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亚内洛的鼻子并没有给打烂,但他受了不少惊吓。在布鲁内蒂的帮助下,他站起身,抖抖索索地摇晃了一阵,一只手朝鼻子上抹了一把。
人们在他们周围聚拢来,老太太们非要打听出了什么事,水果小贩则已经在向他们最新的顾客解释他们目睹的这一幕。布鲁内蒂从维亚内洛这边转过身来,差一点被一辆自上而下堆满蔬菜的金属杂物车绊一跤。他气呼呼地把车踢到一边,转过身对着在挨得最近的那艘船上工作的两个人。他们能清楚地看得见大楼的门,肯定目击了整个过程。
“他是从哪条路走的?”
两个人都指向广场,但是接着,一个人朝右边阿卡代米阿桥的方向指,另一个却朝左边里亚尔托桥的方向指。
布鲁内蒂向一名警官做了一个手势,那人帮着他一起扶着维亚内洛朝那艘船走去。巡佐恼火地把他们的手推开。
坚持说他能一个人走。在船的甲板上,布鲁内蒂用无线电话向警察局描述了马尔法蒂的特征,请求把他的照片散发给城里所有的警察,把他的特征通过无线电话报给每一个正在巡逻的人。
警官们都上了船,驾驶员便把船驶回到大运河,然后一转弯,直奔警察局。维亚内洛下了船舱,坐下来,头往后仰,好让血止祝布鲁内蒂在他身后。“你想去医院吗?”、“只是流鼻血而已,“维亚内洛说,“一会儿就会止住的。”他用手帕擦擦鼻子。“怎么回事?”
“我猛敲他的门,抱怨他的音乐,他就把门打开了。我把他拽出来,把他推下楼梯。”维亚内洛看上去很惊讶。“我只能想起这些来了。”布鲁内蒂解释道,“可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恢复过来。”
“现在呢?”维亚内洛问,“你觉得他会干什么?”
“依我看,他会想法跟拉瓦内洛和圣毛罗联络。”
“你想去警告他们吗?”。
“不,”布鲁内蒂马上回答,“但我想知道他们在哪里,还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我想派人监视他们。”汽艇拐进了通往警察局的运河,布鲁内蒂又重新登上了甲板。船刚在小码头上停下来,他就跳上岸去,等着维亚内洛跟上来。他们穿过前门时,站岗的警官盯着巡佐被血染红的衬衫,但并没有说什么。等另外几位警官下了船,那几个警卫便围上去,要问个究竟。
在第二段楼梯平台上,维亚内洛朝走廊尽头的浴室走去,而布鲁内蒂则上楼直奔自己的办公室。他打电话给维罗纳银行,报了个假名,说要跟拉瓦内洛先生讲话。那个跟他说话的人问他有什么事,布鲁内蒂便解释说是关于银行家曾经问起的一台新电脑的估价。他被告知,拉瓦内洛先生今天上午不在,但是可以把电话打到他家里去。应布鲁内蒂的要求,那个人提供了银行家家里的号码,布鲁内蒂马上就拨了这个号码。结果却发现电话占线。
他找到了圣毛罗办公室的号码,拨通以后,报上了同样的假名,问自己能否跟圣毛罗律师通话。他的秘书说,律师正忙着接待另一位委托人,不能被打扰。布鲁内蒂说,他会再打的,便挂断了电话。
他又拨了拉瓦内洛的号码,但电话还是占线。他从底层的抽屉里抽出电话簿,查出拉瓦内洛的名字,好奇地找到了地址。从列出的条目来看,他清那一定是在圣斯特凡诺广场附近,离圣毛罗的办公室不远。他琢磨着马尔法蒂会以什么方式到那里去,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到渡口去,乘坐往返于雷佐尼科和大运河对岸的圣萨穆埃莱广场之间水路的公交“贡多拉”。从那儿只需十分钟就能到达圣斯特凡诺广场了。
他又把那个号码拨了一遍,但还是占线。他给接线员打了电话,请她查一查线路。等了不到一分钟,接线员就告诉他,虽然这条线路并未跟其他任何号码接通,但它是开路的,也就是说,电话要么出了故障,要么就是听筒没搁好。布鲁内蒂甚至放下电话前就已经在盘算怎样到达那里才最省时间了,汽艇是最佳选择。他下了楼,走进维亚内洛的办公室。巡佐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在布鲁内蒂进来的时候抬起了头。
“拉瓦内洛的听筒没有搁在话机上。”。
不等布鲁内蒂再说别的,维亚内洛便从椅子上跳起来,朝门口走来。
两个人一起下楼,出门投入像毯子一般把一切都裹得严严实实的热浪中。驾驶员正在用软管冲洗汽艇甲板,但是一看见这两个人从前门里跑出来,便把软管往人行道上一扔,跳到方向盘旁边。
“圣斯特凡诺广场,”布鲁内蒂冲着他叫道,“用警报器!”
