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布鲁内蒂干了一件任何理智的男人经历失败之后都会干的事——他回到家,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电话通到了保拉的房间,接电话的是基娅拉。
“哦,你好,爸爸,你真该上火车。我们在维琴察外面给堵住啦,只能坐着等了约莫两个钟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后来列车长告诉我们,有个女人在维琴察和维罗纳之间的铁路上钻到了一列火车底下卧轨自杀,所以我们就只好等啊等啊等个没完。我猜,他们得把那些东西收拾干净,是不是?后来,我们终于又上路了,一路上我就一直呆在窗边,一直到维罗纳,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你觉得他们这么快就能收拾干净吗?”
“我想是的,亲爱的。你妈妈在吗?”
“在,她在,爸爸。不过没准我看错地方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能在火车的另一边。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也许吧,基娅拉。我能跟你妈妈说话吗?”
“哦,当然,爸爸。她就在这儿。你说,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做,钻到火车底下去?”
“可能因为想跟什么人说话,偏偏有人不许,基娅拉。”
“哦,爸爸,你总是那么傻乎乎的。嗯,她来了。”
傻乎乎?傻乎乎?他原以为自己刚才的口气是一本正经的。
“你好,圭多,”保拉说,“你刚才听见了?我们的孩子是个幸灾乐祸的促狭鬼。”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慨半小时前。我们只能在火车上吃午饭。真讨厌。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找到墨鱼色拉?”
“没有,我刚进门。”
“从梅斯特雷回来?你有没有吃午饭?”
“没有,有些事我不能不干。”
“好吧,冰箱里有墨鱼色拉。今明两天里得把它吃了,天这么热,不能放很久的。”他听见基娅拉的声音从保拉背后窜进来,接着保拉便问,“你明天会来吗?”
“不,我不行。我们确定了尸体的身份。”
“他是谁?”
“姓马斯卡里,叫莱奥纳尔多。他是维罗纳银行的行长。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从来都没听说过。他是威尼斯人吗?”
“我想是的。他太太是。”
他又听见了基娅拉的声音,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保拉回来了。“对不起,圭多。基娅拉要出去走走,找不到她的套衫了。”“套衫”这个字眼让布鲁内蒂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屋内蒸人的暑气,尽管四面的窗户都是开着的。
“保拉,你有帕多瓦尼的电话号码吗?我查了查这里的电话簿,可上面没有写。”他知道她是不会问自己为什么想要这个号码的,便解释道,“要回答关于同性恋世界的问题,在这里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他了。”
“他已经在罗马呆了好几年,圭多。”
“我知道,我知道,保技。可他每隔两个月都会到这儿来看艺术展览的,他家里人还住在这儿呢。”
“好吧,也许吧。”她说,有意让自己听上去一点儿都不相信。“等一秒钟,我去拿通信录。”她放下电话,磨蹭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得足以使布鲁内蒂相信,那本通信录在另一间屋里,也许在另一幢楼里。最终她还是回来了。“圭多,是5224404。我想在电话簿里,这个号码还列在把房子卖给他的那个人名下呢。你要是跟他谈,请代我向他问好。”
“好的,我会的。拉菲在哪里?”
