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是,黛丝应该去。人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活在这世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此任性。”
虽然她的丈夫和继女都在这房间里,但班丁太太好像并没有特定的说话目标,她站在桌子旁,眼睛直视前方,说话的时候避开班丁或黛丝的目光。语气中透露出这是一个蛮横、令人难过的最终决定,听话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而且知道自己一定会向这决定屈服。
有一会儿,屋内鸦雀无声。然后黛丝激动地打破沉默:
“如果我不想去,为什么要逼我呢?爱伦,我不是帮了你不少忙吗?即便在你身体状况很好的时候。”
“我身体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班丁太太立刻疾声回应,同时挺着一张苍白的脸,怒气冲冲地瞪着黛丝。
“我并不是常常有机会和你和爸爸在一起。”
黛丝语带硬咽,班丁以祈求的眼光看着妻子。
最近黛丝收到了一封邀请函,是她死去母亲的妹妹——玛格丽特姨妈寄来的,她在贝格拉夫广场那儿的一幢巨宅做管家,正好主人一家外出度圣诞假期,身兼黛丝教母的这位姨妈希望外甥女能去陪她两三天。
玛格丽特姨妈住在大而幽暗的地下室,是个遵守古老传统的女仆,她始终是现代的雇主们喜爱的类型。当雇主一家人外出度假的时候,就是她享受生活的时刻,她视此为一大特权——清洗六十七片珍贵的瓷器,这些东西都是客厅橱柜里的珍品;她还轮流睡在不同的房间,为的是要保持每个房间通风良好。这两件事她有意让年轻的黛丝来协助她,但是黛丝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厌恶。
但这件事必须马上决定。信大约是在一小时前收到的,附上一封电报回函。玛格丽特姨妈可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应付的人。
早餐到现在,三人一直都在谈论这件事。从一开始,班丁太太就说黛丝应该去——这是毫无疑问,而且不容讨论的。但他们终究还是讨论了。班丁一度反对妻子的意见,但结果只让妻子更加固执己见罢了。他开口说:
“孩子说得对,你的身体状况不是那么好,过去几天来,你已经两度感到不适,这点你不能否认,爱伦。干脆由我搭车去见玛格丽特,告诉她这里的状况,她会谅解的,拜托你!”
班丁太大叫道:
“我不许你这样做!”她激动的程度不亚于刚才黛丝的表现。“难道我没有生病的权利吗?难道我不会感到不舒服吗?难道我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复原吗?”
黛丝转身合掌,哭着说:
“噢!爱伦,饶了我吧!我一点也不想去那个可怕,像暗牢般的地方。”
班丁太太闷闷不乐地说:
“随你高兴吧!我已经被你们两个烦死了。黛丝,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知道金钱的重要。如果因为你不肯花几天时间陪陪姨妈过圣诞节,因而得不到她遗留下来的财产时,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多傻,到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可怜的黛丝眼看着手中的胜券被攫走。
“爱伦是对的,”班丁语调沉重,“金钱的确很重要。亲爱的女儿,虽然我不同意爱伦所说的,金钱是惟一重要的东西,但冒犯玛格丽特姨妈是件很傻的事,何况只不过是两天的时间而已,并不很长。”
黛丝几乎没听完父亲的话,就已冲出房间,跑进厨房去隐藏她失望的眼泪。她流泪,是因为她已开始成为一个女人,具有女人天生欲为自己筑爱巢的本能——玛格丽特姨妈不喜欢任何陌生的年轻男子来访,尤其不喜欢警察。
“没想到她会这么在乎。”班丁说,他已开始感到焦虑不安。
“她会突然变得这么喜欢我们,道理很简单,”班丁太太讽刺地说,“就像鼻子长在脸上这么容易理解。”
班丁不解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他问:“或许是我反应较慢吧,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黛丝还没来这儿的时候,你曾对我说过,乔对她特别好?起先我以为是你想得太多了,但现在我同意你的看法。”
班丁缓缓地点头。是呀!乔最近频繁来访,还特别带他们去参观那间可怕的博物馆。班丁对于复仇者谋杀案太过投入,以至于忽略了其他的事。
“你想,黛丝喜欢他吗?”班丁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兴奋与温柔。
妻子看着他,勉强笑了笑,苍白的脸显得开朗了些。
“我又不是先知。”她回答。“但是有一点我不介意告诉你,在他们俩老去之前,黛丝就会对乔感到厌倦。记住我说的!”
班丁若有所思地说:
“或许更糟,乔为人可靠,而且有三十二先令的周薪。不过,不晓得老姨婆对这桩事有没有意见?我不认为她会舍得让黛丝离开,除非她自己死了。”
“我不会让她干预这件事。”班丁太太说。“给我几百万的黄金我也不答应!”