高音警报器拉响了双音警报,船从码头开动,又一次驶入了圣马可广场的水域。船只和汽艇都放慢速度,让它从它们边上飞速驶过,只有雅致的黑色“贡多拉”置之不理:依照法律,任何船只都得迁就“贡多拉”的慢速行驶。
他们俩都不说话。布鲁内蒂走进船舱,从一本城市导游手册里查找那个地址的方位。他猜得没错:这套公寓正对着与广场同名的教堂入口。
船靠近阿卡代米阿桥时,布鲁内蒂回到甲板上,叫驾驶员关上警报器。他不清楚他们将在圣斯特凡诺广场上找到什么,但他希望他们的到来能秘而不宣。驾驶员关上警报器,把船开进奥尔索运河,停在左侧的浮码头上。布鲁内蒂和维亚内洛登上堤岸,快步穿过开阔的广常一对对昏昏欲睡的情侣坐在一家咖啡馆门前的桌旁,埋头喝那些色调柔和的饮料。每个在广场上行走的人看上去都似乎携带着热气,如同一副轭具缠绕在肩头。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扇门,位于一家饭馆和一家卖威尼斯花色纸的商店之间。拉瓦内洛家的门铃在两排名字的右上角。布鲁内蒂按响了它下面的那只门铃,没人应门,就按再下一个。有人应了一声,问是谁。他宣布:“警察!”只听吧嗒一声,门立刻就自动打开了。
他和维亚内洛走进大楼。从他们头顶上,一个高亢的、听得出说话人脾气不太好的嗓音嚷起来:“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布鲁内蒂冲上楼,维亚内洛紧随其后。在二楼,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个子与她斜倚着的楼梯扶手相差无几,又冲着下面叫起来:“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布鲁内蒂没理会她的问题,径自问道:“出什么事了,太太?”
她从扶手上移开,朝上面一指。“在上面。我听见拉瓦内洛先生大喊大叫,然后我看见有人跑下楼梯。我不敢上去。”
布鲁内蒂和维亚内洛从她身边掠过,每步跨两级楼梯,两人手里都握着手枪。在楼梯顶上,灯光从那套公寓里的内屋漏出来,洒在敞开的大门前宽阔的平台上。布鲁内蒂蹲下身子移到门的另一侧,但他移得太快,里面的东西没能看清。他回头看了看维亚内洛,维亚内洛点点头。两个人猛地冲进公寓,都猫着腰。刚进门,他们便各自蹿到房间的两头,使得两个人不至于成为一个枪靶子。
但是,拉瓦内洛并不准备向他们射击:往他瞥上一眼便足以明白这一点了。他的尸体横在一张低矮的椅子上,屋里一定是干过一仗,椅子就是在那时倒向一侧的。他侧卧着,面朝着门,瞪大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对于这两个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他的眼神里再也不会闪现一丝好奇了。
布鲁内蒂压根儿就没有猜疑拉瓦内络也许还活着。他那如大理石一般沉重的尸体说明那是不可能的。血流得很少,这是布鲁内蒂注意到的第一个问题。拉瓦内洛似乎被刺了两刀,因为他的上衣表面有两摊醒目的血迹,有些血已经滴到了他手臂下方的地板上,但这还不足以表明,流这些血就会要他的命。
“啊,上帝!”他听见老妇人在他身后喘着粗气,转过头看见她在门口,紧握着一只拳头捂在嘴上,紧盯着对面的拉瓦内洛。布鲁内蒂往右挪了两步,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他。会不会是她恼恨他挡住了视线,让她看不成尸体?
“那人长什么样,太太?”他问。
她把目光移到他左侧,却看不清他身旁的东西。
“他长什么样,太太?”
在他身后,他听到维亚内洛正在四处走动,走进公寓里的另外一个房间,接着他又听见拨电话的声音和维亚内洛的说话声,轻柔而平静,问警察局汇报发生了什么事,并请求派必要的人员来。
布鲁内蒂径直朝那个女人走去,正像他希望的那样,她面对着他,一路退却,出了门,来到走廊上。“你能不能准确地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太太?”