“哦,我们一放下行李,他就不见了。我想,不到晚饭时间是见不到他的。”
“向他问好。这个星期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两个人约好互相打电话,接着,关于墨鱼色拉,保拉又叮嘱了一番,这才挂断。布鲁内蒂想,一个男人外出一个星期,竟然会不给太太打电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也许没有孩子,情况会有所不同,可他对此实在不以为然。
他拨了帕多瓦尼的号码,结果听到——如今这种情况在意大利已经越来越普遍——一台机器告诉他,帕多瓦尼教授眼下不能接电话,不过,只要一有可能就会回电。布鲁内蒂留下话,请帕多瓦尼教授回电,然后挂断了。
他走进屋,从冰箱里拿出了那份对他来说已经如雷贯耳的色拉。他把盖在上面的塑料纸剥开,用手指挑出了一片墨鱼。接着,他一边嚼墨鱼,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索阿维酒,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他一只手端着酒,另一只手拿着色拉,走到阳台上,把手里的东西统统放在一张矮玻璃桌上。他想到了面包,便跑回厨房抓了一只小圆面包,这时方才想起应该斯文些,便从吊橱里拿出一把叉。
他回到阳台上,切下一片面包,搁上一片墨鱼,塞进嘴里。毫无疑问,银行在星期六也是有活可干的——钱是不会去度假的。毫无疑问,不管是谁在周末工作,都不会希望被电话打扰,所以那人就会说串线,后面的电话也不接。不想被打扰罢了。
他嫌色拉里的芹菜太多,使用叉把这些小方块都拨到了碗的一边。他又替自己倒了一些酒,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圣经》。在某个章节,他想应该是在《马可福音》里,有一段是描写耶稣第一次去耶路撒冷之后回拿撒勒的途中失踪的事。玛利亚以为耶稣在约瑟身边,跟那些男人们走在一起;而那位圣徒,却以为孩子是跟他的母亲和那些女人们在一起。一直到晚上车队停下来过夜,他们俩聊起天来,才发现耶稣不见了,原来耶稣又回到了耶路撒冷,正在圣殿里讲道呢。维罗纳银行里的人认为马斯卡里在梅西纳,而梅西纳的人认定他是到别处去了,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打电话查问的。
他走回起居室,在桌上那一堆堆乱糟糟的钢笔和铅笔中找到了基娅拉的一本笔记。他草草翻了一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写,封面上的米老鼠倒蛮讨人喜欢,便拿着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走出去,来到了阳台上。”
他开始写一张单子,列出星期一早上要做的事。要去查查维罗纳银行,看看马斯卡里原先打算去哪里;然后再打电话给那个他本该去的银行,问问他们对于马斯卡里没能到达,有没有得到过什么理由。查一查。为什么对于鞋子和衣服来历的调查至今仍无进展。还要好好研究一下马斯卡里的过去,不管是个人经历还是财务状况都要查。再去看看验尸报告,有没有提到那两条剃过毛的腿。他还得去问问维亚内洛,有没有打听到联盟和圣毛罗律师的情况。
他听到电话铃响了。心里真希望那是保拉,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于是他进屋去接电话。
“你好,圭多,我是达米诺。我听到你的留言啦。”
“教授?”布鲁内蒂问。
“哦,那个呀,”这位记者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喜欢那个词的发音,所以这个星期我就在留言机里用上了。怎么啦?
你不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布鲁内蒂说。“听上去妙极了。可你是哪门子教授啊?”
帕多瓦尼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曾在一所女子学校里教过几堂美术课,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你觉得那有什么要紧吗?”
“我想是的。”布鲁内蒂老实说。
“好吧,也许该把留言换换了。你觉得叫骑士怎么样?
帕多瓦尼骑士?对,我想我喜欢这个。我现在把留言换掉,然后你再打回来,怎么样?”
“不,我可不想这样,达米诺。我想跟你谈谈别的事。”
“那也好。换留言要折腾掉我好多时间呢。要按那么多按钮。我第一次干的时候,录下的是我骂这台机器的声音。
连着一星期都没人留下一句话,直到我以为这玩意儿坏了,从电话亭里打了个电话给自己。太可怕了,这机器用的语言太可怕了。我冲回家去,赶快把留言换掉。可这东西还是让人搞不大懂。你肯定不想在二十分钟以后给我回电吗?”
“不,我不想,达米诺。你现在有时间跟我谈吗?”
“对你,圭多,就像一首英国诗里说过的,当然语境完全不同,我是‘路一样空闲,风一般轻松。”
布鲁内蒂知道自己该发问了,可他并没有这么做。“那可能要花很长时间,你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吗?”
“保拉呢?”
“她带着孩子上山去了。”
帕多瓦尼沉默了一会儿。对于这种沉默,布鲁内蒂想不出别的解释,只能把它理解成帕多瓦尼在猜疑他。“我这里接了件谋杀案,而旅馆几个月前就预订好了,所以保拉和孩子们就到博尔扎诺去了。如果我能够及时结案,我也会去的。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我想你可能会帮得上忙。”
“一件谋杀案?啊,这有多刺激埃自从跟这些爱滋病的事打上交道以后,我就跟那些犯罪阶层扯不上多少关系了。”
“哦,是埃”布鲁内蒂说,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上话茬。
“你想不想一起吃顿饭?什么地方都行。”
帕多瓦尼想了一会儿,说:“圭多,我明天就要回罗马了,可现在还有一屋子吃的东西。你愿不愿意过来帮我一起把它们消灭掉?也没什么大花样,就是些面条,其他的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吧。”
“那好埃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我在多尔索杜罗。你知道‘绝症治疗所’后边的那一块空地吗?”
