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里,情况相差无几,只是天又热了几分。
布鲁内蒂的那份名单上有四位,按照上面列出的地址还是找不到人,邻居里边也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名单上有两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加洛和斯卡尔帕的运气也一样差。不过,斯卡尔帕的名单上倒是有一个人说,这画像上的人似曾相识,只是吃不准是在哪里见过他,怎么会见过他。
三个人一起在警察局边上的一家餐馆里吃了顿午饭,聊了聊他们目前已知和未知的情况。
“喏,他不懂怎么剃腿毛。”就在他们快要拿不出话题来讨论的时候,加洛说了一句。布鲁内蒂不明白这位巡佐是想来点幽默呢,还是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布鲁内蒂一边问,一边把酒喝完,然后四下找侍者结账。
“他的尸体。他的腿上有许多小伤口,好像他剃的时候不太习惯。”
“我们有谁会习惯?”布鲁内蒂问,接着马上把这个人称代词挑明。“我是指男人。”
斯卡尔帕笑得把脸都理进杯子里去了。“我没准会把膝盖给割下来的。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干的。”他一面说一面摇摇头,对又一个女人的奇迹惊叹不已。
这时侍者拿着账单跑过来,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加洛巡佐抢在布阿内蒂之前接过账单,拉开皮夹,在单子上搁上了几张钞票。还没等布鲁内蒂提出抗议,加洛便解释说:“有人嘱咐我们,您是本市的贵客。”布鲁内蒂不知道,如果保拉见到这情景,除了确信他领受不起这份礼遇外,还会作何感想。
“我们已经把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查了个遍。”布鲁内蒂说,“我想那就意味着我们得跟名单外的人谈谈了。”
“您想让我给您带几个人来吗,长官?加洛问。
布鲁内蒂摇摇头,这可不是鼓励那些人合作的最佳方案。“不,我想最好还是过去跟他们谈谈”听到这里,斯卡尔帕插了进来:“可这些人里的大多数,我们都没有名字和地址。”
“这么说来,我想我就只能到他们干活的地方去拜访他们了。”布鲁内蒂解释道。
卡普齐纳大街十分宽敞,两边树木成排,从梅斯特雷火车站右侧的几个街区,一直延伸到市区的商业中心。街道的两旁是大大小小的商店、办公楼以及成排的公寓。白天,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意大利小城里的一条普通街道。孩子们在树下,也在路边的公园里玩耍。母亲通常会陪在他们的身边,提醒他们小心车辆,可她们同时也会提醒并且保护孩子们,免受那些拥到卡普齐纳大街来的其他人的侵扰。中午十二点半,商店歇业,在午后休息几小时。车辆减少,孩子们纷纷回家吃午饭、睡午觉;生意暂停,大人们也回家吃点东西,休息休息。下午玩耍的孩子要少一些,车辆却又多了起来。
随着商店和办公室重新开张,卡普齐纳大街上再一次充满了生气与动感。
在晚上七点半到八点钟之间,各种小店、商场和办公室打烊的打烊,关门的关门;商家和店主纷纷拉下金属拉闸门,牢牢锁住,然后打道回府去享受晚餐,把卡普齐纳大街留给了那些在他们离去以后仍在沿路上干活的人们。
晚上,卡普齐纳大街上依然有车辆行驶,可是看来已经没人行色匆匆了。一辆辆汽车慢吞吞地行进着,然而停车已不再成问题了。因为这些司机正在寻寻觅觅的,压根儿就不是停车的地方。意大利已经成了一个富裕的国家,大多数车里都装好了空调。正因为如此,车就开得更慢了,因为但凡想喊一个价码,或者听清一个价码,都得先把车窗摇下来。
这么一来,就会耽搁掉更多的时间。
有些车是簇新而光鲜的:宝马,奔驰,间或还有法拉利,虽说后者在卡普齐纳的大街上是稀罕物。大多数汽车是既庄重又敦实的家庭用车,是那种早晨带孩子去上学,星期天载着家庭上教堂,然后再到爷爷奶奶家吃饭的那种车。开车的一一般是那些穿什么都不如着西装、打领带舒服的男人,他们都是凭借近几十年来让意大利受益匪浅的经济繁荣发迹成功的。
如今,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在意大利,在那些为有钱享受私家护理的人开设的私人病房、私人诊所里,助产医生不得不告诉刚刚分娩的母亲,她们和她们的孩子都染上了艾滋玻大多数母亲听了都呆若木鸡,因为她们都是些对结婚盟誓忠诚不二的女人。她们认定,这一定是因为在她们接受的治疗中出了不可告人的差错。然而,个中缘由,在卡普齐纳大街上,在那些老成持重的汽车驾驶者同挤在人行道上的男男女女之间的勾当里,或许会更容易找到。
当晚十一点半,布鲁内蒂拐进了卡普齐纳大街。他是在几分钟前到达火车站,然后再从那里走过来的。在此之前,他回家吃了顿饭,睡了一小时,然后打扮成自认为看上去不像个警察的模样。斯卡尔帕有几张尺寸比较小的死者的模拟像和照片,布鲁内蒂便在自己的蓝色亚麻上衣的内袋里放了几张。
从他的身后和右侧,他听到一阵阵微弱的车辆喧闹声传来,那是因为汽车仍在源源不断地驶过环城高速公路。虽然布鲁内蒂明知道不可能,担还是觉得那些人身上散发的香气正在一股脑儿朝这里袭来,使这没有一丝风的空气显得如此稠密而窒闷。他芽过一条街,接着又是第二条、第三条,然后开始注意经过的车辆。一辆辆汽车慢吞吞地沿街滑行,车窗是摇上的。当司机想要观察其他车辆时,车头便向街沿方向靠一靠。
布鲁内蒂发现自己并不是这里唯一的行人,可像他这样穿衬衫、打领带的行人就寥寥无几了,而且,看来只有他一个人不是在那儿静静地站着。
“你好啊,妙人儿。”
“看中什么了?”
