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拉德一指插进鸟笼栏栅间,舞动手指,逗弄着害怕得靠在笼子另一侧不断拍动翅膀的小鸟。他嘴里吹着轻柔的单音口哨。
安在房间中央很不安地看着他。她不喜欢他刚刚告诉她盖伊一直在说谎的事,也不喜欢此刻他漫步走去吓金丝雀的动作。这一刻钟以来,她都不喜欢哲拉德,他第一次来访时,她真的是喜欢他,当时她判断错误令她此刻感到苦恼。
“它叫什么名字?”哲拉德问。
“甜心。”安回答。
她突然不好意思地把头压低一些,半转过头去。她的新鳄鱼皮便鞋让她觉得高挑优雅,而且这天下午买下这双便鞋时,她就认为盖伊会喜欢这双鞋,认为他们在晚餐前坐下来喝杯鸡尾酒时,这双鞋也会博得他一笑。但哲拉德的到访破坏了这一切。
“您知道您丈夫为什么不想说他在去年六月就认识查尔士吗?”
安又想到,那是蜜芮恩遇害的那个月。去年六月对她而言别无其他意义。
“对他来说那是难过的一个月,”她说,“他妻子在那个月过世,那个月内发生过的任何事,或许他全都忘了。”
她的眉头一皱,觉得哲拉德小题大作,既然盖伊在之后的半年内没跟查尔士见过面,这也就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不是讲那宗案件。”哲拉德随口说,又重新坐好。“不,我认为查尔士在火车上跟您丈夫谈过他父亲的事,告诉他说他要他父亲死,说不定还告诉他他打算怎么着手——”
“我想盖伊不可能会听得进这些话的。”安打断他的话。
“我不知道。”哲拉德态度温和地接着说,“我不知道,但我强烈地怀疑查尔士知道谋杀他父亲的计划,而且他那一夜在火车上可能已经向您丈夫吐露此事的内情。那是查尔士这种年轻人的作风。而我认为您丈夫这一类的人会对此事三缄其口,而且从那时候起便试图避开查尔士。您不这么认为吗?”
安心想,这解释了很多事情,但这也会使盖伊成了同谋。
“如果查尔士对他说了任何类似的话,”她的语气坚定,“我确定我丈夫不会容忍查尔士到这种程度。”
“说得好。然而——”
哲拉德莫名其妙地停下来,仿佛沉浸在自己迟钝的思维中似的。
安并不想看着他布满黑斑的秃顶,因此便瞪着咖啡桌上的瓷砖香烟盒,终于还是取了一根烟。
“您认为您丈夫有任何谋杀他妻子的嫌疑吗,汉兹太太?”
安叛逆的吐出一口烟。
“我当然不认为。”
“您瞧,如果那一夜在火车上,查尔士扯出谋杀的话题,事实上他彻底地讨论了这件事,而如果您丈夫真的有某个原因,认为他妻子有生命危险,而且如果他向查尔士提及此事——那么他们便有共同的秘密,甚至是共同的危险。这只是推测。”他赶忙补上一句:“但调查员向来得做推测。”
“我知道我丈夫不会说出任何他妻子陷入危险的话。蜜芮恩的死讯传来时,我跟他一起待在墨西哥市,而且之前的几天跟他一起待在纽约。”
“今年三月呢?”哲拉德以同样的平板音调问她。
他伸手去拿他已空的威士忌酒杯,顺从地让安接过去再添了酒。
安背对着哲拉德伫立于吧台前。回忆着三月,查尔士父亲被杀的那个月,回想着盖伊当时的紧张神态。他那次打的架是在二月还是三月?而且他“不是”跟布鲁诺打的吧?
“您认为您丈夫可能会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三月份左右偶尔与布鲁诺见面吗?”
她心想,当然,这就解释得通了:盖伊知道查尔士打算弑父,而且试着去阻止他,还跟他打了一架,在酒吧里。
“我想他可能会吧。”她很不肯定地说。“我不知道。”
“如果您记得的话,汉兹太太,三月左右,您丈夫的精神状况如何?”
“他很紧张。我想我知道他紧张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
“他的工作——”
不知怎么搞的,对盖伊的事她无法再多说什么话了。她说的每句话,她都觉得哲拉德会将之并入他正在构图的模糊图画中,而他正试图在那幅画中看到盖伊的踪迹。她静待片刻,哲拉德也不发一言地等着,仿佛在和她比赛谁先打破沉默似的。
终于,他弹了一下雪茄后说:
“如果您想起那个时候跟查尔士有关的任何事,您能确实地告诉我吗?白天或晚上,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有人会接听您的留言。”
他在名片上写下另一个人名后,把名片交给安。
安送他出门后,转身直接走回咖啡桌前,收拾他的杯子。从前门窗子上,她看见他正坐在车内,头部向前倾下的样子像在睡觉,她猜想他是在做笔记。接着心上一小阵刺痛,她想到他会记下盖伊可能瞒着她而在三月与查尔士见面的事。她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她真的知情。盖伊说在十二月到婚礼这一段期间,他都没有与查尔士见面。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盖伊进屋来,安正在厨房照料炉中差不多快煮好的砂锅料理。她看到盖伊昂着头嗅空中的气味。
“虾子砂锅料理。”安对他说。“我想我该打开通风窗的。”
“哲拉德来过了?”
“是呀,你知道他要来吗?”
“是雪茄的味道。”他简洁地回答她。
哲拉德当然已经告诉她他和布鲁诺在火车上相识的事了。
“他想再多知道些查尔土-布鲁诺的事。”安从前窗很快地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你是否对我说过任何怀疑他的话。他还要知道三月份的事。”
“三月份的事?”