那是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一座一直开着的喷泉,就在扎泰拉码头后面。“对,我知道。”
“背对喷泉,面朝那条小运河,右首的第一扇门就是了。”这样的描述可比给个门牌号或者路名要明白得多。这能让任何一个威尼斯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找到。
“好,什么时间?”
“八点。”
“我能带点什么来吗?”
“千万不要带。不管你带什么来,我们都得吃掉,而我们这儿吃的东西已经足够喂饱一个足球队了。什么都不要。拜托了。”
“好吧。咱们八点再见。多谢啦,达米诺。”
“别客气。你到底想向我打听什么?或者说,打听‘谁’?这样的话,我就能好好搜索一下我的记忆了。没准我还有时间打几个电话呢。”
“两个人。一个是莱奥纳尔多-马斯卡里。”
“没听说过。”帕多瓦尼插了一句。
“还有贾恩卡洛-圣毛罗。”
帕多瓦尼吹了一声口哨。“这么说来,你们这些人终于要找找这位至高无上的律师的麻烦了,哦?”
“咱们八点见。”布鲁内蒂说。
“吊胃口。”帕多瓦尼笑着说,挂断了电话。
晚上八点,布鲁内蒂清清爽爽地洗完澡、刮完脸,带着一瓶巴比拉红葡萄酒,找到“绝症治疗所”后边的那座小喷泉,按响了它右边那幢房子的门铃。这幢房子只有一只门铃,以此推论,这里可能是独门独户,主人统共只有一个,算得上是一种最大的奢侈了。门两侧各有一只陶盆,盆里栽着的素馨蔓生开来,花朵缀满屋子的正门,花香充溢周围的空间。一眨眼的工夫,帕多瓦尼打开了门,向布鲁内蒂伸出手来。他握手握得温热有力,抓住布鲁内蒂的手把他拽了进去。“外头太热,快进来。在这种时候回罗马,我准是疯了,可是至少,我那边的房子是有空调的。”
他放开布鲁内蒂的手,往后退了几步。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不免要暗暗打量一下对方,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头发有没有变白,人有没有变老?
布鲁内蒂发现帕多瓦尼看上去还是那副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模样,跟自己迥然相异,便把视线转移到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屋子分成两层,中心空出的地带从底层直通向嵌着天窗的屋顶。在空地周围,有三面连在一起,组成一条开放式的凉廊,要走一架木梯才能上去。而第四面是封闭起来的,想必里面是间卧室。
“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是油船屋吗?”布鲁内蒂问,因为他想起运河就在门外流淌。要把那些来修理的船拖进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你真棒。说得不错。我刚把它买下的时候,他们还在这里摆弄船呢,屋顶上的洞有西瓜那么大。”
“这屋子你已经买了多久?”布鲁内蒂一边问,一边四面张望,大致估算了一下,把这个地方弄成现在这副模样,要花上多少工夫,扔下多少钱。
“八年了。”
“你肯定花了不少力气。你没有邻居,可真够幸运的。”
布鲁内蒂把那瓶酒递给他,瓶子外面包着白色绵纸。
“我叫你什么都不要带嘛。”
“这不会坏的。”布鲁内蒂笑着说。
“谢谢你,可你真不该带来。”帕多瓦尼说,虽然他心里明白,想要让客人来吃饭时不带礼物,就跟让主人拿出谷糠和荀麻招待客人一样,压根儿就不可能。“就跟在家里一样,随便看看吧。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帕多瓦尼说,朝着通向厨房的门走去。门上镶着一块污迹斑斑的玻璃。“我把冰放在桶里了,你要是想来杯饮料,可以用。”