“一个男人,不太高,从楼梯上跑下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短袖。”
“如果你再看见他,你能认出来吗,太太?”
“能。”其实布鲁内蒂也知道那是谁。
在他们身后,维亚内洛从屋里出来,没有把门关上。“他们马上就会来了。”
“呆在这儿。”布鲁内蒂说,朝楼梯走去。
“找圣毛罗?”维亚内洛问。
布鲁内蒂挥挥手,表示承认,然后跑下楼梯。到了门外,他往左一拐,朝圣安吉洛广场赶去,然后再到圣卢卡广场,最后是律师事务所。
已近午时,一群群的行人或呆在商店橱窗前痴痴凝视,或停下脚步与别人交谈,或驻足片刻享受从开着空调的商店里逸出的一丝凉风。在这样的人群中推推搡搡地往前走,就像是在汹涌的激浪中艰难跋涉。穿行在狭窄的蒙多拉巷里,他快步前行,用胳膊肘推,扯开嗓门喊,也不管一路上招来人们的怒目而视和冷嘲热讽。
在马宁广场的开阔地里,他开始小跑起来,尽管每跑一步都让他的身上冒出汗来。他绕过堤岸,跑进圣卢卡广场,此刻广场上挤满了想在午饭前聚在一起喝上一杯饮料的人们。
圣毛罗事务所的楼下,大门半开着,布鲁内蒂挤进去,一步跨两级楼梯,跑上了楼。事务所的门关着,灯光从门的底缝透出来,洒在昏暗的过道里。他掏出枪,把门推开,蹲下来掩护着自己,快速移到一边,就像他进拉瓦内洛家里时的动作一样。
秘书喊出了声。就像连环漫画里的某个人物,她用双手捂住嘴,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往后一仰,从她的椅子上跌落下来。
过了几秒钟,圣毛罗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律师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只瞥了一眼,他便把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秘书蜷缩在办公桌后面,一边反复地用肩膀顶顶桌面,一边徒劳地尝试着在桌子下面爬动,而布鲁内蒂站直了身子,正在把枪收好。
“没关系,路易莎。”圣毛罗说,走到他的秘书踉前,在她身边屈下膝。“没关系,这没什么。”
那个女人说不出话来,让人匪夷所思。她抽噎着,向她的雇主转过身,朝他伸出双手。他用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她便把脸贴在他胸口。她哭得很凶,大口地喘气。圣毛罗冲着她弯下腰,轻轻拍着她的背,对着她柔声低语。那女人渐渐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从他跟前抽身离开。“对不起,律师。”她一开口就是这句话,这种正式的口吻使房间里彻底平静下来。
此时,在一片沉默中,圣毛罗扶着她站起身,朝办公室后面的一扇门走去。圣毛罗在她进去之后关上门,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布鲁内蒂。“怎么?”他说,话音平和,却并没有因为平和而减少危险的成分。
“拉瓦内洛被人杀了。”布鲁内蒂说,“而我认为你会成为下一个。所以我到这儿来,想加以阻止。”
即使圣毛罗对这个消息感到惊讶,他也并没表现出来。
“为什么?”他问。见布鲁内蒂没有回答,他又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我会成为下一个?”
布鲁内蒂没有回答他。
“我问了你一个问题,警长。为什么我会成为下一个?
确切地说,为什么我会有任何危险?”面对着布鲁内蒂持续不断的缄默,圣毛罗步步紧逼。“你觉得,所有这些事情我都以某种方式介入其中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呆在这儿,玩这套牛仔对付印第安人的把戏,恐吓我的秘书?”
“我有理由相信,他会到这儿来。”布鲁内蒂终于解释道。
“谁?”律师问道。
“我没有权利告诉你。”
圣毛罗弯下腰,扶起秘书的椅子。他把椅子摆正,推进她那张桌子下面的空地里。他回过头来看看布鲁内蒂,说:“出去,从这个办公室里出去。我准备向内务部长提出正式的投诉。我还准备送一份复印件到你的上级那儿。我不愿意被人像个罪犯一样对待,不愿意让我的秘书被你那套盖世太保的伎俩吓着。”
在日常生活和职业生涯中,怒火中烧的模样布鲁内蒂是见得多了,所以他知道这是动了真格的。他什么也没说,离开办公室,下楼,走进圣卢卡广常人们从他身边挤过,赶回家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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