班丁疑惑地看着她,这会儿她说话的口气又与刚刚不一样了,完全不像刚才一心一意要送走黛丝的样子。突然,她说:
“如果吃晚饭的时候,她仍然觉得很难过,你就趁我出去拿东西的时候对她说:‘离别会让感情增长’——就说到这里,她会听你的话,相信她心里会好过许多。”
“事实上,没有理由叫乔-千德勒不去看她。”班丁犹豫地说。
“当然有理由。”班丁太太回答,带着狡黠的微笑。“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黛丝让姨妈知道她的任何秘密,那就太笨了。虽然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我晓得玛格丽特是哪一种人。她想等到老姨婆不需要黛丝后,自己将她留在身边;现在,如果知道她身旁有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她会很不高兴。”
她看了时钟一眼,这座漂亮的小时钟是她最后一位雇主的朋友送她的结婚礼物,在他们陷于困境的那段日子,曾经神秘失踪了一阵子,但就在史劳斯先生抵达后三四天,它又神秘地出现了。
“我该出去拍这封回复的电报了。”她匆忙地说,这与她过去几天的作风绝然不同,“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多说无益。等这孩子再回到楼上,我们可以谈得更多。”
这会儿她的口气倒未显露不善,班丁疑惑地看着她。爱伦很少称黛丝“这孩子”——其实,他只记得爱伦这样称呼过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们俩正一起谈论着未来,她认真地说:“班丁,我答应尽最大的力量好好对待这孩子。”
然而,爱伦没什么机会履行诺言。
“如果史劳斯先生摇铃,我该做什么?”班丁紧张兮兮地问。
自从房客搬来此地,爱伦还是第一次在上午外出。
她犹豫了一下。为了要尽快解决黛丝的问题,她把史劳斯先生给忘了,说来奇怪,她内心觉得很坦然。
“噢,这样吧!你只要上楼敲门,就说我出去拍个电报马上回来,就可以了。他是相当讲理的。”
说完,她走回房间,戴上帽子,穿上厚夹克,外头很冷,而且似乎是愈来愈冷了。
她站在那儿扣手套——如果不穿戴整齐,她是不肯出门的,突然,班丁凑近她:
“亲一下。”
她抬起了脸庞。
她一踏出大门,独自走在潮湿不平的人行道上,史劳斯先生就因房东太太暂时遗忘了他而进行了报复。
过去两天,房客显得比往常奇怪,不像他自己,却更像十天前双尸案发生前的样子。前天晚上,当黛丝正起劲地叙述千德勒带他们去博物馆的种种时,班丁太太听见史劳斯先生在楼上不断来回走动的声音。稍后,她送上晚餐,从门外她听见他大声地朗读着一篇可怕的文章,内容叙述着复仇带来的快感。
班丁太太过于专注自己的思想,想着房客怪异的性格,以至于没看着路,突然撞上了一名年轻女子。
她生气地停下来,对方向她道个歉,接着,她又陷入沉思中。
黛丝能离开几天比较好,如此可减轻史劳斯先生所带来的困扰。爱伦对于自己对黛丝说话过于严苛感到歉疚。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做的结果不是挺好的吗?昨晚她几乎没睡,整夜清醒侧耳倾听,听了半天,却是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没有什么比这工作更累人的了。
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史劳斯先生早已钻入暖暖的被窝里,而且没有翻身的声音,因为他的床就在班丁太太床的上方,有什么动静,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在长达数小时的黑暗中,班丁太太只听到黛丝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接着,她转移心思,决心不再去想史劳斯先生的事。
说也奇怪,复仇者最近停手了。乔昨晚才说过,这下子他又得全力自行摸索调查了。她总觉得复仇者好像是眩目强光中的一团黑影,没有固定具体的型式,有时看起来像某样东西,有时又像别的。
现在她已经走到街角,转个弯直走就到邮局了。但她并没有直接左拐,反而停了下来。
突然,她心头掠过一阵可怕的自责与对自己的憎恶。身为一个女人,她居然渴望听到昨晚又发生一件谋杀案的消息,这种期望简直太可怕了。
但这却是一个令人羞愧的事实——整个早餐时间,她都竖着耳朵,希望能听到外面报童告知另一项恐怖新闻的叫卖声,即使是在随后讨论玛格丽特姨妈的电报时,她的期待也还未消失。然而,她是那么地虚伪,当班丁对昨晚一夜无事表示惊讶——还并不是失望时——她竟然责备了他。
现在,她又想到了乔-千德勒。说也奇怪,她以前居然很怕他,现在却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喜欢上碧眼、玫瑰红颊的小黛丝,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结果呢!