他闪进门不见了。布鲁内蒂又听见了那熟悉的瓶瓶罐罐的撞击声和哗哗的流水声。他往地上扫了一眼,发现地板是深色橡木镶嵌而成的。壁炉前的地板上有一块半圆形的焦痕。布鲁内蒂看在眼里,感到不自在,不知该赞赏这种“只图舒适,不顾安全”的思想,还是该反对这种把好好的一块地方弄成一团糟的做法。壁炉上方的石膏板上,安着一根长长的木横梁,一组五颜六色的假面喜剧中的人物陶像在上面手舞足蹈。有两面墙上挂满了画。这些画并没有按照风格或流派分过类,只是挂在墙上抢着吸引观者的目光——从这种竞争的激烈程度可以证明,当时挑选它们是出于怎样的品味。他先是发现了一幅古图索的作品,这位画家他一向不大喜欢,接着是一幅莫兰迪的,这一位他倒还中意。有三幅是费鲁齐思的,清一色是为这座城市的美景提供令人赏心悦目的佐证。然后,在壁炉左侧过去一点的地方,有一张显然是佛罗伦萨派的手笔,可能是十五世纪的作品,画上的圣母玛利亚正在无限慈爱地低头注视着婴儿,又是一个难看的孩子。在保拉和布鲁内蒂那些从不为人所知的秘密里,有一个是这样的: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寻找西方美术中最丑陋的幼年基督形象。到目前为止,这项称号一直是由锡耶纳美术馆第十三室中的那张奇丑无比的圣婴像保持的。此刻,在布鲁内蒂面前的这个婴儿虽然一点都不漂亮,却还不至于威胁到锡耶纳那张画的头衔。在一面墙上。有一长带木雕架子,原先肯定是衣帽橱或者储藏柜的一部分。架子顶上搁着一排色彩鲜亮的陶碗,从它们那整齐匀称、一丝不苟的设计和上面扭曲转折的文字来看,显然是伊斯兰风格的东西。
门开了,帕多瓦尼回到屋里。“你不想喝杯饮料吗?”
“不用,一杯酒就可以了。天太热的时候,我不喜欢喝饮料。”
“我明白你的意思。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在这儿过夏天。我已经忘记这种滋味能有多难受了。有几个晚上,潮位比较低,我在运河对岸的什么地方,闻着那股味道,觉得自己都要吐了。”
“你在这里就闻不到了吗?”!
“闻不到。朱代卡运河肯定深一些,或者水流得快一点,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我们这里闻不到那般味儿。至少眼下还闻不到。如果他们继续挖深航道,好让那些怪模怪样的油轮进来——那叫什么来着,超级油轮?——天知道那个泻湖会怎么样。”
帕多瓦尼一边说,一边走到那张专为两个人支起的长木桌边,拿起搁在那儿已经打开过的一瓶多尔切托酒,倒了两杯。“人们都认为,这座城市会断送在某场大洪水或者什么自然灾害里。而我觉得答案会更简单。”他一边说一边回到布鲁内蒂身边,递给他一杯酒。
“那是什么?”布鲁内蒂问。他抿了一口酒,觉得味道不错。
“我觉得我们已经把这些海洋都毁了。它们开始发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泻湖只不过是悬在亚得里亚海边上的一条小水沟,而亚得里亚海本身也不过是悬在地中海边上的小水沟,而地中海……行了,你明白这意思。反正我觉得横竖是要变成死水的。这样一来,我们要么就得扔下这座城市到别处去,要么就是把运河统统填平,那住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
这个理论挺新奇,但也跟他以前听到过、自己半信半疑的许多理论一样索然无味。所有人都在不断地说这座城市眼看就要给毁了,尽管如此,房价没隔几年就翻一番,那些空房子的租金持续飞涨,一般的工人甚至连一间房的租金也付不起。历史上,什么十字军东征啦,瘟疫大流行啦,形形色色的外敌入侵啦,威尼斯人都照样忙着买卖房产。所以,不管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惨绝人寰的自然灾害,他们到时候多半还是会继续做房产生意的——谁要是敢打这么一个赌,十之八九是不会输的。
“一切就绪。’帕多瓦尼说,拣了一张凹得挺深的扶手椅坐下来。“我待会儿只须把面条扔进去就行了。可你干吗不把你想要问的东西跟我大致地讲一讲呢?这样的话,刚才我在拌面条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东西可以想了。”
布鲁内蒂面朝他在沙发上坐下。他又抿了一口酒,先是一番字斟句酌,然后才开口。“我有理由相信,圣毛罗与一位在梅斯特雷居转-呢,显然也在那儿干活的易装僻男妓有些瓜葛。”
“你说的有些瓜葛堤什么意思?”帕多瓦尼的声调四平八稳。
“性。”布鲁内蒂笼统地说,“可他宣称自己是那个人的律师。”
“这两点并不矛盾,是不是?”