他踏上安所立之处的地板高起部分。
他在她面前站定,安看到他眼中的瞳孔突然收缩。她看得见他颧骨部位上从三月或二月那一夜得来的数道如发丝般的细疤痕。
“想知道你是否怀疑查尔士在那个月将要杀死他父亲。”
但盖伊丝毫不露惊慌之色地只是瞪着她,嘴角拉成熟悉的一直线,毫无罪恶感。她站向一旁,走下高起部分,进入客厅。
“谋杀案,”她说,“真是好可怕,对吗?”
盖伊在表面上轻弹着新取出的一根烟。听她说“谋杀案”这个字眼令他痛苦难当,他希望能抹去她脑海中对布鲁诺的每一项记忆。
“三月的事——你不知道,是吗,盖伊?”
“不知道,安。你跟哲拉德说了什么?”
“你相信查尔士要杀他的父亲吗?”
“我不知道。我想是有可能,但这跟我们没有关系。”
而他一会儿之后才明白这话也是个谎言。
“就是嘛,这跟我们没有关系。”她再看看他。“哲拉德还说你去年六月跟查尔士在火车上相识。”
“是呀,没错。”
“喔——这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
“是因为查尔士在火车上说了什么话吗?这是你不喜欢他的原因吗?”
盖伊把两手塞进夹克口袋更深的地方。他突然好想喝杯白兰地。他知道他的感觉都写在脸上,知道现在无法对安隐瞒下去。
“听好,安,”他很快地说着,“布鲁诺在火车上告诉我他希望他父亲死掉,他没有提到任何计划,也没有提到任何人名。我不喜欢他说这件事的方式,之后我就很不喜欢他了。我不想告诉哲拉德这一切,是因为我不知道布鲁诺是否杀了他父亲,这是警方要去查出来的。很多无辜之人会伏法是因为有人密报他们说了像这样的某些话。”
但无论她是否相信他,他心想,他是完了。这似乎是他所说过最卑劣的谎言,是他所做过最卑劣的事——竟把他的罪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连布鲁诺也不会像这样子扯谎,不会像这样子扯着对他不利的谎。他觉得自己今天虚假不实,完全是谎言。他把香烟抛进壁炉中,两手掩住脸孔。
“盖伊,我真的相信你是在做你该做的事。”安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的脸是谎言,他的率直眼神、坚毅的嘴、敏锐的双手全是谎言。他突然放下两手,把两手插进口袋。
“我想喝杯白兰地。”
“你三月份跟人打架,对方不是查尔士吧?”她站在吧台前时问他。
没有理由不说谎,但他无法说谎。
“就是他,安。”
从她斜向对他迅速瞥一眼的动作中,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话。她大概以为他跟布鲁诺打架是要阻止他吧。她大概深以他为荣吧!永远一定要有这层他根本不想要的保护吗?一切对他而言一定永远是这么顺利吗?但安不会为此满足的。她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这个话题,直到他告诉她实情,他知道的。
这天晚上,盖伊升起今年的第一个炉火,他们新家中的第一个炉火。安头枕着一个松软的枕头,横躺在长炉石之上。空气中带着秋日淡淡乡愁的寒意,在盖伊身上填满忧愁和永无休止的精力。这股精力不像他青年时代的秋日精力一样轻快,而是垫在激昂和绝望情绪之下,仿佛他的人生正急转直下,而这可能就是他最后冲刺的机会了。他无惧于横亘在前方的阻碍,不就是他人生正急转直下的最佳证明吗?哲拉德知道他跟布鲁诺在火车上相识,现在他猜不出来吗?他不会在某天,某夜,在他胖胖的手指把雪茄举到嘴边的某个片刻中恍然大悟吗?哲拉德和警方,他们在等什么呢?有时候他有种感觉,哲拉德是要收齐每一种最微小的有利事实,每一丁点不利于他们两人的证据,然后猝然加诸他们身上,摧毁他们。但无论他们如何摧毁他,盖伊心想,他们也无法摧毁他的建筑物。他再次感到精神与肉体,甚至与心智隔离的奇异寂寞感。
但假定他跟布鲁诺的秘密永远不被发现呢?有时候他仍对他所做之事感到恐惧,有时候意志消沉到极点,但同时他也感到这个秘密具有神奇的不可侵犯性。也许,他心想,这是他不怕哲拉德或警方的原因,因为他仍相信其不可侵犯性。截至目前,在他们犯了许多疏失之后,在布鲁诺说出许多暗示之后,如果尚无人猜到他们的秘密,那么不就表示它更加牢不可破吗?
安已睡着。他盯着她平滑的额头曲线,在炉火照射下,苍白得发出银光,接着他在她额头前低下头,吻了她一下,力道很轻,因此不会吵醒她。他内心中的疼痛自行转化成了字句:
“我原谅你。”
他要安说出这句话,除了安之外,不要别人说。
在他心中的天平,负载他的罪的这一边无可救药地压垂下来,超过了天平的测量范围,然而在天平的另一边,他又同样无可救药地不断丢进自卫的极轻重量。他是在自卫的情况下犯下罪行的,他这么想。但他游移不定要不要完全相信这个说法。如果他相信他体内完全充满邪恶,他也不得不相信得以表达它的自然强烈冲动了。因此有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怀疑,他是否可能以某种方式深以他的罪行为乐,从中获得某种原始的满足感——不然一个人怎么能真正了解得出,如果不是为了杀戮行为中某项原始的乐趣,人类怎会持续的容忍战争,战事一起时又对战争有终年不断的热忱呢?——而且因为这种满心怀疑的情形出现得如此频繁,他便承认他从罪行中获得了快乐与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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