“你想干什么都行,亲爱的。”
挑逗声从他经过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里传出来,这是充满了愉悦、欢欣乃至于狂喜的挑逗。嗓音里暗示着其中的快感将会超乎想像,承诺着所有的梦想都将成为现实。他刚在一盏街灯下停住脚步,马上便有一位高个子金发女郎凑了过来。她身穿一条白色超短裙,除此之外几乎一丝不挂。
“五万里拉。”她说。她笑了,仿佛这样就能增添几分诱惑力。这么一笑,她的牙齿就露了出来。
“我想要个男人。”布鲁内蒂说。
她一言不发,扭头向街沿走去。她朝路边经过的一辆奥迪一探身,喊了同样的价。车并没停下来。布鲁内蒂还停在原地没有动,于是那女人又冲着他转过身来。“四万。”她说。
“我想要个男人。”
“他们的价码要高得多。他们能替你做的事,我也行,妙入儿。”她又冲着他露出了牙齿。
“我想让他们看一张画像。”布鲁内蒂说。
“我主耶稣,”她低声咕味了一句,“不止一个呀。”接着,声音提高了一些,“那你要付的钱就更多了。跟他们在一起。
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价钱。”
“我想让他们看看一个男人的模拟像,然后告诉我认不认识他。”
“你是警察?”她问。
他点了点头。
“我早该知道。”她说,“他们在街那头,那些小伙子,就在莱奥纳尔多-达芬奇广场的对面。”
“多谢。”布鲁内蒂说,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去。走到下一段街沿的时候,他回过头,看见那个金发女郎钻到了一辆蓝色沃尔沃轿车的客座上。
又过了几分钟,他来到了空旷的广场上。穿过广场的时候,他无须费力在缓缓蜗行的汽车间前行。接着,他看见有好些躯体挤做一团,斜靠在对面一堵墙上。
随着他一步步向他们靠近,他听到的嗓音越来越多,都是些男高音,叫喊着同样的挑逗言词,承诺着同样的云雨之欢。真是个极尽欢愉的地方。
他来到这群人跟前,看见了许多从车站里出来以后一路上见到过的景象:一张张被红唇膏抹大了几分的嘴,统统绽开了笑容盛情相邀;一团团染成淡色的发丝堆积如云;一条条小腿、大腿,一对对Rx房,跟他先前看到的那些相比,几可乱真。
有两个人跑过来,围在他身边蠢蠢欲动,就像飞蛾,扑向由他的支付能力点燃的火焰。
“你要干什么都行,心肝儿。没有橡胶,都是真货。”
“我的车就在街角上,亲爱的。你开口,我就干。”
那堵矮墙占了广场的一面,斜靠在墙上的那一群人里,有一个人的声音冲着刚才说话的第二位嚷起来:“问问他会不会把你们俩都要下来,保利纳。”接着,那人又直接对着布鲁内蒂说,“你要是把他们俩都带走,那可就妙极了,宝贝儿。把你像三明治一样夹在当中,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这话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笑声低沉,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阴柔之气。
布鲁内蒂对那个叫保利纳的人说:“我想请你看看一个人的画像,告诉我你是不是认得他。”
保利纳转回头冲着那群人嚷道:“这是个警察,姑娘们。
他想让我看几张画像。”
各种各样的叫嚷汇合在一起传了回来:“跟他说,真货要比黄色画片强,保利纳。”“警察连这种区别也分不清?”“警察?让他付双倍的钱。”
布鲁内蒂直等到他们找不出词儿来了,才问:“你愿不愿意看看这张画像?”