“不矛盾,几乎不矛盾。不过,因为我发现那个小伙子在陪着他,所以他就千方百计不让我调查他。”
“哪个他?”
“那个小伙子。”
“我明白了。”帕多瓦尼说,然后呷了一口酒。“还有别的事吗?”
“我先前问你的另外一个名字,莱奥纳尔多-马斯卡里,是星期一在野地里发现的死者的姓名。”
“那个易装癖?”
“看上去像是易装癖。”
“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那个小伙子,就是圣毛罗的委托人,不承认他认识马斯卡里。可他明明是认识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点你得相信我,达米诺,我知道的。这种事儿我看得太多了,不可能不知道的。他认得出死者的模拟像,可他假装认不出来。”
“那小伙子叫什么?”帕多瓦尼问。
“我没权利说。”一片沉默。
“圭多,”最后,帕多瓦尼说,往前一探身,“这些梅斯特的男妓,我认识几个。以前,我认识好多人呢。假如在这件事上让我来做你的同性恋问题的顾问,”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没有半点嘲讽和敌意,“那我就非得知道他的名字不可。我向你保证,你跟我说的话绝不会传出去。我如果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没法进行联系了。”布鲁内蒂还是一言不发。
“圭多,是你打电话给我的。我可没打电话给你。”帕多瓦尼站起身来。“我去把那些面条放进锅去。等十五分钟再说?”
布鲁内蒂一边等着帕多瓦尼从厨房里回来,一边打量着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籍。他拽下一本关于中国古文物的书,拿在手里,坐回到沙发上去草草测览一番,直到他听见门被打开,便抬起头来,看见帕多瓦尼回到了房间里。
“一桌子,满满一桌子,美味佳肴。”帕多瓦尼嚷道。布鲁内蒂合上书,往边上一搁,走过去在桌边就座。“你坐那儿,坐在左边。”帕多瓦尼说。他刚把碗放下,马上就开始把面条往布鲁内蒂面前的盘子上堆。
布鲁内蒂低下头,一直等到帕多瓦尼替自己盛好东西,才开始吃。番茄、洋葱、咸猪肉,似乎还有一点辣香肠的味道,统统都浇在菱形通心粉上,那是他最喜欢吃的干面条了。
“不错,”他由衷地说,“我喜欢辣香肠。”
“啊,真棒。我一直不敢肯定别人会不会赚它太辣。”
“不辣,完美无缺。”布鲁内蒂一边说,一边接着吃。他刚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帕多瓦尼又在他的盘子上盛了一点。这时候,布鲁内蒂说:“他叫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
“我早该知道了。’帕多瓦尼说,无力地叹了口气。接着,他又换了一种兴致勃勃的口气,问道:“你肯定辣香肠不嫌多?”
布鲁内蒂摇了摇头,又吃完了第二份,赶在帕多瓦尼伸手去拿分菜勺的节骨眼上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盘子。
“你还是再来点吧。几乎没剩下多少了。”帕多瓦尼坚持道。
“不要了,真的,达米诺。”
“随你的便。不过,保拉不在,你要是给饿死了,她可别来怪我。”他把两人刚才吃过的那两只盘了端起来,搁在上菜用的大碗里,走回厨房去。
他再次坐定之前,又接连出来了两回。第一回,他端出了一块烤火鸡肉,外面裹着咸猪肉,旁边围了一圈番茄;第二回,是一盘浸透在橄榄油里的烤胡椒,还有一大碗什锦蔬菜色拉。“菜都齐了。”他落座的时候说了一句,布鲁内蒂怀疑自己该把这句话理解成一句道歉。
布鲁内蒂盛了些鸡胸肉和番茄,开始吃起来。
帕多瓦尼在两人的杯子里都倒满了酒,在自己的盘子里盛了火鸡和番茄。“克雷斯波原先是,让我想想,是从曼图瓦来的。大约四年前,他搬到帕多瓦读药剂学。可是他很快就明白,如果追随自己的天性去当个男妓,生活会有趣得多。而且不久以后,他就发现,干这种活最省力的办法就是找个年纪大一些、愿意供养他的男人。都是那老一套:一套公寓,一辆车,足够买衣服的钱,而作为回报,他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当那个付账的男人能够从银行、从市政会议、从他老婆身边脱身的时候,等在那里。我想他那时大概只有十八岁。非常非常漂亮。”帕多瓦尼顿了一下,手中的叉还举在空中.“说实在的,他那时让我想到了卡拉瓦乔笔下的巴克斯:美貌绝伦却聪明过头,眼看着就要放纵堕落。”