想起去年夏天,当她发现两人的爱苗开始滋长的时候,班丁太太简直无法容忍。一想到黛丝又要来了,她就很不舒服,因为乔有事没事就会来造访,颇令人心烦。但现在呢?不管这是关系到乔-千德勒的什么事,她都变得很能容忍与宽待。
为何有这种转变?她满心不解。
几天不见黛丝,应该不会对乔造成太大的伤害吧?这样,他就会常常想念黛丝。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短暂的分离会增进感情吧!她的感触颇深,当年和班丁在一起时,也曾因工作的关系而分隔两地约有三个月之久,这反而促使她做了最后的决定。她已经习惯了班丁,觉得身旁不能少了他,而且也会为他吃醋,但这些她并没让班丁知道。
当然,乔也不能置工作于不顾。不过,他不像小说中的侦探一样无所不知,能看清一切、预知一切;话说回来,这却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是好事?举个小例子,乔对于他们的新房客从未表现出半丝好奇心。
她的思路又回到现实。现在得赶快行动,否则班丁会担心她怎么了。
她走进邮局,将电报递给年轻的女职员,一句话也没添。玛格丽特是个很明快的女人,很善于处理他人的事情,她甚至连“我会赶来与你共享下午茶——黛丝上。”这样的句子都事先写好了。
事情解决了,感觉真舒服。如果在未来两三天中,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至少黛丝不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现在,她走上了街道,内心数着复仇者谋杀案的件数——九件吧?或许十件。这人应该报复够了吧?如果报纸上那个投稿的人没说错,他应该是住在西区,而且是个沉默、看不出什么毛病的绅士。到底要犯多少罪行他才肯罢休?
她加快了脚步,免得在她回家之前房客就摇铃叫人;班丁没办法应付他的,尤其在史劳斯先生心情不对的时候。班丁太太打开了大门的锁进了屋子,一颗心因害怕、恐惧而几乎停止。起居室传来一些声音,她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打开门后,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乔、黛丝和班丁在谈话。一看见她走进来,大家突然带着罪恶感地停止了谈话,然而,班丁太太已听到乔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这一点意义都没有,我要出去发另一封电报,就说黛丝小姐不去了。”班丁太太脸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笑容。此时,她听到远方报童的呼叫声,这样的叫声使她相信昨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乔,我想你又为我们带来新消息了吗?是不是昨晚又发生了凶杀案?”
她声音有些急促,他惊讶地看着她:
“没有!班丁太太,据我所知,并没有凶杀案发生。你是不是因为听了报童的叫声才这样想?他们总要大声叫卖新闻呀!”乔微笑地说,“刚才他们只不过说有人被逮捕了。我们并不重视这件事,昨晚有个苏格兰人向警方自首,他喝了酒,自艾自怜的。为什么我们不重视呢?因为自凶案发生以来,大概已逮捕了二十个人,结果都与本案无关。”
“怎么搞的,爱伦,你看来很伤心,失望的样子。”班丁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认为,复仇者又采取行动了,这下又有精彩故事可听了。”说完这个恶毒的玩笑,班丁笑出声来,接着转身对乔说:“如果这事告一段落,你一定很高兴。”
“那得先将他束手就擒,没有人愿意让他逍遥法外的。”乔说。
班丁太太脱下外套和帽子。
“我得去准备史劳斯先生的早餐。”她声音显得疲倦,没有精神。说着径自走开了。
她觉得失望,而且非常沮丧。她进门时那个屋内正在酝酿的计划,已没有成功的希望。班丁绝对不敢让黛丝发出一封否定原先答复的电报,黛丝的继母也忖量黛丝本人不至于敢这么做。黛丝漂亮的小脑袋还蛮清楚的,如果将来要在伦敦结婚、定居,她最好与玛格丽特姨妈走近一点。
她走进厨房后,心肠就软了下来,因为黛丝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她只要煮两个蛋给史劳斯先生就行了。她突然心情好转,端了餐盘上楼。
“现在已经很晚了,所以我没等摇铃就上来了。”她说。
他正在读书,从桌子那端望了这边一眼:
“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行在光明中’……班丁太太……”
“什么?先生,”她说,一股怪异、冰冷的感觉袭上心头,“是什么?先生!”
“灵魂虽然愿意,但肉体却是软弱的。”史劳斯先生叹了口气。
“你用功过度了,所以才会生病。”房东太太这样说。
班丁太太下楼后,发现一切都准备好了。千德勒到时会送黛丝小姐到贝格拉夫广场,他会帮她提行李。他们可以由贝克街的车站坐车到维多利亚,这里离贝格拉夫广场很近。
但是黛丝似乎很想走路,她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走路了,说完脸颊泛起玫瑰红晕。即使是她继母也必须承认,黛丝实在是个好看的女孩,这样的女孩不该独自一人走在伦敦街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