“我要是干了,会有什么好处?”保利纳问。而他的同伴看到自己的朋友对一个警察如此不客气,乐不可支。
“这是我们星期一在野地里发现的一个人的模拟像。”
保利纳还来不及装得一无所知,布鲁内蒂便继续说下去,“我肯定你们对他、对他的遭遇都有所耳闻。我们想确定他的身份,这样就能找出谁是凶手。我想,你们这些男人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他注意到保利纳和他的朋友几乎穿得一模一样,都是筒状紧身上衣和短裙,裙下露出皮肤光滑、肌肉发达的双腿。两个人都脚登一双尖头高跟鞋。要是真有人袭击,准都别想跑得了。
保利纳的朋友那一头淡黄色的假发像瀑布一样垂在肩上。他说:“好吧,让我们瞧瞧。”随即伸出一只手来。虽然这男人的脚藏在鞋子里,可是什么也掩盖不了他那只手的宽大与厚实。
布鲁内蒂从内袋里掏出模拟像递给他。“谢谢你,先生。”布鲁内蒂说。那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布鲁内蒂突然说起了土语。两个人一边弯下腰看着模拟像,一边交谈着,布鲁内蒂觉得他们说的话听着像是撒丁岛的方言。
金头发的那一位拿着模拟像朝布鲁内蒂那里塞。“不,我认不出他。他的画像你只有这么一张?”
“对。”布鲁内蒂答道,接着又问,“你能否问问你的朋友们认不认识他?”他朝那群仍然靠着墙徘徊不前的人点了点头。他们不时地对着路过的汽车说上两句,眼睛却一直盯着布鲁内蒂和那两个人。
“当然。干吗不呢?”保利纳的朋友说,转过身向那群人走去。保利纳紧跟在后面,似乎是害怕单独跟一个警察在一起。
在他们俩朝那儿走过去的同时,那群人也从墙上剥离开向他们俩走过来。拿着模拟像的那位绊了一下,一把抓住保利纳的肩膀,才没摔倒。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群色彩鲜亮的男人围拢在这两个人身边,在布鲁内蒂的注视下把模拟像四处传递。其中一个戴着红色假发且又高又瘦、其貌不扬的小伙子一下子松开了画像,紧接着又一把抓住,再看了一遍。他把另一个人拉过来,指着那张画像跟他说了一通。另一个人摇了摇头,于是红头发又朝着画像指指戳戳地比画了一番。可那另一位还是不同意,红头发便只好气急败坏地一扬手,把他推开。画像又传了几个人,接着保利纳的朋友向布鲁内蒂这边走了回来,那个红头发小伙子就跟在他的身旁。
“晚上好。”红头发小伙子过来时,布鲁内蒂说,伸出手,又自我介绍说,“圭多-布鲁内蒂。”
那两个男人站在那里,仿佛他们的高跟鞋都生了根。保利纳的朋友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裙子,一只手在上面蹭了一下。红头发的那位把手放在嘴上捂了一会儿,然后向着布鲁内蒂伸过去。“我叫罗伯托-卡纳莱,”他说,“很高兴遇见你。”他把手握得很紧,那只手是温热的。
布鲁内蒂的手又向另一个人伸去,那人慌慌张张地回大瞥了一眼人群,没听见什么动静,于是拉住布鲁内蒂的手握了一下:“保洛-马扎。”
布鲁内蒂转过身来面对着红头发小伙子。“你能认出画像上的人吗,卡纳莱先生?”布鲁内蒂问。
红头发小伙子只顾看着身边,直到马扎开了口:“他在跟你说话呢,罗伯托,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吗?”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名字。”红头发小伙子说,恼火地转向马扎,接着又转向布鲁内蒂,“对。我认得出这个人,可我没法告诉你他是谁。我甚至没法告诉你,我为什么认得出他。他只是看上去像某个我认识的人。”
卡纳莱意识到这些话听上去是如此缺乏说服力,便解释道:“你能明白那种感觉的。当你在街上看见从乳品店里出来的伙计,而他并没有围上围裙时,你认识他,可你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也记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你知道你认识他,可他待的地方不对,所以,你就记不起来他是谁。画像上的那个人就是这种情形。我知道我认识他,要么就是见过他,就跟你看见乳品店伙计的情形一样,可我想不起来他应该呆在哪里。”
“他应该在这里吗?”布鲁内蒂问。卡纳莱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于是,布鲁内蒂又解释了一句:“是在这里,在卡普齐纳大街上吗?你觉得这是你该看到他的地方吗?”
“不,不是。压根儿就不是。怪就怪在这里。不管我以前是在哪儿见过他,跟这些东西可是一点儿都不相干的。”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仿佛能在那里找到答案。“这就像我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某个老师,或者是医生。他不该在这里。
这只是一种感觉,可是非常强烈。”接着,为了再证实一下,他问布鲁内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明白。完全明白。有一回,在罗马,有个人半路上拦住了我,向我问好。我知道我认识他,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布鲁内蒂笑了,大着胆子说,“两年前我抓过他。不过是在那不勒斯。”
所幸这两个人都笑了。卡纳莱说:“我可以保留这张模拟像吗?假如我能,你知道,时不时地看上它一眼,也许我就能想起来了。也许这样能出乎意料地唤起我的记忆。”
“当然可以。真心感谢你能帮忙。”布鲁内蒂说。
这回轮到马扎大着胆子提问了:“他的情形很糟糕吗?
当你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把双手放在前面,伸出一只手。
去抓另一只。
布鲁内蒂点了点头。
“他们想跟我们做爱,这还不够吗?”卡纳莱插了进来;“他们为什么还想把我们杀掉?”
虽然这个问题的对象远远超出了布鲁内蒂的工作所涉及的范围,但他还是回答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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