帕多瓦尼给布鲁内蒂盛了点胡椒,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点。“关于他的事,我直接获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他跟一个从特雷维索来的会计扯上了关系。可是弗兰科忍不住要到外面去折腾,那个会计便把他赶了出去。揍了他一顿,我猜,然后再把他赶出门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染上易装癖的。我对那种事一点儿都不感兴趣。说实在的,我想我没法理解。如果你想要个女人,那就找个女人好了。”
“可能这是用来欺骗自己的,让自己以为是女人。”布鲁内蒂说,用上了保拉的理论,不过这一回,他觉得这种说法挺有道理。
“也许吧。可这有多糟啊,喔?”帕多瓦尼把盘子移到一边,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我是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说谎,骗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为什么要爱,为什么明明不爱却要骗自己说爱。可是,你想啊,至少在跟谁上床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对自己诚实吧。这个要求够微不足道了吧?”他端起色拉,撒了把盐,在菜叶上随意浇了些橄榄油,最后洒上许多醋。
布鲁内蒂把自己的盘子递给他,然后接过帕多瓦尼递来的一只干净的色拉盘。帕多瓦尼把那碗色拉往他面前一推。“自己来。没有甜点。只有水果。”
“我很高兴没给你添太多麻烦。”布鲁内蒂说,帕多瓦尼笑起来。
“是啊,这些东西我这屋子里都有。”
布鲁内蒂盛了一点点色拉,帕多瓦尼盛的就更少。
“关于克雷斯波,你还知道什么?”布鲁内蒂问。
“我听说他男扮女装,管自己叫弗朗西斯卡。可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已经不在卡普齐纳大街干了。或者是梅斯特雷的公园?”他问。
“两个地方他都干过。”布鲁内蒂答道,“可我不清楚他是否已经不在那里干了。他给的地址十分体面,门外还有他的大名。”
“什么人的名字都能写在门上的。这得看是谁付房租。”
帕多瓦尼说。显然,在这些事情上他要老练得多。
“我想你说得没错。”布鲁内蒂说。
“关于他的其他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不是个坏人,至少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个坏人。不过,此人做事畏首畏尾,容易受人操纵。像这种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所以,但见他觉得对你说谎能捞到什么好处的话,他是会这么做的。”
“就像大多数我对付的那些人一样。”布鲁内蒂说。
帕多瓦尼笑了,又加上一句:“就像大多数我们大家时时刻刻都在对付的人一样。”
对于这个残酷的真理,布鲁内蒂只能付之一笑。
“我去拿水果。”帕多瓦尼说,把两个人的色拉盘叠在一起,从桌上拿开。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浅蓝色的陶碗,碗里有六个完好无损的桃子。他又递给布鲁内蒂一只小盘子,把盛桃子的碗朝他面前一放。布鲁内蒂拿起一个挑子,开始用刀叉去皮。
“关于圣毛罗,你能告诉我点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剥桃皮,双眼盯住手里的桃子。
“你是指那位‘道德联盟’的会长,还是他给自己封了其他什么头衔?”帕多瓦尼问,在说‘道德联盟’那几个字的时候,故意让声调听上去阴沉沉的。
“对”
“关于他,我所知道的东西足以向你断言,在某些圈子里,一提到这个联盟的宣言和目标,人们就会报以哄堂大笑。那情形就好比我们以前观看罗克-赫德森大肆攻击桃丽丝-黛行为不轨,或者现在目睹某些活着的演员——不管是本国的还是美国的——在银幕上以更加剑拔弯张的面目出现。”
“你是说,这是众所周知的?”
“哦,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是这么回事。可我们毕竟不是政治家,对于绅士们订出来的规矩还是尊重的,不大会去揭别人的短.否则的话,就没什么人能管理政府,或者,管理那个梵蒂冈了。”
看到真正的帕多瓦尼终于再度显山露水,布鲁内蒂高兴极了。没错,这位海阔天空、喋喋不休的家伙,这位一步步引导着布鲁内蒂让他越来越相信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帕多瓦尼呀。
“可是像联盟之类的事呢?这种婆婆妈妈的麻烦事,他就不能甩手不干吗?”
