的帽子,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人样。他抽了抽鼻子,然后用双拳捂着屁股,以一种令人吃惊的温和注视着他的同伴们。
“嗯,”他低声说,“看上去就好像我们又亲眼经历了遍。你能看见那个开枪的人吗?如果你再见到他,你能认出他来吗?”
“哦,老弟,老弟!不要奢望有奇迹!“
(对H.M.来说,被称为“老弟”可是全新的经历,他的嘴角又开始往下耸拉。但他还是坚持住了。)
“好吧,那么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我不知道。”
“你说他跑掉了。他向哪个方向跑了呢?向前还是向后?或者通过这扇门往回跑?”
“但愿我能告诉你。我在想那个可怜的家伙。”
通道尽头黑色的门摇了一下,发出砰的巨响。马休斯中校穿着一件亮色的防水衣,从甲板上摸索着走了过来。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一眼B-71的门。
“伯纳就这么走了,”他评论道。
“我们中的又一个,”麦克斯说。
“我想告诉你们一些事,”船长清楚地继续说道,“伯纳向自己开了枪,很不幸。”
胡佛直接跳了起来。
“为了全体船员的利益,”马休斯中校说,“在我们抵达彼岸之前,事实就是伯纳向自己开了枪。你们明白么?救生艇甲板上的两位目击者看到手枪和他一起掉到水里去了。这家伙可能疯了。他杀了吉阿·贝夫人,然后自杀。再也没有危险了,清楚了吗?”
他停了一下,瞥了一眼四周,这时三副从他身后推门走了进来。
“我的工作,”马休斯中校说,“就是让这艘船安全地抵达港口。我得看着工作完成。但是我不能冒险让整艘船处于惶恐之中。清楚了吗?”
胡佛慢慢地点着头。他黯淡的蓝眼睛转动着,出人意料地透着精明,审视着地板。
“依我看来,”H.M.说道,“我认为你做得很对。乘客怎么样了?”
“乘客们等着被告知真相,”船长说。“事实上,他们怎么都得接受。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他们现在都知道有关吉阿·贝夫人的事儿;我可以告诉你,全体船员也都知道了。不过有一点特别。从今天早上开始,在全体船员中建立起一个特殊的相互关注系统,我下的命令。伯纳掉下船五分钟后,我收到了船上所有相关官员的报告。这艘船上的每一名船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或者可以提供在枪击时的不在场证明。”
马休斯中校并没有提高嗓门,然而通道上的气氛已经变得像甲板外一样冰冷。
“你们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吧?如果你们还不明白,那我告诉你们吧。这个杀人狂一定是剩下来的七名乘客之一。或者是我们自己的官员之一,而这种可能,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已经把它排除掉了。非常好。”
马休斯中校不带明显感情地抬起他张开的右手,重重地打在B-71门通道的白色墙壁上,门框发出嘎嘎的响声。
“有罪的乘客不能离开。他们中没有人能带着任何东西离开。他们会被询问,他们会被监视,他们会被包围,他们会被折磨,直到我们挖出这个我们所要的人。就是这样。克鲁伊申克先生!”
“先生?”
“去找到事务长,问他能不能到这儿来找我们。亨利·梅里威尔爵士,我得直接询问你。我不是侦探。这不是我的职责所在。你会接手吗?”
H.M.就像一个昏昏欲睡的大块头,背靠在船舱关闭的门上。他从雨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黑色的烟管,烟斗处根本插不进一支铅笔,然后放到嘴角边。他脸上常有的那种像闻到臭鸡蛋般的不屑表情,此时已经不见了。他吮着烟杆,眯着眼睛透过大眼镜斜斜地向侧面望去。
“年轻人,”他说,“我很荣幸。”
“在我们抵达彼岸之前逮住这个坏蛋?”
“我什么也无法许诺,”H.M.出人意料地说,“我只有疯了的时候才许诺。现在我可没疯。只不过整装待发、摩拳擦掌而已,像你一样。”
“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了么?谁干的?又是为什么?那些该死的指纹是怎么弄上去的?”
“嗯……现在,我什么想法都不会说,”H.M.说道,好像正在字斟句酌。烟斗从嘴的一边换到另一边。“我听了年轻的麦克斯的陈词,那里头倒有一两点让我感到可疑。我很想看看这个叫伯纳的家伙的东西。我想好好看看他的船舱。我们可以去那儿吗,年轻人?船舱在哪儿呢?”
“就在你的身后,”船长点头说道,“你爱找谁当助手都行。悉听尊便。”
H.M.咕哝着转过身。即使在黯淡的光线下,他的秃秃的后脑勺仍然闪闪发亮;脖子皱纹上方的脑壳边缘冒出一小绺灰黑的头发,似乎是理发师给漏剪了。他耸了耸肩,再次咕哝起来,然后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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