“这个问题提得妙极了。不过,如果你回顾一下这个联盟的历史,我相信你会发现,在它刚刚起家的那一阵,圣毛罗只不过是这项活动的名誉顾问而已。事实上,我想,直到两年前,他的名字才以官方身份跟联盟联系起来。而直到去年,他才出了名。当时,他被推举为联盟的‘老板娘’或者说‘女总管’,反正是他们对头儿的某个称呼。总会长?总之是这类矫揉造作的头衔。”
“可是,为什么当时没有人说三道四?”
“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宁愿把那个联盟看成一个笑话。我觉得这是个挺严重的错误。”他的嗓音里透出了一种与他的性格不太相称的认真劲。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将来政治运动的主力军就是像‘道德联盟’这样的组织。这种组织处心积虑地想把大组织分化成小组织,大团体割裂成小团体。看看那些东欧人和南斯拉夫人吧。再看看我们自己的政治联盟,个个都是想把意大利拆得四分五裂,变成一大堆小型的独立组织。”
“在这个问题上,你想得未免太远了吧,达米诺?”
“我当然有可能是多虑了。也许‘道德联盟’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群没什么害处的老太太,喜欢呆在一起,聊聊过去的时光有多么美好。可是有谁清楚,他们有多少成员?他们真正的目究竟是什么?”
在意大利,人们打从吃奶开始就给灌输了一套套阴谋诡计的理论。意大利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免不了要疑神疑鬼,以为哪里都藏着阴谋。结果,不管是什么组织,只要有一丁点儿遮遮掩掩,不把自己的情况公之于众,就会被人胡乱猜疑。过去的“耶稣会”,如今的耶和华见证人”,莫不如此。不对,“耶稣会”现在还是有的,布鲁内蒂暗暗纠正自己。
阴谋当然会产生秘密,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布鲁内蒂可不愿意接受“反之亦然”的说法,说什么秘密必然导致阴谋。
“怎么样?”帕多瓦尼拿话激他。
“什么怎么样?”
“对于联盟,你知道多少?”
“寥寥无几。”布鲁内蒂实话实说。“可是,就算我非得怀疑他们,我也不会去管他们的目的。我会注意他们的财务状况。”干了二十年警察,布鲁内蒂并没有总结出多少规律,不过有一条是肯定的:不管是崇高的信念还是远大的政治理想,对人的刺激作用,往往要远远逊于金钱的诱惑.“像钱这种平淡无奇的玩意儿,我怀疑圣毛罗会不会感兴趣”
“达米,每个人都对钱感兴趣,大多数人的动机都是为了钱。”
“动机也好,目标也罢,有一点你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贾恩卡洛-圣毛罗有兴趣管这个组织,它就难保臭名远扬。就是这么简单,然而,这是确凿无疑的。”
“关于他的私生活,你知道些什么?”布鲁内蒂问,心里想,“私生活”听上去不知比“性生活”要隐晦多少,而自己的原意指的却是后者。
“我所知道的只是人们在说起他、谈论起他时话里的弦外之音。这种情况你是能明白的。”布鲁内蒂点了点头。他当然能明白。“我所知道的,这一点我还是得再重复一遍,我这种‘知道’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虽然我知道——他喜欢小男孩,年纪越小越好。如果你查查他的过去,你就会发现他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曼谷我得马上再补充一句,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位难以言喻的圣毛罗太太。对此,我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可是我知道,类似他的这种癖好是难以改变的,也是不会消失的;除了得到渴望的东西,这种癖好是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满足的。”
“在这里,这样的情况,呕,现成的,有多少?”有些事情,为什么跟保拉聊起来轻而易举,跟别人谈却如此难以启齿,“不少,不过,真正的中心是罗马和米兰。”
这些话布鲁内蒂在刑事档案中都看到过。“是指黄色电影吗?”
“黄色电影,当然,可也有人玩真的,就是那些愿意出钱的家伙。我还得再加一句,这些人也是愿意冒险的,不过这年头,已经谈不上有什么危险了。”
布鲁内蒂低头看看自己的盘子,只见他的桃子搁在上面,剥了皮却一口也没有动过。他不想吃。“达米诺,你说‘小男孩’的时候,脑子里有没有一个年龄界限?”
帕多瓦尼突然笑了起来。“你瞧,圭多,我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觉得你处理起所有这些事来好像特别难为情。”
布鲁内蒂一言不发。“‘携可以指十二岁,但也可以是十岁。”
“哦。”过了好久,布鲁内蒂才问,“对于圣毛罗这个人,你拿得准吗?”
“我肯定别人就是这么说他的,不大可能有错。话说回来,我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证人,也没人赌咒发誓说这些事千真万确。”
帕多瓦尼从桌边站起身来,穿过房间,来到一个低矮的餐具柜旁边,柜子的一侧堆满了酒瓶。“想来点格拉巴酒吗?”他问。
“好埃”
“我有一些挺不错的梨味格拉巴酒。想尝尝吗?”
“行。”
布鲁内蒂也走到屋子的那一头,跟帕多瓦尼站在一起,然后从他手里接过酒杯,走过去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帕多瓦尼则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随手拿着那只酒瓶。
布鲁内蒂尝了一口,没什么梨味,倒像是什锦果汁。
“太牵强了。’布鲁内蒂说。
“格拉巴酒?’帕多瓦尼问,确实给搞糊涂了。
“不是,不是,我是指把克雷斯波和圣毛罗联系起来太牵强了。如果圣毛罗喜欢的是小男孩,那么克雷斯波很可能仅仅是他的委托人,除此之外别无干系。”
“完全可能。”帕多瓦尼说话的声音却在暗示,他并不是这么想的。
“对于这两位的情况,你认识的人中有谁可以提供更多的信息?”
“圣毛罗和克雷斯波?”
“对。还有莱奥纳尔多-马斯卡里,如果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的话。”
帕多瓦尼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太晚了,没法打电话给我认识的人了。”布鲁内蒂看了看表,只有十点一刻。难道要找修女不成?
帕多瓦尼注意到他瞥了一眼手表,便笑起来.“不是那么回事,圭多。那些人都是要出门去的,在傍晚,在晚上.不过,我明天会从罗马给他们打电话,看看他们知道些什么,能找出些什么。”
“我倒宁可他们对那些问题一无所知。”这话说得文质彬彬,听起来却是又生硬又唐突。
“圭多,打个比方,这就像是让纤细的蛛丝飘散到空气里去。认识圣毛罗的人,个个都乐于传播那些他们知道的或者听说的关于他的是是非非。你同样可以确信,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会传回到他本人那里去。对于我想到的那些人来说,单单一想到圣毛罗可能会牵扯到什么下流的事里去,就足以让他们又激动、又兴奋了。”
“我就担心这一点,达米诺。我可不想有什么流着蜚语,特别是说他可能会牵扯到什么事里去,尤其是那种下流的事。”他清楚自己说的话听上去一本正经,便笑了笑,递过酒杯再要一杯格拉巴酒。
于是,这位记者又坐了下来,收起了那副花花公子的腔调。“好吧,圭多。我不会拿这事来开玩笑的。我可能会给几个不同的人分别打电话。不过,在下星期二或下星期三之前,我应该能打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帕多瓦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格拉巴酒,呷了一口。“你该好好查一查这个联盟,圭多,至少也该查查它的成员。”
“你真的很担心,是吗?”布鲁内蒂问。
“对于任何自诩为至高无上的组织,不管以何种方式,对象是怎样的人,我都挺担心的。”
“那警察呢?”布鲁内蒂笑着问道,试着想让对方高兴一点。
“不,警察不是,圭多。没人相信警察是至高无上的。我怀疑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也不相信。”他喝完了酒,但并没有再加。相反,他把杯子和瓶子都放在椅子边的地板上。“我总是想起萨沃那洛拉。”他说,“他开始时是想改良的,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所有自己反对的东西统统捣毁。这么一来,我便怀疑所有的狂热分子都跟他一样,甚至那些环保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也莫不如此。
他们的初衷都是想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末了却总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把身边所有跟他们的世界观相左的东西铲除干净。就像萨沃那洛拉一样,他们最终都得上火刑架。”
“那会怎么样呢?”布鲁内蒂问。
“哦,我猜,我们其余的人总是有办法凑合着过下去的。”
这可不大像一句富于哲理的断语,然而布鲁内蒂却觉得用它来结束这个晚上,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够乐观的休止符了。他站起身来,跟主人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告辞,回到他那张孤零零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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